忙时种田,闲时考古:在景德镇进坑村,可以回到宋朝
小秘书:
这里是东郊学堂创办人黄薇在5月12日清华同衡学术周“在地视野下的文化遗产保护”论坛上的发言。原题为“忙时种田,闲时考古——进坑古代窑业遗存保护模式探索”。
文化精英进入乡村,是否一定不接地气?借东郊学堂在进坑古村的实践,可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传统文化之所以有生命力,正在于其内在精神使人能够从容自在地协调与外界的关系。
即便如此,需要考虑的仍是这些问题:当我们在城市和村庄的历史演进中考虑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共识凝聚、文化传播、产业转化都成为需要面对的问题。在历史聚落的当代演进中,文化遗产保护可以发挥怎样的力量?如何在保护规划中重拾历史的尊严?
“忙时种田,闲时考古”,是我们总结出来的一种经验。
我们现在在北京,是首都。在中国的南方,有一个叫景德镇的地方,是瓷都。瓷都景德镇,是一个盛产瓷器的地方。当年我北大毕业去景德镇,是因为我喜欢瓷器,非常非常喜欢瓷器,景德镇在过去的岁月里,为全人类贡献了无数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这个城市在我心目当中就是圣城麦加。
景德镇的瓷器。
很遗憾的是,景德镇的历史文化遗址曾经一度保护力度不够。但是,我们今天的景德镇正在觉醒,可以说,我们做景德镇的事情赶上了天时、地利、人和。
景德镇在我们和世界上很多人心目中,有着不一样的地位。因为瓷器作为中国文化承载的媒介,有着特殊的意义,而遇见进坑,则是遇见了我心目中的景德镇。
进坑在哪里呢?它在景德镇市区东郊8公里的地方。我怎么遇见它的呢?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数。2014年6月12日,我刚从英国回来,刚回来当天,家里没有饭吃,就去了学生的工作室吃饭,学生告诉我,有一个地方叫进坑。
当提起“进坑”这个字的时候,我想起了文献上的记载。蒋祈《陶记》记载:“进坑石泥,制之精巧,湖坑、岭背、界田所产已为次矣。”文献上讲得很清楚,它是宋代最好的瓷土矿出产地。因为瓷石是做瓷器的必备主料。我对这个东西很敏感。
发现进坑
到了进坑以后,当时在大樟树下,看到农民在耕田,就有一种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的感觉。我是冲着瓷土矿去的,我问村民,什么地方有古矿区?瓷石矿在哪里?但当地老百姓并不知道瓷土矿在那里。
实际上,这个地方到处是窑址。我一看,鸭子走路的地方都是窑址,我家先生就下河去捞瓷器去了。
当地的老百姓很纯朴,做的饭很好吃。这个地方很漂亮。但是,老百姓当时有一个想法,有一个开发计划,他们和我说,想在山脚下全部盖房子,做一个陶艺村。
他们的这个开发理念,让我非常担忧。为了阻止他们的这种想法,怎么办呢?我就开始自发调查。我们发现了很多窑址,很多上面还带着字,有很重要的学术价值。水碓遗址我们发现了16座。
2014年10月2日,我们在当地老百姓的带领下,发现了一个五代青瓷的矿洞。我们将此报告了景德镇市市委、市政府,当时市委书记刘昌林等主要领导非常重视。我们提议,把这里设为即将举办的蒋祈《陶记》国际学术研讨会的窑址参观地。我们为此做了很多的窑址道路,政府出资,花了十几万开辟窑址道路和窑址参观活动,做了很多的保护工作。
2014年10月22日,我们向全世界揭幕了这个地方。来自全世界100多位专家学者考察进坑。其中特别是柯玫瑰老师,国际上的学术代表,她认为这是中国最美丽的窑址,她1982年就来景德镇了,她认为,进坑就是她心目中的景德镇。因为这样一个计划、这样一种评价,所以进坑的起点是比较高的。
调查与自发性保护
第二阶段我们开始主动调查。景德镇市市委、市政府派我作为执行领队,主动调查进坑。我们就组织调查队,其中有老百姓、学生,各种各样的人。我们做了基础的资源调查,花了一年时间,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发现的遗迹。
在进坑,我们发现了古窑址、古矿坑、古水碓遗址,以及一条行走千年的瓷石古道。进坑保存着从制瓷原料的开采,到加工,到运输,再到烧成的整个生产体系,也就是一条完美的古陶瓷生产遗址廊道,这是之前从未发现的,也是我们梦寐以求的。
进坑从古代做瓷器一直到1960年。农忙的时候种田,农闲的时候就推着独轮车进山运瓷石,所以,一千年来就留下了这么一条古道。有点遗憾的是,上个世纪60到70年代,因为修建水库,瓷石古道被破坏大半。
