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青年栖居地图」系列的第三篇文章,在开篇文《在撕裂和原子化的社会,青年社区与共同体是一种解药吗?》中,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青年社区探寻的核心问题:到底什么是良好生活?在都市里我们面临普遍困惑的情况下,青年社区可能是一部分年轻人的解题思路之一。而在全国众多的青年社区实践中,我们对大理这座常被人们美曰为“乌托邦”、“桃花源”的城市产生了好奇,年轻人为何离开都市前往,又为何驻足?
大理,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城,背靠苍山,环绕洱海,好山好水好气候,二十多年来吸引了无数人移居并长留此地。这之中有早期的嬉皮士、背包客、艺术家,也有近些年来因为厌倦城市生活,来到大理探索另一种理想生活的人们。他们逐渐形成了大理的新移民社区,创造出独特的文化氛围,以及一套背离大城市和主流成功价值观的叙事——“专注生活”。
除了自然和气候,大理更有魅力的是人。因为地域小,人员密集,这里的交往模式更倾向于一个熟人社会,不同于城市中人的原子化,大理的新移民们发展出了一种更具有人情味的邻里关系;又不同于一般的小县城,这些邻居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着丰富而多元的背景,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长居大理的作家许崧说,“大理是全国唯一一个有多样性社区的地方”。
于是在“社区系列”的探索中,我们来到了大理。一方面,它被塑造成“大理想国”,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而另一方面,资本和旅游业的发展已经为大理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些人失望、有些人离开。
我们想走近看看,在这个远离都市和中心的地方,“邻里”和“社区”是如何发生的?生活在社区里,对于人的关系来说意味着什么?而在资本的影响下,大理的社区发生了什么变化、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如何面对?我们又能从中反思些什么、收获些什么。
八月初的一个周末,大理古城人民路上游人如织,青石板路加上买民族服饰的街边店铺,和全国各地的古城风光相差无几,索然无味。然而从岔路拐进一个叫“月牙塘”的小巷,顺着墙上的指引标志走向深处,小院儿里有着别样的热闹。几十平米大的院子,一颗歪脖子的石榴树下,挤满一帮街坊邻居,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喝咖啡聊天,不时有新进来的熟人朋友相互打招呼、加入对话,还有人主动帮忙结账买单、打扫收拾,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店一样。一天下来,店里来来往往大约来了二百号人,都是常住大理的新移民朋友,琦琦说,“感觉全大理的人都见了个遍”。这天,是大理新移民们的社区店——猫三咖啡馆,在歇业小半年后重新开张的日子。年初,猫三咖啡馆的店主猫姐,因为生病治疗需要离开大理一段时间,原先在护国路上的咖啡店,由于房东毁约要被收回。猫三一直是大理的新移民们的据点之一,本身就是朋友们一起喝咖啡聊天的地方。大家都很希望店能继续开下去,这也是猫姐自己的心愿。正好猫姐在人民路还有一处客栈,于是邻居们提议,干脆把咖啡馆搬进客栈院子里。猫姐因为治疗不在大理,也没有心力顾及,几个朋友便把这件事张罗了起来。慢慢地,越来越多人加入,自发前来帮忙,出人出力,各司其职:做设计师的朋友负责对原来的院子进行硬装改造;财务出身的朋友帮忙跑证件手续、办营业执照、负责日常记账;做咖啡豆烘焙的朋友带来了自己的机器,负责门店的运营,筹备周边和咖啡包的发售。开业前,小小的院子里有七个本地其他咖啡馆的咖啡师同时在帮忙,扫地、搬桌子、做咖啡……开业后,也有很多邻居以充卡、消费的方式支持,这里还开始了社区午餐的项目,由身边的朋友们开始,每周一到两次,根据大家的爱好和特长,做一些日常饭菜,这些收入的三分之一都会给到咖啡馆,提升营业收入。