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农村参访纪②|蒲公英共同体:扎根土地的教育
在有限的资源基础上,韩国何以创造出汉江奇迹、新村运动呢?乡村内部的驱动力在哪里?作者于2017年9月及2018年11月参访了韩国乡村,观察到韩国乡村如何让有限的资源,得到无尽的利用。本系列共分为五篇,本篇为第二篇,将介绍位于韩国南部的庆尚南道山清郡,由金英洙博士创立的教育机构——“蒲公英共同体”。
韩国行程的第三天,金英洙博士带我们参观了由他创立的“蒲公英共同体”(Dandelion Community)。创立二十多年来,该团体致力于韩国农村的可持续发展和乡村教育。这个共同体也是一个社会企业,当地人称金博士为金代表,这个“代表”相当于组织的法人代表。
金英洙博士认为,人生最宝贵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关注土地,一个是关注人。而农民,是把这两个关注点连在一起的最好载体。离开土地,我们会失去生存的基本资源;离开人,我们会失去社会关系。
对此,他提出了严峻的问题:土地正在变好吗?土地在与各种各样的污染争战,在城市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土地需要争取生存空间。人呢?答案亦然。
金博士认为,我们需要通过一些努力,把坏土变成好土,把坏人变成好人。这也是他设立蒲公英共同体、开办蒲公英学校的关键考虑。
边学边干
金博士的蒲公英共同体,位于庆尚南道的山清郡,在智异山山麓的西边。智异山是韩国第二高山,主峰天王峰高1915米。整座智异山是一座国家公园,生态环境良好。金博士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蒲公英共同体里,发展生态农业和生态教育。
1991年起,他们夫妇就开始做教育,主要做初中和高中教育。这里的在校生不多,只有30个人,初中生和高中生合在一起,每个在校生要在海外学习至少三个月,也接受海外学生来此进行学习交流。我们去参访时,就有两个美国清教徒的孩子在那里交流。
金博士跟我联系,也是希望将来能把他的学生派到中国,到中国的农场,而不是大学去学习。让学生们真正身体力行,深入中国民间,去劳动、学习和交流。
蒲公英的学费,每个月约合人民币1500元,生活费约合人民币2000元,全年10个月学习期间,共需花费35000元。和公立学校相比,表面看起来高一些,但因为城市孩子要上各类辅导班,实际上这里比普通的韩国家庭在孩子教育上的支出要低。
蒲公英做的是实践教育,需要边学边干(learn by doing)。在这个共同体里,他们努力推动生态建筑、生态农业和生态教育这三位一体的共学共建。
在蒲公英共同体的宿舍里,挂着这样的牌子——“事人和天,建乡经世”。
金博士跟我们交流了对教育的看法:21世纪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为自己吗,只是为挣钱吗?他认为,每个人所受的教育,应该是自助并助他的。先自立,不依赖别人,之后有余力就去帮助别人,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而要完成这样的教育,就要参与劳动,进入劳动者中间。所以,金博士的学生们都参与劳动。
金博士组织未出国游学的二十个学生与我们一起做交流和讨论。
自力更生
自1986年起,金博士夫妇就频繁到农村参访,之后搬到农村,跟穷人们在一起,逐渐开创出自己的共同体事业。1991年,金博士在山清郡的这块土地上,租下一间废弃的房屋,开始做蒲公英共同体建设。他们翻建了房屋,进行各种加固,逐渐建成了世外桃源般的一个共同体。
金博士带着孩子们参加各种各样的营会活动,组织各种各样的研讨会,与当地乡村以及大学(比如庆尚南道大学)进行交流。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形成了清楚的理念——要共同生活,自力更生;而且不仅要自己自力更生,更要帮助穷人自力更生。
近十多年来,他们不仅在韩国的农村,又陆续到印度的农村、柬埔寨的农村,去帮助农民自力更生。
蒲公英共同体的全貌。
2013年11月共同体的学生所画的蒲公英全貌图。
在蒲公英共同体里,我们参观了养鸡场、各种生态种植、不同的生态建筑,以及生态教育。
集装箱图书馆及其落地的太阳能板。
蒲公英共同体的“集装箱图书馆”。
蒲公英共同体里,还有一个“集装箱图书馆”,由废弃集装箱改造而成,里边的藏书非常丰富。图书馆里的环境凉爽透风,很是舒服。一般集装箱比较闷热,但这里上边加了一个太阳能板做的遮阳棚,既能发电,又能遮阳,下边的空间可充当喝咖啡的地方,资源和空间都得到了充分利用。
蒲公英的学生宿舍是茅草屋,屋顶是泥巴和茅草做的,上面长了各种各样的草,是有生命的屋顶。他们在屋角的墙壁上,专门挖掉一块,以露出建筑材料:屋子的外墙是土坯,里面是稻草,使用当地最传统的建筑材料和工艺。
蒲公英共同体里有生命的屋顶和会呼吸的房屋。
会呼吸的房屋的细节。
金院长介绍,这种墙壁会呼吸,会调节温度和湿度,冬暖夏凉,当空气比较潮湿时,墙壁会吸收湿气,而干燥的时候,墙壁又会释放出一些湿气,以此来调节室内的湿度。
三生共赢教育
