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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设·游|松阳行(1):城里来的两面派的反思

2016-03-03 ​周仰 市政厅

小秘书:


作为对城镇化浪潮的反馈与补充,“乡建”已呈现出许多种面貌。譬如,针对特定空间的改造,让乡村成为艺术创作基地,对乡村植入养老养生产业,在乡村培养互助金融体系,与发展有机农业同时延伸服务业,等等。


我们希望,能与更多年轻人一起去往实地,在体察乡村的同时,也获得不同专业、对乡村有着共同关切的青年生发的一些新的感受、思考与提议。2016年1月16日那个周末,市政厅组织了一次“髀设·游”活动,去实地探访乡建的样貌。


此行目的地是浙江松阳。这个县有五十多个中国传统村落。用清华大学教授罗德胤的说法,它代表了正宗的“古典中国”。我们之所以选择这里,一个原因是,通了高铁后这里交通还算方便,同时的确有非常美的景致。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禀赋不同的古村落,它们在不同时点、以不同手法被营造或保留,这个过程几乎覆盖“乡建”中的所有现象和特征。目前,它已吸引了大量乡建机构、设计师、游客,有许多相关民宿设计作品已被广为传播,但尚未成为周庄、乌镇那样火热的旅游目的地。因此,当下是非常好的观察时点。

 

 


我们受到了“入乡随俗”的欢迎

 

在松阳探访乡建的青年们

我们一行专业背景不同的十余人,在松阳的几个村庄和县城,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实践者,包括“新乡贤”、村民、官员和在当地实践的设计师。最后,在由建筑师徐甜甜设计的工作室里,我们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讨论。虽有作为经营者的村民的尽心照顾,但这次讨论的热量仍然完全无法对抗山上的寒冷,有人说,这种“冷”的感觉,就是这次出行最深刻的体会。

 

这里是摄影师周仰的分享,她提出了自己对松阳的犀利观察。凑巧的是,松阳行两周后,她又带着采访的任务来到了松阳,与建筑师徐甜甜进行了深入交谈。

 

城里来的两面派的反思

周仰


松阳县平田村。摄影:周仰

这次的“髀设·游-松阳行”并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放松之旅,还要写下自己的观察体会。星期天阴冷的下午,一行人在没有暖气但很有颜值的、由徐甜甜设计的艺术家工作室底楼,进行长桌讨论——“设计如何改变乡村”,居然异常热烈,即便我们多少意识到,这是完完全全的“务虚会议”:没有资金和决策权,也没有深入的生活经验,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孩子,仅凭两天的所见所闻,能说的话,恐怕多是隔靴搔痒。


作为新闻系的毕业生,我更习惯提出问题而非解决问题,因此,我回到家中,越想这个话题,就生出越多无解的悖论和质疑。当然,行程本身是非常美好的体验,参观的落脚的每个地点、遇到的人,都各有特色和惊喜。因此,我所想质疑的,归根到底是我们自己。

 

中国近代变革的百年,便是乡村被丑化、被改造的百年,经过变革,乡村原有的结构被消解,失去了它的文化精神,只作为经济单位被赋予功能性。即使村民本身,也会从内心认知到生存的压力,彻底接受了对乡村的否定。在乡村亦步亦趋追赶城市的过程中,它似乎永远处于慢半拍的劣势,现在眼看要追上的时候,城市却突然一个急转弯,奔着“田园”去了。

 

城市居民现在往往将乡村当作浪漫化的对象。在我们的想象中,乡村是一个宁静的所在,贴近大自然,远离都市的噪音。“采菊东篱下”的中国诗人陶渊明,以及西方哲学家梭罗,甚至将乡间生活与自由联系在一起,为其平添一层精神修行的灵光。或许,对渴望独居的知识分子,事情确实如此,但普通农民所面对的现实,远不是这样的理想化。正如《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的作者梁鸿女士在一次讲座中(“进退之间:中国乡村的困境”,瑞像馆,上海,2015年11月8日)所说,“根本就不存在桃花源式的乡村”。城市居民,乃至知识分子对乡村的想象,恐怕并不包括真实的辛勤劳作和艰苦条件,那么,当城里人把“设计”这种概念带到乡村,是否只是更彻底地营造这种幻象?(不得不承认,恐怕我此行所拍摄的照片,致力于表现乡村之美,某种程度上也为这一幻象添了砖加了瓦。)


