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那些渴望回春的女人……从《倩女幽魂》的姥姥到《第一炉香》的梁太太

《第一炉香》终于上映了。

黄小姐第一时间写下观影心得：

胖妞和长工的爱情故事之《第一炉钢》已经被说过太多次形象和角色不符了，就不再跟风说这个话题了。

今天不聊他们，只聊聊俞飞鸿演的姑妈——梁太太。

说起来，《第一炉香》的主创阵容是相当豪华了，这个制作班底配置，说在电影圈算顶配了不过分吧。

张爱玲原著，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杜可风摄影，坂本龙一配乐... ... 这样的豪华班底到底把张爱玲拍成了什么样？各有各的说法，只能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

▲《第一炉香》手绘海报/陆梅，这张海报里星光熠熠的不是明星主演反而是一众幕后主创人员。

其实《第一炉香》的故事并不复杂。海报上用了一句话概括，我觉得已经把故事交代得明明白白了：

“电影讲述女学生葛薇龙被姑妈梁太太利用展开社交游戏，在过程中被花花公子乔琪乔引诱，逐步迷失自我，走向堕落的一个故事。”

但我觉得相比于葛薇龙，她的姑妈梁太太才是《第一炉香》的灵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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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香》缘起

影像和文字里的梁府世界和梁太太

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香港BALL场交际花，再粗暴点她是个风流寡妇。

用现在眼光看，梁太太是女性版本的“升官发财死老婆”，妥妥的人生赢家。

你想想，钱有了，老公没了，还整天跟年轻男人调情，这不就是现在网上常说的单身富婆的快乐嘛。用一句时髦话讲，现在谁能把这人设立起来，谁就掌握了流量密码。

‍但是哦，在从前的香港，那时的风流寡妇，只能关起门来，偷偷摸摸地过自己的快活日子。“萧亚轩和小奶狗”的故事版本在当时不吃香，说出来名声不太好听。

梁太太原来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家里很看重名誉和面子的。但是呢，梁太太受不了那种破落户的穷日子，为了钱嫁给了个香港有钱人糟老头子，而且还是没名份的小妾，第四房姨太太。

那梁太太书香门第的娘家人就看不起她了，纷纷跟她疏远断交。后来梁先生死了，梁太太也老了，但一颗心却没有老。

书里写梁太太是个小型慈禧太后的厉害女人；

“她 （葛薇龙）看她姑妈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  ...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张爱玲笔下的梁太太充满了骄淫气质。

打骂下人，同时也是个狠辣的女人。

继承丰厚遗产守寡后，梁太太把心思都放在了猎艳上，原来她是猎物，有了钱她就要做猎手了，梁太太乐衷办派对，招揽英国大兵和年轻富家子弟，实际是为自己搜寻猎物情人。

用世俗的眼光看，梁太太是个贪色的人，但在梁太太的色心下还隐藏了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还春”深心——靠掠食年轻人的青春借以回春。

《第一炉香》的故事就在梁太太这层隐秘的“还春心思”下推动着。

01 梁太太的还春术

不过张爱玲到底没有梁太太老辣，她的笔墨都放在梁太太活色生香的场面上，但从梁太太的行为处事上，我们可以分析出梁太太更希望的是借助年轻人回复她的“青春”。

青春永驻历来是权贵人士隐秘追求的一种，光电埋线注射拉皮抗糖… …我们平凡人都要想尽办法延缓衰老，更何况年过50的梁太太，抗老的心比谁都急。

美容保养，梁太太当然是极其注意的。梁太太生气了，她身边小丫头会拿美容的事哄她：

“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

“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

两句话就把梁太太哄得和颜悦色起来。

梁太太的日常护理效果显著，她得意地说过：

“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老了。”