而这一切,都是猫姐不在场的情况下,由大理的乡亲邻里们共同完成的。开业前一天,猫姐悄悄回到了大理,出现在咖啡馆时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而对于猫姐来说,这一切更是大家给她的惊喜。开业前,猫姐发了条朋友圈:“开心的并不是咖啡店重新开业,更多的是有这么多朋友的鼎力相助,这份真情让我感动不已”。见证了整个重建过程的琦琦也感叹,这是“有情有义的咖啡”。大家说,猫三的重生,是一件很“大理”的事儿。它展现出一种江湖情义,也体现了一个地方,和它的居民之间紧密的联系,正是因为有社区、有邻里,这件事才得以发生。大理的“人情味”由此可见一斑。像猫三这样的“社区店”,在大理还有很多,它们如今隐匿在游客世界的背面,或者是远离游客的地方。“社区店”承担着社区的枢纽角色,它们不仅仅是日常的消费场所,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在这个场域里有良好的互动关系,于是人的相遇、相识和相聚才得以发生,社区的网络也慢慢铺开。城市中公共空间也不少,咖啡厅、店铺、商场比比皆是,但大多数都只提供消费和服务,并不能催生人与人的互动。城市高度的流动性下,再多的人也只是形同陌路,因为彼此心底都清楚,擦肩而过之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都市人也都有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冷漠。但大理不同,因为地方不大,常去的地方就那些,圈子很小,所以长居的人们大抵能混个脸熟。于是也就产生了很多“弱联结”,大家不会每个人都认识、产生深度的关系,但大概会知道彼此在做什么,街上遇到能攀谈两句。这种“熟悉感”,也是“社区店”的重要特质之一。通常情况下,这些店就是熟人开的,来的也都是常客和街坊邻居,所以在进行买东西、吃饭、喝咖啡、喝酒这些日常的消费行为同时,也自然地伴随着社交行为。如果你去到大理当地人常去的这些社区店,你会发现,店主、顾客的身份没有那么分明,更像是去朋友家做客,店里的氛围亲切而有烟火气,常能听到邻居间的招呼声。大象咖啡馆也是一家社区咖啡馆,在叶榆路上开了 9 年多,店主丫丫觉得,大象对她来说如同一个“对外的客厅”。平时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也需要个人的空间,并不会总聚在一起,但偶尔在店里碰到朋友,就会无比自然地聊起来,相比于在微信朋友圈里了解大家的生活,丫丫更喜欢从朋友口中得知正在发生的事情。开店快 10 年,大象咖啡馆这个“公共客厅”创造了很多记忆,也成为了一些人的习惯。有些客人天天来,店员也熟悉了他们喝什么、口味如何;有人曾经在这里相遇,坠入爱河;有人几年后再回到大理,发现物是人非,但大象还在,和记忆中一样。相比于城市中很多咖啡馆不断地更新迭代、总有新花样,大象咖啡馆显得朴素简单,餐单上永远是那几款饮品、甜点,几乎没怎么变过。所以很多人多年回来还是觉得亲切,丫丫说,“我们很稳定,一直都在这里,可能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很大的安慰了”。社区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熟悉感,有着坚固的确定性,永远有迹可循,于是人们才能产生归属与依赖。在这时,公共空间才不仅仅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空间,而是形成了与人有情感联结的“地方”,拥有了“地方性”(placeness),将此处区别于他处的,不是地理位置而是附着其上的记忆、文化和情感。项飙曾经提到过“附近的消失”这一概念,也是如此,消失的并非“附近”这个空间,而是所在“附近”的地方感。
处于真正的社区、拥有附近时,人是完整的,而不是标签式的碎片。
