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军：商学院案例教学需要彻底的改革

 

本文作者：张晓军

西交利物浦大学首席教育官，西浦创业家学院（太仓）领导小组组长，未来教育学院执行院长，创业与企业港院长，英国高等教育学会首席会士(Principal Fellow)。兼任高校教师发展中心可持续发展联盟秘书长，中国管理现代化研究会理事、副秘书长。

多年前我上硕士时有一门战略管理课，采用了案例教学，其中一个经典案例讲述了美国西南航空公司在濒临破产时采用了某种战略而一举成功的例子，可以让同学们很信服地理解这种战略的重要性。

类似于这种案例教学在今天的商学院中非常普遍，国内外也有很多案例开发中心，专门组织老师来开发高质量的可以用于商学课程的教学案例。之所以大量的商学院采用这种教学方法，就是因为相比于“满堂灌”式给学生讲管理的基本概念和理论，案例提供了一种场景，可以帮助学生更好去理解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想象的商业组织中发生的事。

但是，由于这些案例的开发者在开发时基本是以为了说明某一个概念或者理论为出发点而设计的，一方面为了尽可能简单清楚地说明问题，会去除大量看上去和要说明的理论没有多少关系的要素。尽管这些案例来自于真实世界，但做了大幅的简化，导致其基本脱离了真实世界。因此可能在一个稳定简单的社会中相对有效，但在当前复杂多变的社会中则挑战重重。

尽管脱离了真实世界的案例可以更好地帮助学生理解课程的理论和概念，但是却很难实现知识和理论学习之上的目标，特别是目前全世界的教育都在转向“以学生为中心”的能力和素养导向的教育，商学中的案例教学在训练学生的能力和素养方面往往捉襟见肘。

例如，未来世界中的商学精英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是解决真实世界问题的能力，包括关注真实世界的问题并抓住关键提出问题的能力，广泛地搜索、整合知识和理论的能力，基于既有知识创新性地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的能力，提出有效的问题解决方案的能力以及与人合作的能力。当下的商学院案例教学几乎很难有效提升这些学生未来发展需要的能力。

关注真实世界并从中提出问题的能力可以说是解决问题最基础的一环。我们常说要解决问题先要提出问题。提出问题这一环之所以对学生而言颇具挑战性，是因为现实世界纷繁复杂，最近几十年技术的快速发展正在颠覆传统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一个现实问题往往和很多看上去不太相关的因素相关联，如何训练学生对真实世界复杂性的认知，并在此基础上根据不同情境的需要化繁为简抓住关键问题和矛盾，是教育的关键所在。

有人可能会说，老师提前把复杂的真实社会简化为简单少数因素关联的问题，不是可以更好地帮助学生理解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我们的教育过于关注学生学到了什么知识和理论，而缺乏在真实情境中的训练过程，导致学生在走向社会后并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复杂的世界，更没有经验去处理复杂世界的挑战。

所以，案例教学的第一个缺憾是老师和案例开发专家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课程理论教授的需要人为地把真实的复杂世界简化，让学生丧失了体验真实世界复杂性并回应复杂性的训练过程，从而缺乏从真实世界出发提出问题的能力。

广泛地搜索和整合知识和信息的能力指学生根据真实的问题自主地搜索所有能对解决特定问题有价值的信息和理论并且进行整合的能力。这个过程需要学生有开放和多元的视角，去整合不同学科中积累的人类知识以及不同甚至相冲突的观点。

但在商学院的案例教学中，案例的创设往往是为了说明某个知识和理论，因此学生通过案例研讨会学习提前由老师设计好的在教材和大纲中要求的某些知识，这是一个封闭的过程，学生学习也是由单一的我们认为正确的理论所主导的。实际上，在商学这种弱理论关联的学科中，这种教育很容易导致学生的简单思维而不是真实世界中需要的复杂思维。