梁太太要比她同阶层的太太更怕老的多。

除了皮相上的细心保养，另一个独属于梁太太这个阶层的还春术，那就是和年轻人待在一起。（相比于普通人，富贵阶层利用财富权势更容易把年轻貌美的人类聚集到自己身边。）

电影的开场介绍乔爵士，是他又纳了一个小妾，白冰演的。

书里也说他娶了十几房姨太，一个比一个年轻。

老男人喜欢年轻的女人不用说，现实生活里我也遇到过，以前有个香港制衣厂的老板来内地喜欢请客吃饭，但只请年轻人，要是席间有人带了个略微上了年纪的朋友，制衣老板脸上就会不高兴起来。

宴席上，老去的主人并不怎么说话，只喜欢看着年轻人吃喝玩闹，这被说是聚气，吸点年轻生命的朝气。

▲意大利大导演拍电影《年轻气盛时》就有一幕是老头子不断贪看年轻女孩美好的胴体，“花有重开日，人可再少年”。

同样的，《色，戒》里的易太太明知王佳芝错漏百出，还跟王佳芝接触，除了要看王佳芝到底要耍什么把戏，也是易太太实在喜欢跟王佳芝这样的年轻人待一起，还一定要连名带姓叫“王佳芝”，像叫女同学。

跟王佳芝一块儿，易太太是有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的，这种回春的感觉像易太太这样的官家太太没办法抗拒，多少保养品都买不来的青春气，即使伴随着危险，即使猜测出王佳芝有间谍的嫌疑。

当然，跟年轻人在一起会变年轻也是有科学依据的。

学术杂志JCR上有一个研究，当65岁老人被年轻人采访时，他们会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17.81岁；但被同龄人采访时，会觉得自己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小6.65岁。这说明，我们是不是跟年轻人在一起，年轻的感觉真的不一样哈。

这个研究的结论也是跟比自己年轻的人接触，就能让你变得更年轻！

有了这个研究成果，梁太太当然更有底气觉得自己的“还春术”靠谱啦。

梁太太跟上面制衣厂老板和易太太都是一类人，但在回春这件事情上做得要更彻底。

梁太太甚至没有交好的同辈太太朋友，只钻在小辈年轻人堆里。易太太好歹还有年纪相仿的官太太牌搭子，心里话要露也只能露给人生阶段境遇同步的人。

辈分和年纪差太多，人生阶段不同的两个人没办法做到完全理解对方，就很难说上体己话。梁太太的时间都花在年轻情人身上，没有时间交往可聊心事的同龄知心密友，她是牺牲了自己的倾诉欲的。

可以看到，实际上梁太太并不爱任何具体的人，她只是贪恋青春的肉体，想要在年轻人身上重新焕发青春，年轻的身体就像光电抗衰仪器一样能抚平她岁月的痕迹。这一点梁太太那些上年纪的靠山老板朋友帮不了她，只有年轻人类能做到。

在利用年轻人回春这件事情上，梁太太有多疯狂的呢？

为了招徕年轻富家子弟参加派对，梁太太甚至亲自去乡下挑选标致长相的婢女，用来当诱饵。

白房子里，每当诱饵跟宾客谈到入港处，梁太太就会及时出来将人收罗走，像极了《倩女幽魂》里的树妖姥姥，姥姥培养的年轻女鬼激发男子的情欲后，姥姥的长舌头就该出现了。

这时候的梁太太已经接近鬼魅。

02 梁太太和树妖姥姥的前世今生

认真想一想，梁太太和树妖姥姥还真是有很多想象的地方。

比如

☉ 首先，住的地方很相像，都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张爱玲很少写鬼魅离地的角色，但《第一炉香》是少作，角色创作上难免带有年轻人的奇幻想象，新手都喜欢天马行空剑走偏锋一点，即使是张爱玲都不例外。