Ren 是去年年末来到大理的“新大理人”,刚来的那段时间,住处附近的一家小店“食书”,是帮他“打开大理”的起点。晚上散步时,这家店吸引了 Ren 的注意,“这里的感觉和其他店不一样,这并不是一个游客消费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当地常住的人,更多像是一种朋友关系,大家都非常自在”。慢慢地,Ren 也和店主小柯熟悉起来。在 Ren 看来,小柯很有趣,和主流社会中碰到的人很不一样。在小柯的观念中,食书不是为了游客来消费的,而是属于自己和朋友们的一个小世界,他把这个地方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朋友来了就做个饭,晚上喝个酒,每周举办的小音乐会,来的也都是朋友。他没有经济的目的,除了满足吃喝,这家小店更多是一个社交的场域,一个自己的王国。所以走进这家小店时,也走进了店主自己的世界里。在你面前的不是老板,而是一个鲜活、完整的人,他的故事、想法、家,都如数展现,这时的你也不再只是一个顾客。Ren 和小柯成为了很好的朋友。Ren 觉得小柯比他认识的绝大多数人境界都高,他欣赏小柯的生活状态,觉得那是一种真正的愉悦,小柯也会和 Ren 讨论社会议题、人的认知、AI…… Ren 和他的朋友们通常被冠以“精英”的头衔,有着优秀的学历、国外留学工作的背景,而小柯只上到初中。如果是在一个非常结构化的社会中,他们或许不会有所交集,但是在这个场域中,社会结构被打破,真正的关系得以生长。当人从一个简化的标签,变成丰富完整的个体,人们会发现深处的共鸣其实和那些标签毫无关系。城市中,人与人是标签式、脸谱化的交往。人是被嵌入巨大结构和机器中的螺丝钉,当位置和身份被固定:你是商家、你是收银员、你是消费者、你是上班族、你是二本学生、你是名校毕业…… 这些标签成为人们对彼此做判断的依据,人与人的关系也因此被机械地定义与窄化,甚至彼此异化:穿着制服的便利店收银员和这家店没什么联系,对于顾客来说,收银员和自助收银机的角色也没什么差别。而在一个多样化的社区之中,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大家都共享同一片土地,住着差不多的房子,去同样的馆子吃饭,有共同的朋友,在这些社区店和公共空间中,不同身份的人都混合在一起。在大理,一条街上摆摊的人,可能是留学生,或是仅能维持生计的诗人,也可能是搞比特币的程序员。没有人在意来处,所以标签不重要了,社会阶层和结构在这里被天然消解。“你是谁”的定义更多来自于你如何生活。大理,也因此成为各种“另类生活样本”的绝佳土壤。无论是嬉皮士、身心灵,或是纯粹的“躺平”、FIRE(提早退休),抑或是流浪艺术家、住在山洞里的隐士,还有脱离传统教育体制,开展实验性质的创新教育…… 在大理,都能找到一席之地。在人和文化方面,这里的包容与多样性,一点也不输大城市,甚至更加丰富。几十年间,大理的世界经历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随着资本涌入、旅游业发展,新移民社区也在发生着变化。大理新移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嬉皮士与背包客们率先开发了这个地方。他们从东南亚沿湄公河向上,进入云南来到大理,带来了西方的饮食习惯、嬉皮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从此奠定了大理的精神基调。尽管那时候还是一个偏远的五线小县城,古城内却形成了一条“洋人街”,能找到正宗的西餐店、咖啡馆、酒吧,所以大理最先吸引的游客,其实是外国背包客,后来才逐渐在国内有名起来。而大理白族文化极强的包容性,也使得本地人也迅速接纳了这些“奇形怪状”的嬉皮士们。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历史上的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都经过大理,西南各地的茶叶、布匹、药材等货物在此集散往来,蜀锦、普洱等货物经此运往印度、阿富汗等国,大理也成为中国和东南亚、南亚各国进行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五湖四海的文化都在此碰撞、交融。另一方面,白族的文化的包容性也体现在宗教信仰的多样性上。按理说信仰往往是具有专一、排他性的,但在大理和白族文化中,佛、道、儒、本主崇拜、鬼神等多种信仰并存,在同一座寺院里能看到儒道佛诸神同时供奉,还能信仰本主教。大理还曾是基督教在云南最重要的教区,古城中至今留有一座基督教堂、一座天主教堂。