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两年多前,这家书店已有了新址。而在记忆的滤镜中,与书籍有关的光辉岁月,越发令人怀念。
2021年12月17日一早,张强在处理网店的生意。妻子穿上电动车挡风被,准备出门收书。
出门前,她照旧用江苏盐城话喊:“张强呐!”倒是别样亲切。夫妇在这个屋里住了快18年。家里能放书的地方都放满了。“这里相当于半个家。”他说的是自家经营了22年的复旦旧书店。很多人关注复旦旧书店何时何地重开。坐在床前,张强大概每半小时就接到一个询问的电话。复旦旧书店所在的菜场二楼,纳入了街道整改范围。最近正式停止营业。张强不想书店最后的样子太难看,街道来砌砖封门时,他特意请砌墙师傅把位置往后挪了大概六厘米,把卷帘门拉下来挡上。这家复旦旧书店要追溯到1999年,张强还在复旦大学的文科图书馆摆地摊。白天城管看得严,他不敢出摊。因为收书就在高校周边,白天空出很多时间,加上经济拮据,2000年,张强在中国科技图书有限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地就在现在菜市场的位置。2000年,这条路上全是卖菜、卖小商品的商贩。政府出台政策,马路菜场收到室内。街道和高校合作建起这栋楼。一楼规划为菜市场,二楼和三楼主要是教育和培训方向,引进了一些企业。2001年,二楼和三楼全部建好,之后科技图书有限公司搬到二楼,隔壁是网吧,三楼是一家名为求智教育的机构。那时摆地摊,张强只有一辆二手永久牌自行车。他用钢筋焊接加固,增加载重。自行车后座捆上两个大号蛇皮口袋装满,中间加上一个袋子。收进来两块钱一公斤,卖五块一册是好价钱,十块一册的旧书是高价。回家时书往往已卖得差不多,一晚上常能挣两三百块。本世纪初,是张强最艰苦也最怀念的一段时光。早上七点起来收书,九点到科图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后再接着收书,晚八点出摊,十二点左右回家。冬天冻得瑟瑟发抖,但遇到能聊到一起的师生,疲惫和寒冷就全忘了。那时,文科图书馆十点半闭馆,闭馆时出来的那批学生,是最喜欢看书的。他们一出来,张强的书摊旁就围满了人,书很快能卖完。在摊上,有人拿起一本书,张强就会问,这本书好在哪里。“那时的学生也真的愿意讲。虽然对一些书一知半解,我也会跟他们讲。我似乎起到了交流中介的作用,在这个同学这里学到一点,再到那个同学那里去讲一下。他们觉得我懂的,他们也学了一点,慢慢成了相互学习的关系。那种状态我特别享受,我没上过大学,能够接触到那么好的一个学习机会,遇到那么厉害的学生,真的是非常好的事情。”最后留下和他交流的人,有时一起聊到天亮。如果遇到冷天,大家就到邯郸路和文图之间的地下人行通道里聊。这条通道直接由复旦大学校门通往国年路,后来改为地下隧道,只有车来车往。张强白天在科图书店上班,常被老板问起:“小张,晚上摆地摊,情况怎么样啊?”到了2000年底,张强和老板商量,试着拿几个书架出来做旧书。老板爽快答应。于是,书店最里角腾了出来,大概六七十个平方。张强打印了“旧书超市”四个字,贴在墙上。他没那么多书,就到文庙招揽了一帮卖旧书的人,每人租下一两格书架。旧书价格由卖家自己定。老板从销售额里扣除25%,后来渐渐加到35%。旧书流动得快,总体利润高过新书。老板发现旧书有赚头,逐渐把新书退了出去。到了2003年,新书全部退出书店。2005年,书店老板决定出国,打算把600多平米的书店转给张强。张强没有信心,再三纠结之下,和老板商量,书店规模缩小,自己负责管理,仍由老板挂名经营。装修后,隔了三间,全是办公室。剩下500多平米招租,改成了旅馆。这么多书,该往哪里放?张强想:如果设成两米多高的书架,人在书下,会感到压抑;只设一层矮的书架,会浪费空间。要是中间能空一点,抬头心情舒畅,空气流通也好些。