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钱穆先生最后遗稿《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中提到:“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您如何看钱穆先生这段话?这是不是您写最新一本著作《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的一个原因?您认为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是什么?答:钱先生这一段“晚年定论”确是他一生的真信仰,毫无可疑。我记得这篇短文在1991年传入大陆后,曾引起热烈的讨论,正面和反面的都有,而且延续了三四年之久。可见,“天人合一”的观念,今天仍然在中国思想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我不敢对先师的信仰有任何评论,我只想说一句话,即钱说不仅是他个人的信仰,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尊重中国传统的学人的共同认识。让我举一个特殊的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金岳霖先生1980年发表了一篇英文文章,题目是《中国哲学》,其中有一节专介绍“天人合一”的观念。他也以西方和中国互相比较,注重二者之间的不同何在。他的看法竟和钱先生不谋而合。金先生对西方哲学研究极深切,又对中国哲学有很大的兴趣。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在哲学思维上得到他的帮助甚多。金先生此文以凸显中国哲学的特征为主,力求客观,不加评论。因此,我认为他讲“天人合一”的一节最可证明钱说抓住了这一观念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意义。至于现代中国学人是否认同它,则是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至于我的《论天人之际》,主旨是要通过“轴心突破”论题来澄清中国思想的起源,并不是因为受到钱先生最后一篇文章的刺激。我最早接触“轴心突破”的问题,是在1977年,后来也时时有所讨论,不过直到近年才有机会作系统性的全盘考察罢了。关于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有没有贡献的问题,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者,我只能反思过去,不敢妄测未来。问:《论天人之际》似乎有意对对西方进步史观进行挑战,余先生如何得到一些新的观点帮助我们纠正启蒙思想史的弊病?答:我写《论天人之际》并不假定历史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也就是你所说的“西方进步史观”。但我却未曾“有意对西方进步史观进行挑战”。让我在这里做一点观念澄清的尝试。西方进入文艺复兴之后,史学家即用过“古代”“中古”和“近代”的分期,梁启超在清末已介绍过。稍后冯友兰更用此分期写《中国哲学史》,宣称中国只有“古代”和“中古”,尚未进入“近代”;张荫麟评论冯书,还特别对这一点加以称赞。“五四”以后,社会进化论(西方称之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大为流行,有不少大同小异的版本。1949年以后,马列主义成了“国教”,斯大林的历史五阶段论(原始共产、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被奉之为“放之四海皆准”的“历史规律”,研究中国史必须依之而行。所谓“西方进步史观”在现代中国的传播,大致如此。但这里必须作三点澄清:第一,进步史观和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没有特别的关系,似乎不宜把它看作是“启蒙思想史的弊病”。我注意到,近来有不少人因反对现实政治共而迁怒到启蒙思想的全部,包括“五四”在内,这是很成问题的。“五四”是思想开放的时代,西方许多不同的学说和价值都传进来了,有的生了根,有的一晃而过,这是正常现象。而且多元思维在中国互相争议是好事,不是坏事。即以上述两种“进步史观”而言,各作“一家之言”来看待,我们绝对没有禁止其存在的理由。之1949年以后的大错误,不在其为“进步史观”,而在其“定于一尊”。第二,我们不能有一种错觉,以为“进步史观”是西方近代史学思想的主流,西方的思想界是开放的,种种不同的史观都出现过,其中还有反“进步”的史观大行其道的,如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 1880-1936)的《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和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 1889-1975)的《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第三,最近十年左右,历史“进化”或“进步”等观念受到严格的检讨。今天很少人还相信有什么普遍规律为各民族或文化所共有;更不相信西方是先走上“现代”阶段,其他各民族落后了一步,但最后也会赶上来。换句话说,现在不存在什么“进步史观”足以构成“挑战”的对象了。 不可否认的,中国今天面临一个很严重的史学危机。这必须从中国现代史学的萌芽说起。从清末民初,章太炎、梁启超等人提倡新史学以取代以前的王朝史,中国史学已踏上了现代化的台阶。再经过“五四”新思潮激荡,特别是其中“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长期进展,中国史学面貌为之一新。钱穆先生回忆他在三十年代北平和当时学人如陈垣、萧公权、杨树达、向达、贺昌群、张荫麟等交往的情形说:“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这一段话,字字都反映了当时的真实状态。我现在抄录它,也不胜感慨。而且即在抗战期间,第一流的史学著作仍源源而来。比如其最著名的例子,便有陈垣有关佛道两家宗教史的研究,陈寅恪对隋唐制度和政治的专论,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辩证》,董作宾的《殷历谱》,钱穆和张荫麟的两部史纲等。但民国之后,中国史学研究遭遇到了空前的厄运。1980年代以来,教条的拘束力虽然也有所松动,但构思的自由并没有显著的改进。写史必须用“直笔”,不能隐藏或歪曲事实,是中国最古老的传统之一,所以,董狐“书法不隐”,孔子特别称赞他是“古之良史”。后世朝廷史官在《起居注》中记载皇帝的言行,无论是善是恶,也都援事直书。唐太宗想看他的《起居注》,便为史官所拒绝。古今对照,不但中国史学危机的深度显露无疑,而且传统文化如何被摧毁也得到了一个具体的说明。本文原载《经济观察报·书评》2018年8月,特约记者罗小虎。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