本地人的包容,加上蓬勃生长的外来文化,使得大理在千禧年间形成了乌托邦一样的世外桃源,自由、开放的文化,加上极低的生活成本也吸引了一批中国的艺术家,从北京的大兴、亦庄等地来到大理。越来越多人慕名前来,除了艺术家以外,2010 年左右,“逃离北上广”的口号成为热门,北京雾霾严重,房价攀升,大城市的生活环境和成本又促成了一批“气候移民”和“生活方式移民”来到大理。此时大理的中心已经从外国人为主的“洋人街”,转移到了“人民路”,大理的新移民社区也逐渐成型。2010 年代,一直是很多“老大理人”的甜美的回忆,那些年也是大理社区氛围最浓厚的时期。已经在大理定居多年的小七回忆,当时刚来的时候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国度”,每天都非常开心,“从人民路下边‘飞’到上边,到处都是朋友,可以跟任何人聊天“。路边摆摊的都是些奇人异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艺,更像是在表演街头艺术。那时候古城的房租还很便宜,店铺的运营成本很低,很多人开店也并不为了赚钱,有时候店主看天气好,一锁门就出去玩了。小七记得那时候有个买粥的人,每天晚上睡觉前煲两桶粥,早上天不亮送到古城,就把碗放在那里,旁边搁一个钱箱,然后人就走了,路过的人就自己盛粥喝,自己找零钱。人民路上新移民开的店也都特别热闹,随便走进一家咖啡厅,天南海北的人坐在一起,相互讲个故事,吹牛逼打牌,都没什么隔阂,坐两个小时感觉没意思了,就去下一家店。每家店里的老板、店里的人都是鲜活的,大家四处窜、在一起玩,也不会说好像耽误了老板赚钱。就这样,一条人民路,可以待上一整天。那时候大家也都住在古城周围,是真实的“邻居”、“街坊”,去什么地方都是步行距离到达,在路上随时可能碰见熟人和朋友,围绕着人民路和古城,这是一个完整而丰富的“附近”世界。但这样的盛景如今已经成为过去。资本的进入,加上旅游业发展,新移民社区也不得不随之发生变化。对于地方政府来说,作为旅游资源型城市的大理,无法发展工业,农业收入也有限,所以增加财政收入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大力发展旅游、开发地产。
2017 年,大理州政府和华侨城集团签订了合作协议,2018 年,大理古城华侨城投资有限公司注册成立,计划投资 32.72 亿元发展“特色小镇”的规划建设。深谙文旅开发之道的华侨城,带着“文化+旅游+新型城镇化”的模板,终于将大理古城打造得和全国“特色古镇”别无二致。原来路两边的各有特色的白族老房子,“修旧如旧”后,都安上了统一的木质门脸和木牌匾。随着房租攀升,原来人民路上许多新移民们的店铺难以为继,纷纷搬离。而现在的人民路、洋人街,充斥着鲜花饼、奶茶店、民族服饰和从义乌进货的旅游纪念品。士绅化的进程之后,人民路的景象不再。原先新移民们常去的社区店有些关了,有些搬走到更远的地方、分散在古城的各个角落,或者干脆离开古城,搬到几公里外的弘圣路和大理大学附近。原先的老大理人、在人民路的街坊邻居们,也纷纷离开,一些人去山上的小区买了房,一些人去了更远的银桥村,或是洱海边的其他村子。当人和公共空间四散开来,大理的“附近”也变得越来越远,交通方式从步行,变成骑行、开车,原先走在人民路碰到的都是熟悉的街坊和邻居,而如今已经几乎全是陌生的游客。以前人还不多时,丫丫的大象咖啡馆里更加悠闲,背包客们来一坐就是一下午,丫丫也会和客人聊天,如果多来几天,慢慢也就成了朋友。有些客人离开大理后还会给丫丫寄邮票、寄礼物,有些客人也留在了大理。如今店里一半都是游客,尤其在旅游旺季的时候,老朋友们大都选择“错峰出行”。忙起来的时候,丫丫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和客人们聊天,“很多人是快速的、一次性的消费行为,喝了就走了,他可能更在意可以在哪里写个点评或者打个卡”。人流量变大了,顾客变得更像“顾客”了。古城里的“熟悉感”和“附近性”在慢慢变弱,或者说,是更加隐蔽了。如今的大理有太多层平行世界。旅行团拉来成批的游客,在走马观花中匆匆一瞥;街边鲜花饼店铺的店主和雇员通常不是本地人,大多来自云南的其他区县或者临近的贵州、四川,旅游业为他们提供了就业的机会;大理本地的白族年轻人大多去昆明等省会城市工作,留下的老一辈人,有些把田地包了出去,收一些地租,自己做点小生意;房地产开发商和生意人或许并无心“享受生活”;标签和鼓吹之下,也有不少“假文艺”泛滥,抖音快手里的大理,是风花雪月、艳遇之都……大理的那些美好仍然还有,不过它不再像十几年前的人民路一样简单直接,而是要拨开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平行世界,才探寻的到。