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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出生在农村?两代人与一种童年

吴杨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09-05

去年四月,艺术家鹏鹏和伙伴旻旸在银边村(化名)进行了一次支教。一开始,他只是想完成一场与农村儿童相关的艺术实践,就和他过去发起和创作过的许多儿童艺术项目一样。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银边村小学的93个孩子中,有14个孩子的爸妈长年在外地工作。鹏鹏也曾是一名农村留守儿童,他发现,两代人在各自的童年都提出过类似的疑问:为什么爸爸说只工作十天就回来,却走了一年多?为什么农村人要去城市打工?
这些疑惑被写在由鹏鹏和旻旸收集的1300多张纸条上。接着,鹏鹏和潘秋蓉、孙雅璇两位艺术家组成工作小组,从1300多张纸条中选出189个问题和愿望,通过微博话题、朋友圈认领、腾讯会议、街头剧场等方式发起公众讨论。最后将留守儿童的提问,艺术家和公众的回应集结成了《不存在的课本》这本书。
今年三月,鹏鹏和旻旸拉着一箱《不存在的课本》回到了银边村。彼时“邯郸少年杀人案”正引发全网热议,呼吁“降低未成年人入刑年龄”的声音也传到了孩子们耳边。这让鹏鹏感到不安:爸爸打妈妈、老师打学生的事情在这些孩子们周围时有发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司法上的严惩能够驱散盘踞在留守儿童头顶上的暴力阴霾吗?
此外,谁又能够回应由城乡差距带来的不公呢?鹏鹏和伙伴旻旸试图用行动,把留守儿童的困境重新拉回公共视野。
文|吴杨编辑|阳少





银边村旧广场上的标语






为什么农村人要去城市打工?

去年四月,“拆界艺术小组”成员鹏鹏和旻旸,在西安城郊的银边村小学支教了四周。这所学校过去没有美术课,于是学校安排他们给三到五年级一共 93 个学生上美术课,每个年级一周两节。
放学后,鹏鹏常常看到一个五年级的女孩骑着自行车独自在村里晃悠。他第一次来银边村走访的时候就在村口碰到了她,对她油腻腻的头发印象深刻,“脸也是脏脏的。”
村里一位略有威望的长辈告诉鹏鹏,女孩叫小花,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小花改嫁,长到七八岁,母亲也去世了。双亲接连离世,继父在外省务工,小花自此跟随姥爷一起生活。
一次美术课上,班上一个同学取笑小花没有妈妈,小花情绪失控大声哭了起来。同学们对这场景却是习以为常,对鹏鹏和旻旸说,“别管她,她经常这样。你们习惯就好了。”
孩童之间的漠然令鹏鹏感到惊讶。支教时间有限,他想在短时间内了解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提议大家把好奇的问题和想实现的愿望写在彩色纸条上。
鹏鹏在课堂上收集纸条
几堂课下来足足收到1300多张纸条。对鹏鹏来说,打开这些纸条却是一次次难以承受的震撼。孩子们提出的问题除了奇思妙想,更涉及性别困惑、城乡差距与家庭暴力: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爱?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重男轻女?为什么有男人和女人?为什么没有男女人?为什么农村人要去城市打工?为什么别人家富有,而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为什么只有妈妈任劳任怨?为什么我爸爸那么爱打人?我的父母为什么要离婚?……
问题与愿望