松阳县平田村的民宿。摄影:周仰

 

住进看起来赏心悦目的设计民宿(这高颜值甚至可以抵消保暖性能不足和其他细微的不便),我们(游客)和他们(原住民)之间的鸿沟并没有弥合,而是越发彰显。我们和他们(最后一天带着我们参观的民宿老板江先生和经理叶女士,或许并不属于“他们”,这两位出生于乡村,但已是城里人,是“新乡贤”)之间的互动,局限于生活起居。我十分怀疑,当我们讨论“乡土”、“复兴”、“设计”等概念时,他们真的能够理解吗?我们和他们似乎不处在同一个语言体系——我并不是指方言。当然,在沿坑岭头村的那顿午餐中,几位当地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让我们体验到一种聋子和哑巴的感觉,恰好与通常的情况形成了逆转。


事实上,更通常的情况是,我们习惯使用的学术的或专业的词汇,并不能对村民产生意义,在来自城市的权威话语体系中,他们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设计能听从村民的需求吗?或者只是听从了我们所以为的“原住民的需求”?

 

我们想当然地假定,现代城市生活比“落后”的传统乡村生活更便捷、更舒适,因此是“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们也毫不怀疑,贴近土地的文化遗产和传统对人类意义非凡,因此值得保护。于是,一个悖论无意中形成了:如果我们应当延续传统中的生活方式,那为何还要追求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在这个问题中间,设计该站在什么位置,其目的又是什么?


不管在城市还是乡村,设计所创造的,似乎不是更便利的生活,而是更多的物欲,甚至连某些标榜“去品牌化”的品牌,终究也成了消费文化中的一个神话。而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在提出这些质疑的同时,我也依然不能幸免地受到这些“设计”的诱惑,并愿意为被设计的乡村埋单——说白了,我也不过是正在消费乡村的城里来的两面派之一。

 


松阳县平田村。摄影:周仰

 

凑巧的是,就在第一次松阳行两星期后,2016年1月30日,我再一次来到大木山茶园的茶室,为一份杂志采访建筑师徐甜甜。


事实上,除了大木山的茶室和竹亭,以及平田村的农耕馆和艺术家工作室,自2014年1月以来的两年间,徐甜甜已在松阳的不同村庄做了大大小小十多个项目。她来到松阳的契机,是尚在设计阶段、建在茶园里的一座艺术酒店。由于喜欢上这里,这位清华、哈佛毕业,生活、工作在北京的建筑师,第一次深入乡村。对她本人来说,这些项目也超越了专业界限,让她了解到许多不曾知道的传统和历史,并且与城里“文绉绉”的传统相比,这里她看到一种“不讲究”的秩序和肌理。她觉得,做这些项目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完成了建筑作品,而是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的意识。以前那里的农村人还是向往城市的高楼大厦,现在至少在建筑上,他们觉得自家老宅可贵,看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在采访之后的聊天中,我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第一次来松阳之后的一些困惑。而她的态度让我特别感动。

 

徐甜甜对松阳的操心,已超越了一位建筑师的职责范围。在她看来,建筑仅仅满足使用性是不够的,如果能够做成一个有传播力的建筑,就能给松阳带来很多持续发酵的价值。因此,除了设计之外,她还主动与其他领域的艺术家跨界合作,为乡村策划文化活动,吸引新一类的移民:艺术移民。

 


建筑师徐甜甜设计的茶亭,位于大木山茶园。摄影:周仰

 

周仰:我比较好奇的是,像这样的项目,包括你之前提到的艺术剧场,会不会造成“两个平行世界”的感觉,就是这些与当地原住民的连接可能不太大?