就是为了多放点书,才打造出如今的空间格局,自2005年形成后,基本没变。他没想到后来大家这么喜欢。2007年,书店老板回国,表示自己无心经营,张强若不想接,就会把书店关闭。张强于是2008年正式接手。此后夫妻两人经营直到现在。2012年是中国互联网发展最快的一年。张强发觉,实体书店越做越差,每天两三百块营业额,处于亏本状态。做网店更能挣钱,他也把精力投入在网店上。但有一次和朋友聊天,张强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稳定收入,生活不成问题。书店开在这里,应该对师生在学术上有帮助,让附近居民有书看,也能提高素养。随后,张强尽量把好书放到实体书店。网店收入就越来越少。而实体店的营业额逐步上升,2015年后,呈阶梯式上升,2019年到达顶峰。北京、广州等地的人慢慢知道这里,经常来这儿上万册淘书。2020年初,因为疫情,营业额一下收住。本地客源损失不算大,但外地客源忽然断了,对书店有不小冲击。2020年10月底,张强听到消息,书店所在的二楼可能纳入整改,有可能拆迁。张强原是和三房东租来的房子。三房东一度有意隐瞒此事,张强错失了租到旧书店附近空闲房子的一些机会。他只好一边打理生意,一边寻找新址。张强不想离开复旦大学的范围,只要有一线希望,都想在这里继续为读者提供一个交流的地方。在别人眼里,张强找地方比较挑剔。张强很明确,复旦旧书店走的是学术路子,周边做学术的人也多,不靠近高校的话,基础就没了,再想把它做成今天这样,是很难的事情。张强思来想去,对面路口空了近三年的超市旧址最合适。空间属于高校,产权非常明确,方便办理营业执照。“那个地方虽然小,但以前积累的一些文化气息也好,人脉也好,都还在。哪怕一年亏十万八万,在亏得起的状态下,我都想把它拿下来,等于这个书店没有搬,等于这条文脉没有断。”他已向这所高校的资产部提交申请,得到的信息是,正在走流程。张强在这一带有二十多年的积累,不论师生还是书店,他都很难割舍。一直以来,不少朋友给他介绍新的落脚处。市区也有不少人主动联系他,希望提供空间。张强感觉,如果自己经不住诱惑去了,旧书店将逐渐不是他一直坚持“为书找读者,为读者找书”的样子。
张强总会被人问到,为什么不专注做网店,而是执着于这个实体书店,吃力不讨好。“这个话我真的跟他们说过不止百遍。”在网上,需要什么书直接搜索,看哪家书店便宜,合适就买,很少有人去一一翻看。这样必将错过太多好书。2006年,张强在孔夫子旧书网也注册了书店。但他没有成天盯着电脑。网络上彼此看不到,打字把意思表达清楚即可,实体书店不同,大家面对面交流,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体验完全不同。张强在收银台拿着手机处理网店的事,有时空闲也看书。有熟悉的人来侃大山,就一起聊一聊。这让他很享受。读者因书店相识,是张强坚持要做这样一个文化小角落的原因。有时,毫不相识的两个人,因某本书聊起来,而忘了看书。因为站在书架前会挡到别人,两人就找个角落聊很久,最后买一堆书,一起走了,下次又一起来。张强见到过许多这样的事。“收款的时候,说实话,我看着两个人,我还蛮高兴的,我不知道最后成没成,但是因为那种感觉,我们这里又多了一层意义。”太多书店最后关门的样子都很落寞。这个书店在最后几天,人们络绎不绝,必须出来一个人,才能进去一个人。读者对张强的支持与肯定,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他就一个信念:不管怎样,都要把实体书店开下去。复旦旧书店的书,过去主要从高校退休的老先生、学生那里收来。随着老先生走掉,这方面资源逐渐枯竭。现在收书辐射到江浙一带。有很多人知道这个书店,愿意把书卖给他。张强也去淘出版社的库存,其中有很多精品。他还从废品站捡回许多宝贝旧书,抢救了很多文献。