几十年间,大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人们感慨、唏嘘,不断回忆和讲述着过去,不少人离开,寻找新的“桃花源”,也有人还留在这里,因为早已经“走不掉”。面对这一切,丫丫倒看得很开:“反正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化,对吗?那几年我们真正地享受了这个地方,所以如今也不能去拒绝这种变化。哪怕现在人变得这么多,整个大理已经如此商业,但你骑个电动车5分钟就出城了,你就能看到田野。我们总归还是可以得到这些能量。”商业与资本带来的干扰往往也是复杂的,它压缩了新移民社区的空间,让古城变得同质化,但对于当地来说,旅游业和地产带动了财政收入,本地的原住民可以靠收租度日、赚到了更多的钱,他们或许并不在意另一个平行世界发生的事。在许崧看来,社区是一个生态系统,而生态系统从来不负责完美,“不能够要求一个生态是死的:10 年前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所以你才觉得很美好。这是不可能的,生态自身的基本原理就是以万变求不变,就是靠这个生态组成的各个节点不断地变,去维系这个生态的存续和稳定。想象这是一片森林。”资本是对这个生态重要的干扰因素,但扰动并不一定是非黑即白的。它带来新的关系,可能是冲突,也可能有良性的互动。琦琦现在工作的“柴米多”,原先只是大理的一个农场,如今也成立了品牌和公司、走向城市。在这个过程中,商业运作不可避免,但琦琦觉得这和品牌的真诚并不冲突,“我们也是想把这样的生活方式传递给更多人,在商业的同时,还是会坚持做内容的输出和情感表达“。在大理生活了 18 年,琦琦的日常生活也与本地人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工作中琦琦也会接触和了解云南本地的农户,通过在地探访,以食材作为连接,将云南丰富的物产与多姿多彩的人文地理、甚至是大理式的社区生活展现给更多人。这也让琦琦和同事们获得一种成就感,“这里不是我的家乡,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会有情感、有热爱,想把它好的一面去告诉外面的人”。而对于大理社区来说,地理位置发生了改变,人民路上那个密集的社区不在了,它变成更多小的社区与共同体散落在各处,围绕着那些“社区店”、公共空间的据点展开,它们仍然包容而开放,新的关系还在蔓延。随着一批老大理“上山”,弘圣路、学府路上也开起了新一批社区店,大家很少再进到古城,而是在这边构筑起了新的附近,在这些店里,街坊邻里的氛围仍在,它们正渐渐形成一条新的“人民路”。还有文章最开始说到的猫三咖啡馆,它的迁移和重生,让很多人感慨“大理还是那个大理”。古城边上,麋鹿星球成为不少年轻新移民的聚集地,这个新兴的创意集市最初是古城中的一个蔬菜批发市场,经过改造后,如今手作摊主、玩水晶球的街头艺术家、火舞表演、派对和各种有趣的商铺,形成了“趣味共同体”式的小社区。摊主和店家们彼此相识,到了晚上收摊的时候,你能看到三五摊主聚在一起,在一张桌上吃夜宵聊天。无论发生了多少变化,大理仍然以包容的氛围和丰富的人类多样性,吸引着源源不断的人前来,寻找“良好生活”的可能,新的社区和共同体也在此发芽。去年年末,706 青年空间来到大理建立 co-living 的“内卷”,在这里成为了邻居,形成一个小的社区共同体,在定期举办的沙龙中讨论着哲学、社会、技术和未来。尽管古城已经不是那个古城,但包容、多样、专注生活的精神特质已经成为了大理的基因,没那么容易消散,大理仍然是一片沃土,生长着各种可能性。从“人民路”社区,到散落在古城四处小的共同体,社区被打散了,但仍然存在着,这或许也是一种韧性。其实一直以来,大理都被赋予了太多符号意义,无数标签把它塑造成了一个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所以总有人失望而归。