梁府小白楼，张爱玲说它鬼气森森，像《聊斋志异》里的贵家宅地，席散后化成一座大坟山也不奇怪。

▲电影《第一炉香》最终版预告片放弃了之前青春疼痛文学的宣传画风，改用了聊斋的鬼气画风

下面具体对比一下梁太太的住所小白楼和树妖姥姥的栖息地兰若寺。

梁府白房子 X 兰若寺

都是在华府和荒地之间来回切换的老魅精怪的栖息之所：

▲《第一炉香》取景地之一，厦门鼓浪屿容谷别墅实景，白天古木蓊郁氤氲，夜间则给旧宅笼上一层阴森之气。

▲兰若寺，聊斋里坟地幻化的宅邸

《第一炉香》手绘海报画家陆梅老师拍摄的电影取景地之一，也是薇龙的婚楼。（图源见水印，已获授权。）▽▽▽
陆梅老师告诉我梁府小白楼，电影美术组狠狠打造过另一处，在一坡上，电影上映前担心曝光过度，一直处于保密状态，只在预告花絮里露出过一角 ▽▽▽

梁府是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也是师太口中的石澳大宅，娱乐新闻里李嘉欣的婚房。
 ▲石澳道10号这栋豪宅后来也是2008年许晋亨娶李嘉欣时的婚礼场地，草坪望出去就是山与海，让人心旷神怡。。

许家这所大宅跟《第一炉香》里的梁府一样也是座白房子。

 ▲石澳道10号是上流社会的标志性大宅，后来郭鹤年嫁女的时候，特意向老友许世勋（李嘉欣公公）借了这间豪宅来大宴亲朋。白色建筑，白衣白裙的新郎新娘，仿佛人间童话般高贵。
▲到姑妈家，葛薇龙要走这样的百级石阶。“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

梁太太的小白楼到底长啥样，书里这样写，是一座充满了“折衷式”东方色彩的宫殿，可以说不中不洋，四不像，有一点像香港从前的豪宅何东府，关于这套传奇的房子，我们有写过，这里可回顾：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

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碧色琉璃瓦屋顶示意图（美龄宫）。“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

△美式门廊示意图。“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

△规整的欧洲园林示意图。“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

△梁府室内图。“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

梁府花园和室内
除了白房子主楼，我们再介绍下梁太太漂亮的花园和她的闺房吧。
按原著，梁太太的花园是种有英国玫瑰的欧洲式园林：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梁太太会邀请薇龙的同学来花园举办茶会，当然是不怀好意地看上了薇龙同学里的某位体育健将啦：

“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府花园，花絮里的园会一幕 ▽▽▽

浓艳的梁太太的深闺：

“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

“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兰若寺寺外荒烟蔓草，室内装潢却极尽华丽妖冶。

古木氤氲，内饰香艳，小白楼是跟兰若寺同款的妖精栖居之所，大家没意见了吧。

☉ 第二，梁太太跟姥姥像，还因为她们有近乎一模一样的人际关系网啊。

除了梁府小白楼“折衷式”的东方色彩和阴森鬼气，巧合的是，《第一炉香》人物关系图谱几乎跟徐克版本的《倩女幽魂》重合。

葛薇龙对应聂小倩，梁太太对应树妖姥姥，司徒协是黑山老爷，婢女睇睇和睨儿对应小青和小兰，小青处处跟小倩做对，小兰则跟小倩交好。《第一炉香》里睇睇一开始就看不上葛薇龙，睨儿对葛薇龙态度和善。

司徒协是梁太太的靠山，梁太太属意用葛薇龙笼络住司徒老板。《倩女幽魂》里树妖姥姥就答应黑山老爷把小倩嫁过去。黑山老爷是树妖背后的大boss。

只有乔琪乔不是宁采臣。宁采臣弱鸡但为人正义，跟病娇拆白的乔琪乔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要说共同点也不是完全没有，他们都是各自世界里唯一能抵抗梁太太和树妖姥姥魔力的男人。

▲张国荣《胭脂扣》十二少 X《倩女》宁采臣，乔琪乔有时也被叫乔十三少，哥哥可以同时是宁采臣和乔琪乔。关于十三少，民国旧书《塘西花月痕》里记载，“有时为彰显客人来自人丁兴旺的豪门世家，会在三少或四少前加个十，三少直接变成十三少；也有些时候，是客人直接这么做，免得传到长辈处时，一听排行第几就准确逮个正着。”