 

徐甜甜:不会啊,比如去年七月份,我们做了一个工作营,有奥地利的学生和上海大学的学生,在这里住了六个星期。奥地利学生都特别喜欢这里,他们住在老乡家里,许多村民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与他们合影。他们的小论坛,老乡也来旁听。


我觉得这不是敌对的,只是以前乡村里没有这样的机会,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很和善。奥地利的学生也很有兴趣地学中文,甚至松阳话。我觉得这种友善交流的机会很有意思。事实上,奥地利人对于他们自己的传统文化都很热爱,而通过在这里的论坛上讨论,他们提出这样的观点,也能让松阳人意识到本土文化的价值。


以前大家都觉得松阳这样的乡村很土、很落后,但实际上,文化不在于一时的时尚与否,或者洋还是土。真正的文化价值应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里可能只是在经济层面尚未受到认可,但在文化层面,松阳其实很有价值。大家愿意来松阳做事,是因为我们意识到这种价值,并且希望把它挖掘出来,或者让它得到应有的认可。不然的话,这些东西就会消失掉,我觉得特别可惜。

 

周仰:我们上一次到松阳的平田村,看到一些老乡自发地把曾经看到过父辈做的龙灯、竹编的手工艺恢复出来。但我们会担心:如果有很强大的商业力量进来开发,这些本来生活中原发的东西会变成一种表演。

 

徐甜甜:所以我们在做的不是大型资本的进入。我觉得松阳县王峻县长的理念还是很不错,他希望类似(南京)先锋书店这样有情怀的投资者能进入,他们想要在桥上做一个书店。这是结合这里文化来做的事,就特别好。

 

周仰:现在的状态似乎暂时达到了一种比较好的平衡,不过以后比如茶园这里的艺术酒店建成之后,游客多了,一定会有更大的商业力量想要进来。

 

徐甜甜:会的。需要政府有一种自控力,不要过分被资本诱惑,不要试图开发大众式的旅游,要吸引一些小众的、对文化对传统有兴趣的、尊重这种文化的群体。肯定不是导游带着大喇叭的那种旅游,那样的话,村庄就被破坏了。

 


平田村中,建筑师徐甜甜设计的设计工作室。摄影:周仰

 

晓雪(开茶馆的松阳姑娘):我觉得,在前年,我们松阳人对民宿以及文化类的建筑还有点懵懵懂懂,但2015年突然明白了。现在我们出去会很自豪,提到遂昌旅游和松阳旅游,我们会知道,虽然遂昌发展得比较早,但是我们松阳的起点会比别人高。

 

徐甜甜:我觉得中国的旅游业以前真的是破坏性的,立刻要见到回报。可能几年时间你会有收入,但地方就毁了,不会有长远收入。所以,我觉得起点高特别重要,起点低的话,一旦定形,就很难再往上走;起点高的话,一开始可能会辛苦,但到后面会有更大潜力。在这里,有时看到做得不好的民宿也会很痛心,比如农家乐,可能开张一两年之后,就没人来了。一开始就应该要定位精准一点,考虑得长远一点,这样人们会不断慕名而来。

 

晓雪:这一点徐老师贡献很大。我自己是松阳本地人。在2014年的时候,我和周围的一些朋友对徐老师以及王县长的理念还不太理解。然后2015年发现,松阳突然变得很有名,特别激动。

 

徐甜甜:在2015年,特别是下半年,一些乡村论坛上,松阳仿佛成了一个标杆,大家都在讲松阳。因为这里本来资源就不错,县里的理念也很准确,所以发展得特别好。我觉得文化是一个特别好的方式,它不一定要花很多钱去宣传。比如,这样一个茶室,既可以用,又有一定传播度,就能达到互惠的局面。


如果松阳再多一些这样的建筑,比如刚刚提到的桥上书屋,这会非常好。靠这些建筑,可以吸引一些人来到松阳游玩,把整个松阳串联起来。其实乡建,比如我们的项目,里面有实际帮助村民的部分,但更多的是给村民带来文化上的自信。原本这些乡村,因为经济落后,就会没有自信,但实际上这里的文化积淀是应该获得尊重的。

 


平田村中,建筑师徐甜甜设计的农耕馆。摄影:周仰

 

周仰:所以你觉得,在这里做的一些公共建筑,更大的意义在于给当地人带来文化上的自信?