逃避式的找寻,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也曾带着一种“完美-衰落”的二元思维来到大理,却发现不少老大理人早已“和解”。社区作为一个生态系统,并不是也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而令人惊喜的是,在变化之中,这个生态仍然迸发着活力,衰落之处,亦有重生,消亡和新生同时存在,生态就这样在变化与迭代中延续。当然现实中的问题仍然存在,谁也无法为此开脱。不过在“好”与“坏”的机械判断之外,变化、生态的思维可以为我们开辟一种新的叙事。社区生活,是一种人类的“有机组合”形态。在企业、社会组织中人们“机械结合”,人与人之间没有摩擦,变成功能化的而存在,所以效率也高。而对于社区来说,“有机”就意味着多样和复杂,人与人的关系、各种成员和元素,在社区中如同网络一样相互勾连、彼此缠绕,它有人情味、有温度,也自然会有冲突、藏污纳垢,它无法用好坏做简单的判定,因为“好”与“坏”相互依存。这让人联想到《末日松茸》中罗安清所描绘的松茸的世界。松茸往往生长在受人类活动干扰的森林中,它滋养树木、帮助林木在险恶中生长,也能忍受人类活动造成的环境失调。人们至今无法控制松茸的生产,因为它的生长条件复杂,诸多人类的、非人类的因素相互纠缠在一起,无法预料。罗安清也在书中探讨了“干扰”:扰动带来的影响常常是不确定的,就像人类活动和资本,造成了环境失调,但也带来了松茸,森林遭受种种损害,但从复苏的势头从未停止。松茸的世界展现了一种“尽管受到资本主义掌控,却仍可维系的生活方式”,它繁杂纠结,协作共生。社区的世界或许也是这样,无数的关系“彼此缠绕,相互干扰”,它是复杂的,也是动态的,但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在社区系列的开篇文中,我们曾提出问题:“在撕裂和原子化的社会,社区和共同体会是一种解药吗?”大理的故事告诉我们的是,或许没有一劳永逸的特效药,“社区”并不能成为诸多问题的解药,因为不是所有问题都有一个答案,大理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但并不代表着乌托邦。在不确定的时代里,或许我们总要学会和“问题”共存,而缠绕式的生活和一种变动为本、协作共存的生态思维,或许才是社区应该带给我们的启示。*特别感谢:伯渐、亚芳、琦琦、丫丫、Ren、斯嘉莉、许崧、阿德、小七,对本文的帮助;以及摄影师雨潇对文章封面图和配图的支持*[1] 《末日松茸》,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罗安清著,张晓佳译,2020[2]《地理 | 如何制造「地方感」》,乔尔事务所,2019[3]《项飙:大家提了很多反对意见,这让我特别兴奋》,第一财经YiMagazine,许冰清,2021[4]《地方:記憶、相像與認同》,Tim Cresswell著,王志宏、徐苔玲译,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16[5]《大理古城风貌改造进行时 特色小镇值得期待!》,大理电视台,2019[6]《【深度报告——转型】华侨城发力全域旅游“云南大会战”成效显著》,《国资报告》杂志,2019[7]《大理,寻找理想国》,中国国家地理,高晓涛,2014[8]《仿佛若有光:大理访谈录》,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黄菊,2020[9]《房价暴涨的大理,这些人被赶到山上,居然还是不肯走》,一条,2020[10]《专访|《仿佛若有光》:大理从名词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澎湃新闻,高丹,2020[11]《大理造市:风花雪月的古城“新移民”与创业者的时代机会 | 文娱地理》,三声,尹航,2018[12]《大理文艺史丨大理变成今天的样子,背后是一段少有人知的传奇》,苍山下,许崧,2016[13]《行李︱四人谈:无论怎样迭代,大理仍是最牛的试验场》,行李,2020业务联系:open@chinayoutholog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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