《第一炉香》里的乔十三少也是鬼魅般的存在。

乔琪乔的肤色惨白没有血色，是像吸血鬼一样的混血杂种。家里父亲娶了多房姨太太，子女众多，而他是最不被父亲看重的细佬，于是变得不务正业，到处拈花惹草。

▲乔十三少假想图，电影里乔琪乔就应该给我长这样啊。以后能有啥AI换脸技术能给我们后期重新制作一版满意的《第一炉香》人选吗。

☉ 第三，树妖姥姥和梁太太都有一个共同的还春追求。

最初版本的《倩女幽魂》跟《第一炉香》并不像，黑山老爷、女鬼小青小兰这些都是徐克后来加的角色。

李翰祥导演把《小倩》这个故事从聊斋里抽出来拍成《倩女幽魂》的时候，那时的姥姥老态龙钟，脸上沟壑纵横，衣饰朴素，不是个在意自己容貌的妖怪。这样的姥姥吸食人血只为助长妖力，没有要还春的心思。

▲60版姥姥，很难相信这样朴素的姥姥会有回春需求，害人顶多是为了练功。

徐克的魔改，让树妖姥姥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贪靓的老妖精。徐克版本的姥姥衣着华贵，高髻美簪，即使化身为老妇人形象，姥姥脸上皮肤像开了美颜滤镜没有一丝皱纹。

这样一个极度爱美，喜欢时尚的姥姥吸食年轻男子时，就多了一层恢复青春容颜的需求，不单单只为增加妖力。

▲87版姥姥梳着飞天牛角髻，时髦靓女，妖媚迷人，风姿不输手下的艳鬼小倩小青吧！个人感觉论娇俏姥姥还更胜一筹。姜还是老的辣呀！姥姥原来还是个辣妹！

▲91版姥姥还多了分娇羞，“哼！谁还不是个辣妹。”这版姥姥脸上皮光水嫩没有皱纹，都是每天吸食手下小鬼供奉的元气保养出来的细活。

徐克还监制过《小倩》的动画版，你不知道了吧。在那部动画里，徐克更加明确地点明了姥姥的还春心理。

卡通版的姥姥变得更加爱美，需要整天泡在珍珠水里，让自己皮肤保持细腻光滑。这版姥姥每当看到自己皮肤松弛老化就会抓狂崩溃。

经过徐克的加工，树妖姥姥和梁太太有了共同的精神内核，追求永生不老。

▲每天要洗澡化浓妆的动画版姥姥，跟俞飞鸿的姑妈到底谁更会保养呢？一时间好像分不出胜负。不过动画版姥姥是所有姥姥里最爱美的一个。而50岁的梁太太还跟大姑娘一样娇俏。

03 还春和夺春，吃人的世界

好了好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梁太太跟姥姥像了，说不定两个人本来就是互为异时空的另一个自己。

张爱玲《第一炉香》的世界和徐克版《倩女幽魂》的世界也有了异时空的联结。《第一炉香》讲的虽是饮食男女的故事，但却处处透露鬼魅气息。梁太太和树妖姥姥本质上已没有区别，既是妖，不吃人心就会老。这是妖的心声与欲望。

▲狐妖小唯点出了妖怪抗老的奥秘是吃年轻人的心。

▲掠食青春的老饕形象

当然，说梁太太跟树妖姥姥有前世今生的关系，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啦。

其实张爱玲本人也有意无意在塑造着梁太太身上的魑魅气质。

梁太太出场戴着黑草帽暗绿面网，面网上扣着一只绿宝石蜘蛛，是一个魔女的形象。

梁太太的魔女面纱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电影《第一炉香》并没有按张的描写设计面纱帽，面纱垂到胸前而不是兜在肩膀，多了飘逸少了冷艳。
▲《第一炉香》服装设计师采访时说，电影里有些衣服不全遵循历史去设计，会根据演员个人气质去做一些调整和改动。▲40年代的面纱帽会更接近张的描写，面纱的帽子一般更小巧，面纱长度从额前到脖子不等，兜系在脖子的面纱往往能营造出冷艳鬼魅的氛围。 如果根据历史设计梁太太的帽子，俞飞鸿应该会更像鬼魅的树妖姥姥吧，阴森恐怖感也会更强，不信看看正宗40年代网纱帽的案例。（当然最后两张戴妃除外，我私心放的，纯粹觉得好看，嘿嘿。）