进坑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景德镇,保留了最原汁原味的生产体系,这也是它为什么这么难得的原因。马上到来的6月12日是我们在进坑两周年,这两年来马不停蹄,没日没歇。
一是我们和老百姓开会,做老百姓工作。我们和老百姓讲,必须齐心协力,要制定一个大家都认可的规矩,以后进坑才有好的发展。当地的老百姓也非常认可,包括不允许捕鱼、打猎等等。然后,我们制定了村规民约。
二是我们在政府的支持下设立了窑址巡逻制度,我们自己制定了进坑陶瓷文化生态保护区“十不准”。我是监督员。碰到一些事情,我们可以打电话给公安局,有些事村委会处理。我们窑址巡逻制度也一样,有专门的人负责巡逻,看护窑址和生态环境。这个上面贴了受处罚人的保证书。
“尊敬的领导,我今晚在浮梁县湘湖镇进坑村捕鱼。因为刚到宝地不知贵村“十不准”,我知道这严重影响了生态环境,本人自愿处罚人民币七百元整并没收工具。我保证以后不来此捕鱼。如果下次罚款10000万元整”。然后是签名和电话。
这个事情挺好玩。这个就是自发性保护。
三是,推动政府和老百姓做一个全局规划。景德镇是一个小城市,但大师特别多,有钱人也很多。自从开了会(10月22日的蒋祈《陶记》研讨会),大家都知道了进坑。宝马、奔驰天天来,都是来买地的。考虑要搞客栈、宾馆、工作室的人特别多。
那段时间我的压力特别大,感觉要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幸好,政府领导对进坑的发展高瞻远瞩。市委刘昌林书记2014年12月9日亲自来进坑视察并且为进坑开了几次调度会,部署前期的发展定位和总体规划。为此,我们开了很多次会议,包括县里、市里都高度重视进坑。大家都想齐心协力要把这个地方保护好,政府部门一致认为保护是第一位的。
2015年4月23日,时任景德镇市市委书记刘昌林在进坑召开进坑发展定位和规划讨论会。
2016年1月3日,现任景德镇市委书记钟志生与上海社科院王战院长等考察进坑。
我们已经形成发展定位的研究。目前正在做第二步,就是建设性和保护性规划。新任景德镇市委书记钟志生对我们在进坑的工作高度重视,多次视察进坑,与专家、学者探讨进坑的保护与发展规划。
进坑已被纳入景德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范围,规划目标为“国家陶瓷历史文化公园”。用瓷器讲述中国故事,与世界对话,这是景德镇的优势,也是进坑的资源条件决定的。
很高兴现在的景德镇正在苏醒,都认识到了历史文化对于这座千年瓷都的价值和意义。
闲时考古
现在谈谈东郊学堂“忙时种田,闲时考古”的概念。东郊学堂是一个民办非营利机构,也是我刚从英国回来时被逼成立的——景德镇有许多朋友都特别喜欢瓷器,强烈要求分享。我们想起了民国时期的家庭沙龙活动形式,于是就办了一个东郊学堂。
闲时考古,包括考古调查、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新农村建设、保护并活化文化遗产、陶瓷文化研究、推广与传播,恢复和再造民俗与节日。
考古调查我就不说了。我们讲一下农村精神文明建设。老百姓卫生习惯不太好,我刚到进坑时,发现到处是垃圾。所以,我们在2015年1月,做了一个志愿者活动,清理白色污染,奖励土法熬制红豆汤一碗。很多人报名参加,社会各界人士都有,其中小学生、大学生很多。大家一起清理第地面垃圾,特别是塑料袋、矿泉水瓶等,一起清理河道垃圾。然后我们还去村里的小学向小学生宣传不要乱丢垃圾。
这次活动以后,进坑的老百姓好像觉醒了,感觉很不好意思——难怪没人“进坑”。大家是不是觉得“进坑”这个名字有点搞笑?当地老百姓也为这个名字感到自卑。我刚到进坑的时候,他们老是跟我说,想改一个名字,不要叫“进坑”了。因为以前来的最大的官就是副乡长,半路上还被老婆叫回去了,老婆跟他说“你要奔前程,不要进坑!”(旁边有一个村叫前程村,所以要奔前程,不要进坑。)进坑的老百姓很受刺激,对这个地名耿耿于怀。
从此以后,老百姓在卫生习惯方面自觉了许多。现在进坑已经实行了垃圾分类,而且实行责任制,这也是政府大力支持的项目。作为新农村建设试点,我们很多的想法都是借助政府的力量来做的,我想前期的工作必须靠政府“输血”。
“忙时考古”第二个方面是指导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建设是政府对美好乡村的期许,然而现实中自下而上的建设很少,都是自上而下的。政府对此也很头痛,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农村扎根,知道农民想干什么。我们因为扎根进坑,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结合进坑实际需要,负责指导和监督进坑新农村建设的品位,包括做一些文化的设计和一些地标、文化墙,也做了不少实用性的建设,例如从河里弄来的石头盖的围墙,是结合农村的实际和进坑的文化属性而设计的。