 

徐甜甜:我们做的这些建筑更像是钥匙,让大家打开门之后发现,原来松阳还有那么多传统文化。而传统其实也是当代的,因为它是生活的,而不是变成表演固化下来的……其实,大家来这里都带着善意。我也听到过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乡村就应该留着不要去动,而且认为外来者有种高姿态。但我觉得,这些人不是真的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我不否认我有一种悲观的看法,就是乡村终究会被淘汰,从农业到工业的发展趋势,未来乡村最终只会变成一种乡愁。但不能因为这种必然趋势,你就只在袖手旁观。我们不能改变这种趋势,但也许我们做的一些事,能对生活在这个现状的人带来一些改善。

 

周仰:最近读到广东金融学院教授黄灯写的《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描述她丈夫农村家庭的变迁,读下来特别沉重特别悲观,会感觉好像一两个美丽的建筑也做不了什么。

 

徐甜甜:我觉得,其实不要把目标设得那么大。这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在其中哪怕能做一点点改观,就不错了。不要因为远景很悲观,就什么都不做。


其实这好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大概算比较乐观的人,也是比较操心爱管闲事的人。自己觉得快乐并且也值得做的事,同时能带来一点点帮助,虽然很辛苦,还是应该去做。

我们在松阳做的事情,可能不能马上带来经济效益,但对大家的意识、观念的改变,是最重要的,松阳人现在自己理解了自己文化遗产的价值,而且这些文化遗产,如果真的能开发商业价值,也会让后来几代人受益。


另外,文化和商业也不是对立的,有时候文化也需要商业的辅助,通过商业的手段来推动。当然,欧洲会有很好的机制,有各种文化基金、政府的资助,这在中国比较少。所以松阳这边政府能有这样的理念,已经非常难得。虽然只是很小资金的投入,但已经很可贵。真正大笔资金投入的话,一定是破坏性的,最后可能做出来就只是“印象西湖”之类的东西。

 


平田村中,建筑师设计的茶室下方的屋子或用来作为村民的麻将室。摄影:周仰

 

周仰:那么你会担心吗?因为现在缺少一种制度去保护这种状态,这样一个理念很好的县长,很可能过几年就换了。万一换了一位思路不同的县长,可能一切会不一样。

 

徐甜甜:对,但这是实际操作的问题,可以留着之后再说。我觉得,对文化价值的认识,是更重要的。如果连这点都认识不到,那乡村马上就会毁灭,比如很多村都成了老人村、空心村,如果能让年轻人回到家乡,通过做民宿之类,能让他们的收入超过在城里打工的收入,并培养起对家乡的自信和自尊,就会很不一样。那么,如果松阳能有几年时间打下扎实基础,后人就很难否定掉前面的这些努力。如果当地人自己的认识到了一定高度,那他们也会自发保护这个状态……我不太喜欢一些知识分子非常批判的态度,当然他们眼光很准,说的也很有道理,但只是说说而已。

 

周仰:就是造成了一种悲观的情绪。

 

徐甜甜:没错,就是对这个事整体否定,然后有一种“反正也没戏,我也不用动了”的感觉。我觉得,这是很多人给自己找台阶下,真正有勇气的还是行动的人。当然,盲目乐观是需要避免的,需要有批判性的眼光和悲观的心态,这可以预防一些开发性的破坏,所以需要边做边有一种谨慎的态度。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村庄一定会死亡的,所以还是需要做一些什么。

 

聊天时,我惭愧地发现自己大概也算是她说的那种只是带着批判目光看的人——虽然我甚至可能眼光都不够准。她这种在明知悲观现实的前提下依然要怀着善意做些什么的态度,让我十分感动。就像是明知人类必死的命运,却不对生命报以嘲弄或者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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