同样重要的是创新能力的培养。尽管过去几十年大量关于如何培养创新能力的讨论让我们意识到创新能力的基础是学生的个性化兴趣、好奇心和想象力。但商学案例教学往往期待学生共同分析一个给定的案例，并且在分析案例后给出一个基于大纲中的知识理论要求类似于“标准”答案的解释或者解决方案，这种解释和方案很少依赖学生的想象力，而是由老师提前设定的思维路径，所以案例教学中学生的解决方案多是用某一个既有的理论去解释一个被大幅简化的失真案例，从而让学生加深对这个理论的理解，而不是引导学生提出一个针对自己感兴趣真实问题的创新性解决方案。

兴趣导向的教育要求课程需要引导学生关注自身身边真实的生活和实践，只有在真实的生活中，学生才会投入情感。案例教学的案例往往离学生很远，多年前我们刚引入案例教学时甚至有大量西方国家几十年前发生过的案例，近年来国内也建设了很多所谓“经典”但是离学生的世界很远的案例，这其实很难真正点燃学生内心的热情，也很难激发深度自主学习的发生。

合作沟通能力是案例教学相对有效的领域。例如很多案例是以小组的形式开展学习研讨，确实可以训练学生的沟通能力和领导力，但这种训练依然存在升级的空间。真实世界中团队合作的挑战多来自于复杂情境中团队缺乏共识时的观点冲突以及分工合作等不确定性和模糊性问题，这些问题的挑战度远大于案例教学这种相对确定的情境中的团队合作。

综上，尽管案例教学是过去几十年商学院中主流且广受欢迎的教学方法，但是当前已经不能满足未来社会中人的能力和素养的发展需要。近期和一位商学院老师沟通，他的课堂不是用提前编写好的案例来教授理论，而是让学生去做案例创编，通过走入真实的世界，小组合作编写一个案例，我认为这是一种更好的方式。让学生去创建一个案例比给学生一个案例让学生去分析对学生的意义要大得多。

商学案例教学急需彻底的改革。笔者曾提出“钻石模型”作为一种新时代教学改革的整体框架（图1），商学案例教学的改革亦可采用这一框架。

图1  教学改革的“钻石模型”

来源：张晓军. 面向未来的教学创新：理念，设计与案例. 经济管理出版社, 2022.

这一模型提出从学生学习的目标、考核、活动、场景和内容五个维度来系统革新教学。

首先在目标维度，案例教学不应该局限于学生仅仅学会某些特定的在课程大纲中规定的知识和理论，而是把学生在未来社会中生存最重要的提出问题和创新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作为主要目标。

随着目标的改变，学生的学习活动需要从与社会隔离的大学课堂里围绕某个简化的案例的研讨并套用特定的理论去提供解决方案或者案例解读分析，改为引导学生走入真实的世界，观察真实世界中学生感兴趣的现象，把复杂真实的问题通过自己的分析简化为自己想解决的问题，并且围绕问题广泛地搜索各种对解决问题有价值的知识和理论，针对问题整合这些理论并形成自己的观点，提出解决这个现实问题的方案或者为解决问题提供思路。在这个过程中鼓励和引导学生通过团队合作实现更好的结果。

改革中最重要的是鼓励学生走入真实的世界，引导学生去体会其中的复杂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而不是由案例创编专家把一个真实的故事简化。教师的角色需要从帮助学生理解特定的理论到引导学生如何从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提炼出关键问题的能力。

第二，给予学生更广阔自由的空间去搜索整合不同学科的知识和理论并解决问题，而不是把学会某些指定的商学理论作为目的。不少大学已经开始探索商学与其他学科相融合的新模式，这种融合在微观的课程层面要落地，需要在学生耗时最多的理论学习环节，打破传统的商科理论限制，鼓励学生通过合作超越学科边界分析真实的案例，并提出自己的独特想法和解决方案，不拘泥于套用特定的理论框架。

最后，随着案例教学目标的改变，课程的考核方式也需要创新。特别是要有效衡量学生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以及团队合作能力等高阶目标，而不是简单地衡量学生理论掌握的水平，就需要设计考试之外的方式。例如针对团队合作能力的学生反思报告，针对问题解决能力的问题分析与解决报告等。

商学院案例教学的局限，实际上是数智化时代传统商学教育面临挑战的一个缩影。本文无意展开讨论学科化、理论化的商学教育在支持学生面向未来的能力和素养发展的无力感，但对这一更深层次问题的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应对案例教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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