跟面纱上绿宝石蜘蛛一样，梁太太是个会织网的妖精，擅于让人自投罗网。

梁太太府上常年豢养年轻美貌婢女引诱年轻男子自动送上门偷走他们的青春；还有一个没说，梁太太也有办法让心高气傲但涉世未深的亲侄女葛薇龙主动献祭自己的青春。

梁府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葛薇龙原本打算在姑妈资助她完成香港的学业后离开。在失去理性前，葛薇龙还想过提早逃离梁府，从香港到上海的票都买好了。

但梁太太哪里肯放过她，两面三刀暗示薇龙现在从梁府出去她作为女孩子的名誉早毁了；另一面花言巧语哄骗乔琪乔娶薇龙，并以乔琪婚约为条件绊住葛薇龙。

‍就像聂小倩没办法逃离兰若寺，小倩的骨灰命门被姥姥抓住只能被困在树妖势力方圆十里内活动。

葛薇龙的命门也被梁太太死死拿住，她没钱但是又想过浮华的生活，贪恋乔琪的爱情，于是乎梁太在其中穿针引线，把这两个年轻人全网罗在自己屋檐之下，一个是用来吊凯子的亲侄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旧情人，她和这对小夫妻一起生活，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家庭。

“他们很快的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

▲电影里薇龙婚楼取景地在容谷别墅

‍梁太太和乔琪乔，一个食人的魅，一个为虎的伥，两人联起手来，“孤魂野鬼”的葛薇龙是逃不掉的。

跟兰若寺一样，梁府小白楼也是这样一个吃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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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蛇与舌，无止尽的“食春”欲望

魍魉的世界自然少不了蛇虫鼠蚁出没。

张爱玲不是一个痴迷描写蛇的作家，但在《第一炉香》一篇里就出现了三次关于“蛇”的描写：

01.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颗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02. 薇龙阳台对出去山崖上也有蛇出没。“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 …”
03. 梁府上的丫鬟也是蛇影般的存在，“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裤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

▲葛薇龙被两条灵蛇辫子迎进梁府小白楼。

张爱玲写蛇当然不是闲笔。蛇在《第一炉香》里还跟我们梁太太的还春欲望挂钩。

《第一炉香》蛇影重重，暗示着梁太太的还春欲望像贪吃蛇一样不断延长长大。

一般来说，蛇在我们的文化里经常被解读成贪婪的象征，但我们很少有把蛇和贪恋青春联想起来。《第一炉香》是少有把这两者放到一起的作品，蛇成了一个贪食青春生命的象征物，算是一个创新。

我们关于蛇的故事，比较常见的是《聊斋志异》里青蛇篇，讲养蛇人和青蛇眷恋的故事，跟我们耳熟能详的白娘子传奇是一个套路，讲人与精怪之间超越自然天道的感情，没有用蛇隐喻“还春欲望”的意思。

▲聊斋故事里的蛇影

不过《第一炉香》用蛇隐喻“不老欲望”并不是孤例。

梦枕貘的《阴阳师》跟我们聊斋类似，是讲日本精怪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白比丘尼》聊的就是蛇和长生不老的故事。

日本一个尼姑吃了人鱼肉，从此青春永驻，不老不死。但吃人鱼肉有一个问题，就是比丘尼贪婪的欲望和无法老去的岁月会在肚子里生出一条祸蛇，每隔三十年要接受一次祛蛇法术，不然女人会变成妖魔。

▲电影《阴阳师》贵族女子青音吃人鱼肉长生

祛蛇法术是把蛇从肚子里引出斩杀，在日本的文化里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的灵魂寄居在肚子里，切腹相当于同时杀死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是真正的死亡。