两代人与一种童年

鹏鹏无法忽视小花的身世,自然而然地想要对她多一些关照,后来小花成了鹏鹏在银边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小花乐于分享自己的事情,从四年级开始,她就担起家庭中“成年人”的角色,代替爷爷去走亲戚,遇到乡亲家里办红白喜事,爷爷也常常让小花代家里去随份子、吃酒席。
她说话时常常带着笑容,但几乎不直视对方的眼睛。另外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也是如此,父母均在外打工,别的孩子叽叽喳喳聚在一起做手工,他什么也不做;别的孩子写完纸条会和老师互动,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大家。鹏鹏就坐到他的身边,碰一碰他的头,“只要你跟他一有这种感情的碰撞,孩子马上把头低下去。”
五年级一个男孩沉迷网络游戏,把家里各种长辈的手机号码都拿去注册了游戏账号,甚至瞒着父母往账号里充钱。有一次在广场上,鹏鹏想和他聊天,男孩不说话。“他的自行车停在边上,我说你要是想你妈妈了,你就摁一种声音。”男孩沉默地给出了反应,把铃铛摁得当当响。“我又问,给妈妈打电话却打不通,又会是什么声音?他换了节奏又摁了一次,‘噔噔噔’。”眼泪顺着男孩的脸颊落下,始终没有说话。好几个孩子告诉鹏鹏,父母一两周才给自己打一次电话。
捡拾废弃物做玩具的孩子
鹏鹏这才意识到,这些农村孩子大部分还有着另一重身份——留守儿童,“他们的遭遇跟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鹏鹏出生于1994年,自有记忆以来,爸爸就一直在外地务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比较搞笑的一件事情是,我弟弟出生之后,有一次我爸回来,我弟就管我爸叫叔叔,他不认识我爸,叫叔叔叫了好长时间。”
过完年,为了不让孩子们伤心,爸爸没打招呼就走了。但是鹏鹏每次都能觉察到爸爸什么时候会离家,“心里头难受得不得了。”
他记得爸爸曾去过内蒙古和山东的工地上盖房子。有一回,他写了一张纸条偷偷塞进爸爸的行李包里,“爸爸你要注意身体。”那时候他刚学会写字。
第二天,爸爸打电话回来,说纸条他看到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电话这头,鹏鹏早已哭得稀里哗啦,“那时候就在想,爸爸要挣多少钱才能回家呀?我想赶紧长大去挣好多钱,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算起来,鹏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时间极其有限。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更好的教育环境,母亲把他和弟弟放到邻镇寄宿小学读书,自己则在周边打工。周末放假回家,妈妈只能请一天假回来陪着他们。等到他和弟弟相继升上中学,母亲也出去打工了。



《不存在的课本》

“为什么农村人要去城市打工?”把纸条上的问号换成感叹号,就是无数留守儿童共同的抗议之声。彩色的纸条承载着灰暗的童年。鹏鹏二十年前的遭遇,继续发生在新一代留守儿童身上。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和联合国2023年联合发布的《2020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和数据》,直至2020年,父母至少一方外出流动半年以上的0~17岁儿童依然高达6693万人。其中,农村地区留守儿童为4177万人,从刚出生的婴幼儿、成长中的小孩童,到十几岁的青少年,父母双方外出务工的比例接近一半。
银边村小学93个孩子中,有14个孩子的爸妈长年在外地工作,更大部分则是父亲在外、母亲在家。过去,鹏鹏简单地认为,留守儿童“就是儿童在家,父母在外”。来到银边村,他才重新认识了这个群体。面对留守儿童提出的上千条问题和愿望,鹏鹏坦承仅靠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回应,“还是想让孩子们提的这些问题被更多的公众和成年人看到。”
到了年底,鹏鹏和潘秋蓉、孙雅璇两位艺术家组成工作小组,从1300多张纸条中选出189个问题和愿望,通过微博话题、朋友圈认领、腾讯会议、街头剧场等线上线下方式发起公众讨论。
“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就着孩子们的提问,从不同角度讨论,有时候一个人说完了,另一个人觉得不对,还会怼一下对方。”线上线下参与的公众超过200人,光是线上讨论的时间加起来就花了整整10 天。
工作小组将留守儿童的提问,艺术家和公众的回应集结成书——《不存在的课本》以其390页的厚度最终定稿,涵盖主题包括自然科普篇、心理情感篇、性别教育篇、城乡关系篇、奇思妙想篇、家庭生活篇和人生思考篇。元旦期间,他们发起网络众筹,不到两天时间,就筹集到了所需的费用,得以将“课本”印刷出来送给了提问的孩子们。
《不存在的课本》,受访者供图
“课本”是权威教育发明的名词,前面加上“不存在”,显示出其中的对抗性。孩子们作为获取知识的主体,接触到的知识主要来自权威,“人与知识的关系变成了压力式输入的教育关系。”鹏鹏解释,“反而我们和孩子们、公众一起产生的这个课本,在传统的教育关系里是不存在的。”
“为什么我出生在农村?” 翻开《不存在的课本》第216和217页,一张紫色纸条横亘在两页之间,纸条上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工整有力,课本用了7页纸把公众的讨论整理成一幕剧,答案在其中显现:

李臭蛋:“这首先是一种命名上的说法,我出生的地方,被叫做‘农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叫农村的这个地方怎么了,这个问题的反义是‘为什么我没有出生在城市?’这是一个讨论公平性的问题。”


《不存在的课本》内页


暴力的阴霾
今年三月下旬,鹏鹏和旻旸载着一箱《不存在的课本》,再次回到了银边村。
刚到达村口,小花已经等在那里。和两位“老师”打完招呼,小花骑着单车跟在车后面一起往旧广场开去。“小花有手机,我们跟她加了微信,还有其他几个小孩,我们还有一个群。”
小花单车上挂着一个无纺布袋,接过鹏鹏给的《不存在的课本》,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笔和一本六年级语文课本,前后几页签满了她同学、朋友、老师的名字。她想让鹏鹏和旻旸在两种课本上都签上名。春寒未尽,小花穿得厚实,外套下露出的毛衣领子已经一圈黑渍。
没过一会儿,聚集的小孩越来越多。广场上一棵老杏树杏花绽放,风吹过来,杏花飘落,一个小女孩站上石板凳,折了一支杏花,拿在手里继续和大家聊天。
五年级男孩辉辉告诉鹏鹏,他在寒假的时候把《不存在的课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不信,那么厚一本你全看完了?” 鹏鹏逗他。于是辉辉直接背出了书中一段话。连鹏鹏都想不起来书中有那样一句话,辉辉凭着记忆翻到了那一页。
午饭的餐桌上,孩子们主动聊起不久前的“邯郸少年杀人案”,讲述着他们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的事件细节。
辉辉将他所知道的新闻信息一股脑全背了出来,他向鹏鹏解释,刑法已经将未成年人刑事责任的年龄从14岁下调至12岁,他认为这三名杀害同学的少年会被判死刑。旻旸纠正他,死刑不适用于未成年人。
辉辉也是一个典型的留守儿童,父母在外面打工,他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写完了作业,辉辉经常用奶奶的手机刷短视频,有一回刷到一个博主讲解法律条文,他点进去看,之后推到他眼前的同类视频越来越多。辉辉有着超出同龄人的背记能力,从此银边村就多了一个“对法律条文背得烂熟的小男孩”。
短视频显然是一把“双刃剑”,孩子们对荒诞的信息也深信不疑。鹏鹏和旻旸决定带着他们做一次反霸凌的教育剧场,以对冲热点新闻带来的信息余波。饭后,他们来到一片弃耕的黄土地上,“你们自己认领角色,霸凌者、被霸凌者、还有旁观者,旁观者可以随时打断剧情。”
辉辉主动认领了被霸凌的角色,被“霸凌者”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即将被“霸凌者”“掩埋”时,一直旁观的五年级男孩大军大声喊了一句“停”。鹏鹏问他为什么喊停,害羞寡言的大军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让霸凌停止。到了第二场,“旁观者”几次尝试介入但始终没有行动。一位六年级的女孩说,她害怕施暴者将暴力转移到她身上。