进坑的基础建设借助了政府在新农村建设方面的资金,我们把握品位和质量,效果显著,获得进坑村民和社会各界的好评。
我们在保护与活化文化遗产方面,也做了一些事情,特别是依托政府建立了进坑村史馆,这是政府出资,我们设计,本地村民施工改造出来的。进坑村史馆讲述了进坑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坐落在一个颇有地方特色的民居内。
陶瓷文化村落,然而没却有什么古建筑,因为景德镇就是一个“匠从八方来”的地方,人员在不断流动。进坑村的700多人竟然有56个姓,而且没有宗祠、族谱,全部是外来移民,几乎没有古建筑或者是保护宗祠的概念。
我们还有设计监督古迹的复原。我们希望新农村的文化遗产道路和公园一样很漂亮也很舒适。所以我们跟老百姓商量,设计了很多这样漂亮的道路、优美的廊道。
去年我们建完村史馆后,浮梁县领导非常重视,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当时大胆建议:如果有可能,我们想复原一个水碓,再复原一段瓷石古道。没想到,县领导答应了。2015年赶在瓷博会之前,我们真的复原了一段古道和一座水碓。当时所有村民一起来做这个事情,参与的人很多,水碓做得还很漂亮。在瓷博会期间,我们搞了“讲述一个景德镇宋代陶瓷故事”的系列活动,影响也很大。
第四,我们做了很多陶瓷文化的研究推广和传播。活动很丰富。我们邀请的学者来自世界各地,都是在研究方面很有建树的人。景德镇是一个好古文化特别浓的地方。我们的讲座是对全社会开放的,每次来的人都很多,有工匠,有带孩子的妇女,有小学生,也有大学生,也有警察。
我们的讲座一直很受欢迎。我们还搞论坛,去年在东郊学堂做了特展。县委、县政府做主办单位,讲景德镇宋代陶瓷的故事。大家都说感觉甚好。
我们复原了宋代的一个生活情景。因为进坑是生产瓷器的,所以我们要复原宋代的精神。很多人看了展览之后,觉得是走入宋代了,这个展览到现在还不许撤,他们想体验一下宋代人是怎么生活的,很多人要求要分享。
我们还承担了进坑的接待和交流工作,来宾覆盖全世界。从本地的老百姓、周边的村民、景德镇市民,到英国、美国、日本的来访者,很多很多人。
现在进坑村民很自豪,一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就会带着各种朋友来进坑,自己介绍说他们村跟以前不一样了,很有自豪感。所以进坑似乎成了一个公园。最有意思的是,经常有隔壁村的妇女组团走路来进坑玩。
我们还想恢复传统民俗和节日,第一个恢复的民俗就是水碓年糕,是用进坑的水碓加工的本地年糕,水碓平时用于打瓷石,过年前可以打年糕,所以叫水碓年糕。很多人尝了我们的年糕之后要求我们办“水碓年糕节”,今年底我们要考虑这一想法。
进坑水碓年糕
第二个就是上祀节。王羲之《兰亭序》里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是一个很美的节日。我们就想恢复试试,于是我们东郊学堂联合泥扑工作室就做了这样一个活动。我们还办讲座,讲汉服怎么回事、怎么穿,其实我们中国人有自己非常丰富的服装语言。
忙时种田
再讲一下忙时种田。什么叫忙时种田?我觉得不是为了种田而种田这么简单,而是产业模式的设计探索。我的理想当中,文化是有生产力的,我想试验一下文化能不能带来生产力。进坑所有的事儿,就是一个社会实验。
为什么提出“忙时种田,闲时考古”呢?这是有依据的。宋代的景德镇,都是忙的时候种田,闲的时候做瓷器。我想再造这个传统。
于是,我们跟村民一起成立了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名字叫“陶民”,也是来源于《陶记》。我们是垂直管理,流转土地,然后请村民种田,严格执行有机种植,为此也请教了很多人,坚决不撒农药,坚持有机种植,一路摸索,结果去年我们成功了,我们种得很好。
收割的时候很漂亮,来了一大帮人说帮我收割,各种各样的人,小孩子很多。他们今年还继续帮我插秧。这个就是忙时种田、闲时考古的大米。后来,我们就用自己的米在水碓上打年糕,很有意思。
进坑2016年准备做“荷花艺术节“。我希望更多的进坑村民能够加入进来,为此必须设立一个通道来融合当地村民的积极性,让村民在文化遗产的保护当中获益。