基于这样的文化观念，比丘尼肚子里生出的祸蛇也象征了，在过于强烈的贪欲下人的灵魂会变质。而对年轻肉体渴求无度的梁太太，她的灵魂在她“还春”的过程中也悄悄变了质。

梁太太没有子嗣，葛薇龙来投靠她，表面两人是姑侄，实际相处中梁葛二人已经发展出了一种类似母女的情感。

司徒协送金刚石手镯，对葛薇龙说：“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

按常理只有女儿会继承妈妈的珠宝首饰，可见在外人眼里梁太太和葛薇龙已经是实质母女关系了。

这就是张爱玲的厉害之处，在同时代的男作家还在写女人的弱与惨，多数为爱赴死的时候，她已经注意到女人居然也可以有欲望，而且为了这个欲望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亲亲的侄女也可以是她网猎青春的诱饵。

▲司徒协送的金刚石手镯像手铐一样把葛薇龙铐在了梁太太身边逃不掉。同样帮她吊凯子，婢女睇睇不得梁太太心，梁太太可以打骂撵走，外人有时比葛薇龙更为幸运。亲骨血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了一层亲缘关系，葛薇龙甚至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梁太太。
▲姥姥的脚链也把聂小倩绑在了兰若寺离不开。姥姥和小倩非亲非故，也要名义上打着“祖孙”的旗号用亲情伦理绑架着孤魂野鬼的小倩。从这一点，薇龙和小倩更是别无二致。

《第一炉香》用世俗生活的琐碎细节掩盖了梁太太“吃人”的真相，吃人食春在鬼怪世界就要表现得直白得多。

《倩女幽魂》里的“蛇”（食春欲望）则变异成了姥姥的舌头。姥姥的舌头能无限延长，伸入人的体内吸食精血，也能像巨蟒一样缠绕绞杀对手。徐克把“蛇”（舌）的欲望展现得鲜血淋漓，让人见到就心生恐惧。

而梁太太不加节制的欲望就像姥姥的舌头一样丑陋恐怖。有时候人心鬼蜮，盘剥蚕食，猛于厉鬼。

姥姥潜藏在兰若寺下的舌头也是梁太太心里翻滚欲念的影像。

《倩女幽魂》的故事，徐克一拍再拍，从《妖魔道》拍到《人间道》，再到《道道道》，里面都有梁太太的影子，也许从这个角度徐克比许鞍华更适合拍《第一炉香》也说不定。

电影《第一炉香》为了争取下沉市场，宣传语一改再改，有一句是“给爱而不得一个纪念日”，很小清新的一句宣传词，小情侣牵着手进电影院看电影也成了一个小小的纪念日，一个小确幸的日子。

但《第一炉香》并不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而且在凌厉的女作家的眼里，爱而不得没有纪念日，只有忌日。当王佳芝爱上不该爱的易先生，盖茨比爱上不属于他阶级的白富美小姐，结局统统被作者枪毙。

葛薇龙最后结局会如何，张爱玲不敢往下写：

“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

所以《第一炉香》的故事从春到冬，不过一年的时间，在葛薇龙嫁给乔琪乔后就匆匆结束。毕竟是少作，年轻的张爱玲没办法硬起心肠把主角写死，到后期的《色，戒》就是老辣，冷酷决绝黑暗到底，：

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李安看似温厚，下手狠辣不输爱玲，以一个黑洞洞的矿山石潭意喻这黑暗的世界。

看来，这些人里，只有许鞍华是真的是厚道人。

《第一炉香》给葛薇龙安排的结局是成为另一个梁太太。电影尾声薇龙在酒店大堂里看到梁太太的幻影，她知道自己终究会变成她。

跟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被抛弃的命运比起来，葛薇龙堕落成另一个梁太太就显得没那么残酷了，还显得有了一点黑化升级打怪的意思，某种意义上，许鞍华终究是更女性主义了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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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不是吴

责任编辑：Miss H

出品：蓝小姐和黄小姐

文字原创，配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