有一回,他骑着自行车从国顺路收书,快到四平路时,看到前头有一辆装满书的三轮车。最上面是《明荣与堂刻水浒传》《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他立马抄到三轮车前头,问这些书要拉到哪里去。骑车的老先生说,要去废品站。张强马上以高于废品站的价格,把整车包下来。张强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整车只有上面是那几本珍品,下面只是些普通的书,就好像非要让他看见一样。整车拉到家里,他就在家整理。大概十几分钟,老先生又来敲门,张强心里一惊,不晓得是不是不卖了。开门见老先生提了个塑料袋,说既然包给他了,连一张废纸都是他的。张强打开看,是几本日记本,中间夹着宣纸。再一看,是朱东润先生的书法。若是没给张强遇到,就会直接变成纸浆。早年收到珍贵书籍,因为经济不宽裕,张强不会存起来不卖。现在珍品再难收到,收到中意的,张强就封在箱里不卖了。藏品中,有《蒙氏随笔》,是伪满洲国时用道林纸印的,史料价值非常高。还有一套日本人出的日军侵华的明信片,张强觉得,这是珍贵的史料,从对方的角度看战争,非常有教育意义。还有的书,最早是木刻本,后来发展到石印、铅印。张强想到,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出,会让人一目了然。张强设想,如果书店再开起来,就做一个展示柜,把所藏的宝贝向公众开放展示。虽然这是博物馆应做的事儿,但读者在书店看书,顺便也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以下是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史学硕士,讲师,中国训诂研究会会员何立民的讲述,他是旧书店最早的读者之一。我大概是2003年开始去的。当时复旦旧书店规模是现在面积的3-5倍,有很多摊位,旧书新书都有,摊主也有很多位。2003年至今,我几乎看着复旦旧书店发展到今天。以近十年为例,我平均三五天去一次书店,看书翻书淘书买书,真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复旦旧书店的特色,就在于书杂,在于书多,在于杂乱无章,在于“堆山码海”。徜徉其中,放眼过去,都是图书的味道,时光的味道。只有杂乱才可感受图书的魅力,有时你翻阅一些图书,好似与作者对话,书中夹带几十年前的明信片、信札、照片,更似与收藏者、读者对话。令人心生感慨,令人浮想联翩。我先后在这家旧书店购买图书大概5000册以上,随着学习环境、知识积累、课题研究的转移,关注点一直在变,购买图书也不同。特别的记忆都与图书有关。记忆深刻的不是一种书,而是一类图书。大概是2018年,曾经在旧书店看到新收集、准备出售的中医古籍,估计有百余册,影印版、整理版均有,出版时间自1950年代至90年代,图书干净整齐,可见保管者精细。我当即买了大概40册,用于自己当时的中医文献整理及《内经》授课之中。再过几天,又买了十余册,继续参考备用。2020年,书店新进一批《周易》类作品,有数十种,我一次性买了30余册。内容广涉《周易》校注、阐释、应用等领域,繁体直排、简体横排等版式不一,文献整理、哲学阐发等内容。与旧书店结缘,有很多原因,过程也复杂。当时读研究生,除保证基本温饱外,囊中羞涩,望书兴叹,很多图书无力购买,只能一直在图书馆慢慢“啃”,很希望未来有一天可拥有学习与研究用的一系列基础文献。机缘巧合,到复旦旧书店等处看到诸多旧书,价格合适,品类众多,只要有眼光、懂专业,还是可以淘到很多品相俱佳、质量上乘的图书。自己的图书收藏慢慢成规模,后面渐成一点体系,重要基础文献,个别大型图书,均陆续购置。