最让人惊讶的是“生产、生态和生活”的三生共赢教育。蒲公英学校的新生一般是十二岁入学。新生教育的第一项活动,是为期十天的国土旅行,十天时间要走两百五十公里。
十几岁的孩子,没经历过多少艰苦,有不少孩子边走边哭:“我们都有车,家庭条件也好,为什么不让我们坐车呢?”金博士和孩子们一起走,对他们说:“你有腿,为什么不能自己走呢。”实际上,大多数孩子都能坚持下来。十天徒步旅行后,孩子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遇到再大的困难,与二百五十公里的步行相比,都不算什么了。同时,他们开始学会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不再依赖别人。
每年秋季,为了锻炼孩子们的自立能力,都会有七天时间,断水、断电、断气,让他们自己谋生。学生们要学会怎么生火、怎么保障饮水安全、怎么取水净化、晚上怎么照明,等等。此外,学校还吸引孩子们的父母及亲人,以及蒲公英的会员来农场,跟孩子们一起劳动,参与种植、收割、耕地等农业生产。
蒲公英共同体的家长,参观孩子们利用太阳能锅烧水。
在蒲公英,学习的方式很简单,比如用聚光的锡箔纸的中心点,来收集太阳能,形成替代能源;学习钻木取火,把机械能转化为热能;利用自行车发电,把动能转化为热能,进而转化为电能等。
通过长距离国土旅行、野外生存训练、替代式能源学习,孩子普遍都有了自立能力和自力更生的精神。
我们最关心的,是这些孩子的出路:难道他们都不参加高考,都不上大学吗?
金博士表示,公立学校初高中学习的内容,他们也都学,只要孩子愿意学习,这些内容都不难,实际上,用一两年时间就可以把初高中六年的课程全学完,不需要天天在教室里学习。
不过,他认为,学生们更需要学习怎么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自力更生的人,成为能够与土地打交道,与人群打交道的人。学会这些,孩子们将来无论到哪里,都可以自力更生。实际上,这些孩子们日后普遍不选择上公立大学,有些上了私立大学,有些干脆直接工作、创业,有些则到国外去做交流。
金博士说,教育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让孩子们脱离了土地,脱离了实践,脱离了对社会的关怀。
这让我想起民国时期乡村建设先贤陶行知,曾批评脱离生产生活实际的应试教育:“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下向城里跑,他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农夫子弟变成书呆子;他教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他教强的变弱,弱的变得格外弱。前面是万丈悬崖,同志们务须把马勒住,另找生路!”
金博士对这种不与土地打交道、不与生命打交道的教育,提出并落实了替代性方案。他更激励青年学生们过健康的人生,而不是攀比争竞。
他说,在蒲公英共同体里,有一个他最尊敬的人,是住在他们中间的做运输的一位小货车司机。他只是小学毕业,没受过高等教育。但他们夫妻在这里共同生活,靠自己的双手每天劳作,天天搬运、回收利用一些废旧物资,养育四个孩子,每天生活得充实、幸福。
一位金博士最尊敬的人。
金博士还在印度设立了一个移动学校,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他帮助当地无法接受教育的孩子们,通过生产生活教育,实现自力更生。
金博士介绍说,他们在喜马拉雅地区签了20年的合作协议。印度的教育环境很恶劣,当地政府没有对农村教育进行投资。看到很多青年人没有工作机会,他们就开展生产活动,为当地青年人提供工作机会。看到女性没有教育机会和社会尊严,他们就培训妇女缝纫,制作学生制服。他们还教导男性学习木匠等手工技术,让更多人提高生活能力和福利水平。
我2016年曾去印度农村做过调查,了解到60%的农村地区没有电,女性受教育的可能性很小,繁重的体力劳动都是由女性承担的。根据印度女性农民运动组织统计的数据,74%的农业劳动力是妇女。此外,在大马路上日晒雨淋的修路工人都是女性。而男性从事的是端盘子、开出租等不需要日晒雨淋的工作。金博士他们工作的地区,在印度的东北角,观念更为传统,女性地位更为低下。
蒲公英共同体的学生与印度当地的孩子在一起。
金博士他们还在柬埔寨帮助当地人。柬埔寨的情况比印度还糟糕,农村普遍没有基本的生产生活用电,连干净的水源也没有。金博士团队帮助他们开发替代性能源,培训稻米种植技术。他们与柬埔寨的合作涉及学校、能源和企业。他们甚至发动了韩国一个省级政府,在柬埔寨投资加工肉类和香肠,然后出口到韩国,从而给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
蒲公英共同体在柬埔寨设立的学校。
燕京大学的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在金博士的教育实践中得到了活化。人尽其能、物尽其用,进入到穷人中,帮助穷人自力更生,这成为金博士和他的“蒲公英共同体”三十多年来持续奋斗的动力源泉。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