我们想,文化遗产的保护不能仅靠政府单向投入,相反,我们希望尝试激活文化遗产保护带来当地经济的“自我造血功能”。为此,荷花艺术节是一种小型尝试。
因为,我们已经恢复了一座瓷石水碓,如果在水碓周边种满荷花,那么一定很美!为了营造宋代荷花的意蕴,我们合作社和老百姓一起还搭建了廊桥,相当唯美!穿行其中,赏田园风光,访宋代窑址,走瓷石古道,看此时水碓加工,如果能喝一碗新鲜的莲子羹,而且是用宋代青白瓷器皿,那该有多美!对于荷花艺术节,我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整合进坑的历史文化资源、生态环境、景德镇制瓷手工艺和我们东郊学堂的优势,若能将四者结合起来,那么荷花艺术节会很有前景。
这是一种理想中的设计,现实生活正是需要资金作为支撑的。不管怎样,我们和老百姓商量,先赊账干起来再说,就这样,我们把荷花廊桥搭起来,5月1日,我们搞了廊桥茶会,大家感觉很好,评价很高。这也是一种理念上的设计,试验一下能不能把一些文化活动跟农业结合起来。
清河道,种荷花。
搭廊桥。
活动海报。
茶会场面。
我们还坚持有机种植,我们的理念是让产业带动遗产保护。今年我们种了20亩有机蔬菜。一方面请村民干活,另一方面还有很多社会志愿者,来帮我拔草和管理。我们上一次志愿者活动是种树,发了公告以后,有100多户家庭来植树,有些家庭植完树以后经常来看小树长成啥样了,与孩子共同成长。
这就是我们做的这些事儿,都是边走边看,一路摸索,随时可能失败,这都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东郊学堂很荣幸获得英国大维德爵士信托基金(The 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Trust) 的赞助,也是全球唯一获得赞助的机构,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进坑的总结
我要说的是,进坑的模式很特别。首先,政府是保驾护航的,包括做整体规划,整治乱搭乱建,进坑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第二,学者是中间强有力的桥梁作用。最后,是文化界、学术界很多很多人,包括村民在内的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支持这个事情。所以是”政府-学者-村民“三位一体的保护模式。
这里是一点小经验。
第一是团结村民。一定要调动当地村民的积极性,要让当地村民从文化遗产的保护当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
第二,积极对接当地政府资源,进坑是政府、学者、村民“三位一体”的保护模式,政府也非常愿意推动,现在政府上下到全社会,整个进坑和景德镇市都是高度认可和非常盼望做好文化遗产保护的事情。
第三,文化遗产保护要以保护遗产为核心,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抓住文化遗产的灵魂,建立当代人与历史文化遗产的对话机制。我相信,文化是人创造的,过去的人能创造文化,今天的人同样能创造文化,文化是“活的”,是要再创造的,所以文化遗产的保护,一定要探索一种具有自我造血的模式。
第四,我在进坑两年来的深刻体会是:这是一个需要知识分子下乡的时代!英国人认为英国的遗产在乡村,我认为中国的遗产也在乡村,我呼吁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下乡。
进坑的未来是美好的,但是也充满很多的挑战。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些问题是最主要的:第一,我们做好规划以后如何引入业态?如何真正意义上平衡保护与发展?第二,如何平衡投资者和本土的利益?如何能让文化引领资本而非资本主导文化?第三,如何平衡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的关系?第四,如何有效监督和评判建设的合理性问题。
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发展是世界性难题,我们也都在路上。希望大家都能给予关注并且支持我们。谢谢大家。
(本文源于作者在北京清华同衡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发言,由现场速记整理,经作者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