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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衷曲无闻
来源：衷曲无闻（ID：zhongquwuwen）
前段时间，父亲心心念念想买一辆电动四轮车。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买。一，父亲已经年过六十，去年因脑梗塞住院，身体尚在恢复中，现在有一只手穿衣服都费劲。二，我的老家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农村，山路多，弯道大，开四轮车很危险。三，父亲不识字，电动四轮车的操作模式和自动挡小汽车一样，学起来费劲，就算学会了操作，需要用到的科目一、科目四的理论知识也不好学。但是父亲仍不死心，前前后后跑了卖车的地方四五趟，决定先斩后奏。他已经和老板讲好价，只是通知我一声，同不同意都得买。虽然很被动，但我仍保持理性，让他回家再思考几天，我托人咨询好保险事宜，才去买。父亲回家不到三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要给他买车，还是买棺材？他因为怄气，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没办法，只能乖乖认怂，买完车后，又给他买了五份保险。车才开到家，父亲就很兴奋要学，刚开始都挺好，乡村路上才学完直线行驶就要求学转弯，结果撞到护栏上，大灯也撞坏了一颗。出事了总要有人出来背锅，父亲怪我不会教，我也一肚子委屈，只能怪护栏不会闪。晚上，父亲和我商量，想把车卖了，这辈子再也不提买车了。他觉得自己太笨，很难学会。经过询问，卖车的老板告知，车只能当二手车处理，至少亏损4000元。风水没有轮流转，老年人不讲武德。以前父亲教我，学不会挨骂的总是我；现在我教父亲，学不会挨骂的还是我。
七岁那年，我也想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可惜，我的哭闹没有换来家人的妥协，而是一顿打。那年的冬天很冷，父亲提前收工回家过年。腊月二十八赶集，父亲领我去了一趟城里，走出大山以前，我并不知道过年会专门给小孩子准备那么多琳琅满目的玩具。然而，父亲只给我买了一个气球口哨，把气球吹大后松开嘴，口哨就会响起来，他说那是最好玩的玩具。回到家里，我跑去找小伙伴们炫耀，小胖拿出一辆玩具车，我和其他小伙伴都惊呆了，别人给他一颗糖，他就允许摸一下。我吵着要父亲也给我买一辆，他说：“咱家买不起那个，你的口哨不是很好么。”他说：“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我看你就是来向我讨债的。”我撒泼打滚不依不饶，母亲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赌气不吃饭，夜里一直哭到睡着。第二天醒来，一辆小车摆在我面前，是父亲用木头做的，木头的车厢木头的车轮，可以拉20多个洋芋，我开心极了。万家灯火，各有喜忧，过年，有热闹就有冷清，有尽兴就有将就。富贵不一定过得快乐，清贫，也不一定过得委屈。那一年，除夕是二十九，雪下得很大，父亲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洗沙肉，破落的屋子贴上旧报纸很暖和，我长满冻疮的手脚又痒又痛。那一年，我家的年夜饭才吃到一半，讨债的人追上门，没说几句就掀翻了桌子，抬走了家里的碗柜。
去提车的那天，父亲一大早便赶到县城，请了驾驶员陪同，就怕我一个人无法从汽车城把车开出来。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要接到他们的几个电话，男女混合双打。“一定要开慢一点，窄的地方实在过不去，就停下来让别人先走。”“对了，我特意问了别的驾驶员，车子故障要打开双闪，在车后方50米处设置警告标志。”第一次开车回老家，他们总担心我的技术不过关，一大早就在门口等候。曾经崎岖不平的山路，已经改造变成水泥路，当初跑得气喘吁吁，从家里跟着边哭边追进城务工的父母的那一段路程，也不过是需要踩一脚油门。离家门口大概五百米的一段路，因为不在乡村路的规划范围内，一直都是坑坑洼洼的样子，然而我开车碾过，却意外地平坦。吃饭的时候，父亲说话并不利索，腮帮肿得像桃子，牙齿已经开始脱落，牙疼常常让他遭受折磨。我本来正在劝他去安一副好点的假牙，他却把话题转移了。他说：“担心你开不进来，那条路我填了三天，不过现在并不牢固，一场大雨还是会把泥巴冲走，过段时间得去弄点河沙来填，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一瞬间我被掀翻心里的酸楚，忍不住在心底发问：天底下的父母，是不是都这么笨？也许，只有亲人，才会无条件地付出自己的一片爱心。也许，在这个变来变去，什么都看利益，世俗又经济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衡量他们的感情。长大以后，我们急切地想要从他们身边跑开，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逃离他们的视野，然后，追悔莫及。
有一年腊月底，我开车撞了一辆奥迪。第一次撞车没经验，整个人都是懵的。父亲赶到现场，车主还在冲我发火，他竟和车主争吵起来，每一句话都蛮横不讲理，却是对我的袒护。所谓父爱如山，就是在你虚弱、腿软的时候，在你背后撑住你的那座山。交警出过现场，我的车需要开到交警队扣押，蜿蜒的山路罩着浓雾，能见度不足一米。父亲骑着摩托车在前面为我引路，我以10多码的车速艰难滑行，路面开始结冰，我开着热空调还是止不住哆嗦，父亲出门急，连手套都没戴。回家的时候，我说：“爸，要不让我来骑回去吧，太冷了。”他说：“这条路你不熟，骑车不比开车，我是冻习惯了的。前段时间做工，每天至少要在路上跑两趟，比这冷的时候多了去。”我的眼泪开始滑落。父亲50岁开始学骑摩托，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为了做工，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降雪，都会穿行在这样的路上。父亲骑着摩托载我回家，天空开始飘雪，20多公里的乡村路上，我贴紧父亲，再次感到他后背传来的温度。我的双手拂过他突起的脊梁，就像走过一道道爱的山岗。
父亲觉得自己笨，想把心心念念期待一年、刚买回来就撞护栏的电动四轮车卖了。我劝他慢慢来，等我周末有空，等天气变暖，再慢慢教他开。虽然我一直反对他买车，但是转念一想，他如今60多岁了，再晚几年也开不了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硬朗，他声如洪钟，不分青红皂白爱骂人，我实在不敢想象他也会老去。也是父亲生病拍片，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瘦得皮包骨，也才得知，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每顿只吃一碗饭了。以前觉得父亲蛮横不讲理，总想逃离那个争吵不休的家，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如今还没混出个人样，父亲走路已经需要扶墙。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的那个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结实的父亲，明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修了几间楼房，回来的时候，瓷粉染白头发，水泥砂浆泡得手背褶皱粗糙。我变得害怕，无奈和悲凉一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将来我该如何站在我的孩子身后，让他正视我的衰老。“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指的，不单是小辈有赡养之心时，长辈已驾鹤西去，还有“长辈健在，我想尽孝，却没有力使，长辈等不到我的强大”。身无饥寒，父母未曾愧对于我，人无长进，何以对父母？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我都不敢轻言放弃，只希望自己的努力程度，能跟得上父母老去的速度。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无论如何变笨，他对我的爱始终深沉。
作者简介：衷曲无闻，最会安慰人的写作者，已出版《这世间没有不可安放的梦想》《梦想不会辜负努力的你》。微信公众号：衷曲无闻（ID：zhongquwu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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