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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城市化的发展,让大量农村人口往城市迁移。那些被父母留在老家的,被称为“留守儿童”,被带到流入地的孩子,被叫做“流动儿童”。2020年,中国留守儿童6693万,流动儿童7109万,受到人口流动影响的儿童1.38亿,将近中国儿童总人口的一半。(《2020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与数据》)有的孩子在城里上了几年学,得回到户籍所在地考试、上课,成为了“回流儿童”,既被城市抛弃,又融入不了农村。有的孩子缺乏父母的照顾和关爱,或者遭受暴力无人诉说、或者自己变得暴力,成为“问题儿童”。问题是,如何让那些幼小的孩子,免于被本就自顾不暇的打工父母家暴;如何让缺乏父母支持的孩子,获得平等的教育;如何让那些无法融入学校的孩子,“有一个学校之外的选项”。这篇文章中的故事,试图回答这些庞杂问题中的一环。文/老衲编辑/oi问题儿童2018年5月的一个凌晨,在海口的滨濂新村,唐浩多遇到一个在街上游荡的小女孩。她穿着邋遢,衣服上粘着厚厚的污垢,还有一股几天没有换洗过的味道。唐浩多跟她打招呼,小女孩说:“操你妈!我家里还有三把刀,你相不相信我拿过来插死你!”第二天,小女孩又来唐浩多的杂货铺找他。因为手边没有小零食,他就给了她杂货铺里唯一的甜食,一盒金嗓子喉宝。“她像是小猫拿到一块小肉一样,赶紧叼走,怕别人争夺它。”十分钟以后,小女孩又回来找他,想要第二盒糖。过了一会,她又来要第三盒。这个叫月亮的小女孩就住在杂货铺附近,和妈妈一起生活。在她们住的社区里,月亮母女已经搬了四次家,第一次是因为无法承担更高的房租,之后的几次,是因为月亮半夜不回家,敲邻居的门,房东不堪其扰把她们赶了出来。滨濂新村学校的问题更棘手。月亮长到14岁,常规来说,要读初二。但她在学校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换言之,几乎没接受过什么义务教育。学校换过好几个,每次不到一个礼拜,班主任就受不了,校长直接叫妈妈把她接走,从公立换到私立学校,去一两天马上被劝退。因为无法融入任何一间学校,月亮就不念书了。唐浩多当时在公立学校做美术老师,他想知道这个孩子身上的暴力倾向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唐浩多深入了解月亮的家庭,意识到一个女孩身上的问题,牵扯出两代人、多个女性的被动、失语、工具化和痛苦。月亮的妈妈,严格来说是养母,一个不能生育的女性。发现她不能生育,无法延续血脉后,在农村的丈夫就提出离婚,她被迫离开了原本的婚姻。她那时40来岁,在农村是一个很难再婚的年纪。“在传统的观念系统当中,当她失去了生育这个所谓的功能性以后,她成为一个没有存在位置的女性。”后来,她碰到了一个女性朋友。当时老家还没开放二胎,那朋友有一个女儿,婆家想生一个男孩,发现二胎是女孩就不想要了,但胎儿比较大,做引流的风险很大。这对父母告诉她,如果生下男孩他们自己养,如果是女孩,就给她。月亮生下来第二天,一出院生母就抱着她交给现在的养母,前15天生母喂养母乳,15天以后就彻底离开了。这对被抛弃的没有亲缘关系的母女,从农村搬到海口。月亮妈妈是流动摊贩,每天凌晨4点出门批发蔬菜,晚上才能回家。那时候月亮一岁,一个人待在家里。两岁的时候被送到全托所,母女一个月只见两次,回来以后月亮说同学和老师打她。月亮在画画相依为命的关系里也涌动着暗流。一个单身妈妈,认为自己孤独,价值感缺失,需要“有个伴”才养一个孩子,她还怀揣着一个朴素的愿望:孩子将来能解决养老问题。