节省一点金钱的同时,关键是心情愉悦、广博见闻、翻阅方便。举个小例子,我在复旦旧书店买过著名建筑学家刘敦桢教授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册子。花费80元,又是旧书,心情愉悦,收获很多。关于此书,刘先生主编此书,组织团队,多次研讨,几经修订,终于出版发行,到目前仍在印刷、使用之中,泽被学林,影响深远。但诸版本印刷装订质量,参差不齐。诸多版本中,最好的就是本人今日所购1984年二版四印之本。此本线钉胶装,大十六开本,400多页,软精装。更重要的是此书配图精细,大部分图纸、细部或复原图、结构图等皆为手工勾画,标题则是繁体撰写,部分图版,原样呈现,不加缩放;还有大图,则是拉页形式,极其精美,处处体现这一版的匠心与细致。相对而言,之后1987年印本、1990年代甚至21世纪初有关版本虽是软皮装,但纸张较差,印刷粗陋,墨色浓淡不一,其中大图版全加缩放,不能细致入微呈现有关细节,展示呈现程度较差,较二版,质量下降明显。隐藏于街角、闹市中的复旦旧书店,也是一地的文化符号,各色读者或爱好者均可在此有收获。研究者经常踏足,淘书买书,用于研究需要,寄托心情,关照历史,明了时光珍贵。年老者来此看看,翻看的不仅是书页,还是过往,感慨的同时,或重温,或回忆,或验证。学生们进来,或买小说等文学作品,陶冶情操,或淘参考书,用于提高学业。甚或有旅行者来此,感受一地文化氛围,顺带找几种小册子带回,或路上闲看,或机上浏览,或车上摆弄,权做闲暇、零碎时间的慰藉与调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朽,人如此,事如此,物也如此。当下世界,信息发达,资讯便捷,年轻人,小朋友,包括我们,都过度依赖电子产品,学习生活等各方面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纸质图书、纸质媒体发行减少,影响减弱。相比厚重或高头讲章式的图书,当下小朋友更喜欢看肥皂剧、短视频,看心灵鸡汤、零碎信息。关注点已转移,图书杂志销量必下降,各类物流人力成本攀升,自然而然,实体新书店、旧书店生存必存在很大困难。现在这种情况,虽然很遗憾,很不舍,也能理解。只不过,不舍、遗憾、难过的同时,还是要一起努力,找寻机会,希望自己及广大爱好者,能拥有街角旧书店观书淘书的空间和自由吧。
张源庚是在校学生。复旦旧书店是他第一次接触的二手书书店。以下是他的讲述。与图书馆不同,在复旦旧书店,挑到喜欢的书可以把它买下来。我曾花50块买过一套1970年代出版的《马克思主义选集》,在书里发现一个书签,感受到上一任主人的痕迹,像在与上一任主人对话,有种历史传承的感觉,也是看旧书的乐趣之一。
很多人的书没有地方安置,只能挂到网上去卖,而在网上找到一本书,只能通过搜书名,这是一种缺陷。一个城市里,那么多人读书,书读完之后,有人想把书卖掉,或分享给别人。书店的意义,在于书籍分享的过程,让更多人享受知识的传播。另外,二手书交易,可以让资源得到充分利用。书这种载体,看的是上面的文字,除非有损毁,并不会随读者的翻阅而消失。我之前去的,大多是一些装修很聪明的新书店。新书摆在架上,没有多少人看,大家只是拍个照,或坐下喝奶茶。这些地方越来越偏向于网红打卡地。而在旧书店,自己可以随性慢慢寻找,总能找到感兴趣的书。从各家各户收来的书,是多且杂的。复旦旧书店每天上架的旧书不下三百册,哪怕是天天来,都会看到这个书店在不断变化。在旧书店淘书如同寻宝,这是淘旧书的乐趣所在,是旧书店独特的魅力。在这里,永远会和自己喜欢的书不期而遇。这也是来过旧书店读者的感受,只会不断拥有惊喜。旧书店要关闭,就像一个陪伴多年的老朋友,突然要走,不在原先熟悉的地方了,心里总归空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