剧场游戏进行中


直到第三场,四五个“旁观者”决定抱团,冲上去拉开了三位“霸凌者”。鹏鹏后来告诉我:“这种方式相当于把剧场游戏化,孩子们直接进入角色,不同角色一边做出当下反应,同时又展开讨论。”
游戏结束后,孩子们和两位“老师”挥手告别,在宽广无边的关中平原上,他们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路的尽头。村路两旁的麦田里,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摆动,远处国道上隐隐传来大货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刚刚在餐桌对于“邯郸事件”的讨论,让鹏鹏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他自己就出生在邯郸农村,当他看到邯郸事件中三名嫌疑人和受害者都是留守儿童时,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在我小的时候,那里就充斥着霸凌。但是有谁会承认这四位少年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呢?”
暴力的阴霾始终悬在留守儿童的上空。不久前,小花在微信上问鹏鹏和旻旸,“你们有没有见过老师打学生好几个巴掌的?”那天她班上一个男孩被老师扇了好几个耳光,“声音可响了。” 辉辉看到消息,在群里做出了法律解释:“老师打学生,情节严重的会被判刑,情节轻的撤职。”小花也认为应该把事情告诉教育局。他们相信法律和教育制度会做出正义的裁判。


未竟之问

如今,鹏鹏和旻旸和银边村的几个孩子依然保持着联系。
小花常常在微信上联系他们,“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食堂午饭不够吃的事情?”、“两门课的老师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上课了。”小花把学校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时不时也把手机拍到的天空、绿树、花草发给他们看。照片中的自然景物,鲜艳明亮,充满生机。


小花拍摄的照片


“很早之前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安静画画的艺术家。但是遭遇了这么多问题之后,没办法安静,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们必须去面对具体的问题。”
作为上一代“留守儿童”,在与银边村留守儿童相遇后,鹏鹏感觉到自己对银边村孩子们产生的共情早已超出了“外来的客体”范畴,“这些孩子就是我,我跟他们是同一类人。”托起银边村留守儿童正在承受的“此刻”,即是疗愈“彼时”严重缺失父母陪伴的自己。“归根结底,我不希望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痛苦,继续发生在另一个生命上。”
生长在江苏沿海城市的旻旸很难有相似的情感共鸣。受到父亲的影响,旻旸从小接受文学和艺术熏陶。面对农村境况,他更愿意在残酷现实中寻找那些未曾被磨灭的、属于人本身的美与诗意。他相信那是人在艰难中生存的一缕微光,也想为这些留守儿童的纯真与奇思妙想留下印记。
整理孩子们写的纸条时,“云朵为什么不来我家玩?”让旻旸备受冲击,“单纯的强大的童稚击中了我”,“人在困苦的时候需要的是温暖的记忆,而发现诗意的美,构建这种意识能够弥补我们的创伤。记忆会模糊,但是如果拥有诗意的意识,我们都会有希望。”

旻旸给孩子们制作了“云朵”


旻旸建了一个和孩子们一起写诗的微信群,写诗的动作随机且即兴,辉辉有时候冷不丁地也会抛出几句即兴创作的诗:“我饮天下逛长街,天空落日近黄昏”,发到群里后,辉辉接着解释,“就是对夕阳场景发出的,我在家里喝水,却看西边黄昏。”
“那种诗意在农村肯定是有的,但这个系统也让诗意逐渐消失,越来越少。”鹏鹏对旻旸“诗意带来希望”的立场不尽认同,“假如诗意是种子,把它撒在农村的地里,它可能会长成大树,长成森林。可是留守儿童的生存环境让这个种子没有办法继续生长。这让人挺绝望的。”但在面对留守儿童的议题上,两人实现了两种视角的并存与合作,“还是想挣扎一下,看看能不能让这个种子长起来。”
银边村留守儿童的艺术项目至今还在进行中。鹏鹏和旻旸把反霸凌教育剧场的过程记录了下来,做成了影像短片,在微博上进一步邀请关注者参与观看和讨论。鹏鹏希望能带动公众对于留守儿童的关注,《不存在的课本》下册也有待众筹和制作。
临近研究生毕业,鹏鹏计划离开待了十年的西安,回邯郸老家去,和女朋友一起在村里办一个儿童美育空间,以此陪伴孩子们(包括未来他自己的孩子)成长,一起面对那个未竟之问——“为什么我出生在农村?”


李臭蛋:“出生在农村是不可选择的结果,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应对这个事实。”

李小花:“如何应对?”

李臭蛋:“勇敢看到问题的真相,并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社会环境去解决问题。”

——《不存在的课本》上册第222页




(为保护儿童隐私,小花、辉辉、大军为化名。)

(本文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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