然而,许多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矛盾根源,来自爱很难是全然无条件的,家长很难不对孩子有所期待,当月亮的妈妈对孩子的期待一次次落空,积累到一定程度,怨言、焦虑、不接纳就出现了。月亮很小的时候就出现过一些反常现象,妈妈没有寻求过帮助,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干预。周围的人说月亮有智力障碍,她妈妈一开始也怀疑是这样。但唐浩多根据他们的相处,意识到月亮并非那种所谓的智障儿童。相处久了,唐浩多发现月亮身上的一些怪癖。月亮总会去做,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被认为是“违背良俗”“不道德”的事情。“其实就是一种禁忌,被禁忌的东西她就越去想要去破坏。”月亮有“顺东西”的习惯,唐浩多被她拿过好几次东西。在我们习以为常的叙事里,这会被粗暴地归结为“生性本恶的问题儿童屡教不改”,但唐浩多从创伤的角度出发,将之视为一种“应激反应”。“其实她是在挣扎,她有存在感的掉落,掉落的时候她一定非常恐慌,想猛地抓住一些东西,她想到的事就是进行一些破坏。”对唐浩多来说,他产生了一种迫切感,如果不干预,这种破坏行为,以及她的创伤,会伴随月亮的一生,并不会随着人长大而消失。唐浩多2017年,唐浩多参与了艺术家满宇发起的“一个人的社会”项目。在一组《家暴图谱》的作品中,唐浩多用简笔水墨画的形式,描摹了他和家里的孩子遭受父亲各种各样家暴的场景。在《小鸟与好奇心》的访谈中,关于唐浩多的父子关系是这样写的。“毕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和父亲的关系,他鄙视他,同情他,屈服于他,就是不能挣脱他。”“生活中最痛苦的记忆——包括离家之后父亲如何对母亲施暴。”“看待自己父亲作为男性的处境,他作为家族成员的压力,他为何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怒和施暴的手,他为何要用蛮横纠缠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儿子的选择,从职业、婚姻到生育。”《家暴图谱》(部分)初中的时候,他开始了对父亲的漫长的叛逆期。他“完全不读书”,“不认识班主任”,在学校里整日游荡,或是在上课的时间逃出去爬树,偷果实,抓鱼,沉迷去录像厅看香港电影。考试分数自然是一塌糊涂,为了不让爸爸知道,他直接在试卷上改分数,“17”就加个“0”变“97”分,“3”就变“85”分,骗了整整三年。唯一坚持的爱好就是画画。有个学长看他画得好,介绍他去学画画。240块学费一个月,他就入门了。后来他读高中,想走艺考的道路。在一个闭塞的小镇上,他没有条件也没有意识去报名艺考班,没有补习,在宿舍里,摆个静物自己练。“我们家没有钱,所以就自学。”让唐浩多觉得神奇的是,班上另外的四个同学也想考美术,没有老师,他们就拜唐浩多为师,跟着他学。几个人一起出钱买静物、布和画具回来。这个野路子的学习小组竟然真的考上了美术专业,唐浩多和另一位同学都做了美术老师,还有的做了设计师。在他的成长经历里,学校系统,原生家庭,都很难称得上支持,只能说是“不干扰”。他在既定路线之外,踩在悬崖的边缘,颤颤巍巍地行走,依靠自学完成教育,成为独立的个体,然后再舔舐过去的伤痛。在那之前,唐浩多在他任职的初中里,做了一个叫“聊社”的家庭会议工作坊项目,起初是一些小调查,比如中国孩子的学习作息时间,发现我们是全世界上学最早、下课最晚、作业最多、孩子平均睡眠时间最少的国家。他的学生给他留小纸条,倾诉自己的情绪问题,甚至有自残的倾向。唐浩多后来发起了一个有关家庭暴力的调查。原本以为相比于他自己长大的农村,海口城市里的孩子的家庭问题会更少。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城市孩子受到的创伤的残酷性和数量一点都不少。聊社的家暴问卷(部分)有孩子因为在课间看《人类简史》被老师发现,回家以后被父母指责一个多小时。有孩子因为晚回家半小时,被关在家门外罚站两个小时。他发现暴力以更复杂和隐秘的形式存在,不只是体罚。他开始更多地关注青少年的暴力,以及与之高度相关的心理问题。然而聊社没过多久便被校方叫停。随着调查的深入,唐浩多不想只是面向自己授课的学生,当他想要扩大学生群体以后,发现学校很难有这样的公开而灵活的机制,他试图申请做一个社团,但他收到了以下质问:你做的都是心理层面的问题,你是不是心理老师?和学生讨论家暴也被认为是敏感的,不合适的,最好别说的。在应试教育系统里的尝试,让他感到受挫和无奈。他教课的那一届学生毕业后,聊社便停止了。无墙幼儿园海口的滨濂新村是一个城中村。原本是一块菜地,后来老居民盖起自建房,租给涌入城市的打工者,于是这里汇聚了各种职业身份、不同地域的人。他们带来了自己的家庭,这些家庭中的部分孩子从留守儿童变成随迁儿童,没有户口,上不了公立学校,被称为流动儿童。7年前,唐浩多在这里租下了一个店铺,取名“伴伴杂货铺”。他想做一个实践性的空间,这里像普通杂货店一样卖日常用品,还有唐浩多老家产的地瓜酒、花生油。邻近的铺子已经换了好几波店主,伴伴杂货铺一直还在。开在街边的伴伴杂货铺,它也是无墙幼儿园的主要活动空间。2018年摄唐浩多决定把自己的教育实践移到学校外面,选中了这个地方。没想到遇到月亮,这成为新故事的开始。他想要在这里持续展开,想到把杂货铺变成一个非典型意义上的幼儿园。“无时间限制、无空间限制、无模式限制”,这个30平方米大的地方被称为“无墙幼儿园”。它对孩子完全开放,无论哪里人,有没有户口,父母做什么,读什么学校,认识与否,是不是住这个社区,任何小朋友都可以进来。他们名正言顺地来这里玩游戏,做什么都没有规定,想玩什么玩什么。唐浩多和他的朋友们,为城中村里缺乏父母陪伴,无法在陌生的城市建立自己伙伴关系,或者难以融入学校的孩子,提供一个包容的自由环境。“能跨进来无墙幼儿园本身就说明了某种渴望。”更深层的部分,是他试图为受过心理创伤的儿童进行长期陪伴、艺术教育、社团活动。唐浩多依然在做美术老师,无墙幼儿园是非盈利的性质的公共项目,租金由他自己承担,其他的运营成本主要依靠捐款,以及他为孩子们做的艺术项目的衍生品售卖,中间一度因为资金紧张无法继续,好在收到了一笔5000块的匿名捐款,这一笔钱可以让无墙幼儿园运转半年。月亮无墙幼儿园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为月亮办个展。唐浩多学艺术出身,自己也做雕塑作品,自然而然地,他想到用艺术的方式陪伴小朋友。月亮来画画的时候,他看到她身上原生的力量。“她并没有被社会给阉割或者驯化,绘画的方式没有成人的审美范式,画一只鸟要像鸟,画一只龙要像龙,她不遵守形象与否。这个东西很难得,因为是一个孩子特殊的经历之下,才会形成这样一种对绘画的表达和认知。”唐浩多鼓励月亮继续画,画了几百幅,都放在伴伴杂货铺里,画纸和画布堆了一叠又一叠。个展的时候,认识月亮的大人和孩子都看到了这个“问题儿童”身上的另一面,还有从社区外赶来的观众们购买收藏她的画。唐浩多为她无偿代理作品,希望这个计划能持续到她18岁,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她能靠作品积攒的资金支持成年以后的生活。月亮第一次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