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六年的初夏,我常常是这样度过的:凌晨三点多,我将尚在睡梦中的九个月的儿子抱给隔壁房间的婆婆,然后骑上自行车,顺着黑咕隆咚的弄堂赶去距菜市场不远的我小姨娘家,把寄存在他家的一大堆小百货用三轮车拉去菜市场摆地摊。夜色如墨,东方露出鱼肚白,散落的星星兀自挂在空中。从2006年至今,陈慧的交通工具从自行车换到铃木125,在无数个这样的夜色中穿行。陈慧是江苏如皋人,23岁那年来到浙江余姚养病,并经人介绍与前夫结婚,自此远嫁异乡,也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菜场扎根。作为「外嫁女」,一开始融入并不容易。排外是难以避免的,陈慧只得用人格魅力「征服」当地的人,常从小事上给人施以援手,哪个背包肩带断了帮忙补,需要散钱给人换,慢慢跟菜市场的人熟络了起来,摊子前的人来来往往,大家愿意跟她拉家常。平时,陈慧卖些日用百货,锅碗瓢盆、刷子扫帚、袜子剪刀……摊子上出售的所有东西都是她从市区的大型批发市场搬回来的。菜场里相熟的人叫她「阿三」或「三三」——因她在家中排行老三。以前生意好做些,在浙东小镇,网购不发达,菜市场不仅是交易场所,还是熟人社会的重要链接节点。现在生意稍显冷清,十多年来,菜市场经过三轮扩建改造,桀骜不羁的棱角被磨平——摊子不能乱摆,必须有序,延伸出的触角也被规定了形状,现代化程度更高了。陈慧经历过无数个凌晨四点,看着晨雾散去,日晒雨淋地守着摊子。她像一条鱼,熟悉菜市场每一个犄角旮旯,熟练地跃游其中。但是不要对陈慧露出怜悯的神色。菜市场是工作地点,也是她的暸望塔,这一方小小的百货摊,为她打开瞥见人间的广阔天地。书籍出版后,她开始变得小有名气,在不同城市参加完新书分享会后,立即回去坚守自己的小摊。有人向她建议,何不开个店铺?还有人热心地为她推荐工作,坐在电脑前,运营公众号。陈慧一一婉拒,她并不想困住自己,因为“一天到晚待在电脑前对着白墙能写出什么东西来?我要抑郁的”。至于为什么不开店,因为有了店之后,就要守店。当中自然有经济学运转逻辑,一两天不开店顾客自然就流失了,但摆摊不会。一直以来,她都是相对自由的——上午工作,下午收摊回家写作,而且随时可以撂担子,出去放空几天。说到这里,陈慧直率一笑,「懂了吧?你三姐永远是你三姐。」再来,她对菜市场的感情太深厚了,她在《在菜场,在人间》里写道:有些人难得光临一次菜市场,他们忍受不了菜市场的繁芜气喧哗,厌恶随处可见的鸡皮蒜毛。可于我而言,菜市场烟火气十足,是个热气腾腾的、有付出就有回报的好地方。我扎根于此间,勤勉地谋求生活的保障,也在此间小心地窥探人间万象,恭恭敬敬地记录着平凡人的温情或悲伤。这是属于我的“在菜场,在人间”。
很难说是热气腾腾、烟火缭绕的菜市场打开了陈慧敏锐的感官,还是她带领人们走进菜市场背后的一个个故事。在《在菜场,在人间》里,爱捡钱的阿瓜是「小眼睛有时候是磁铁,滋滋地冒着电去追踪、去发现」;炸得不好的油条是「要么干巴巴地勾着,宛如晾在西北风里多日的芥菜叶子;要么走了形,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似的,两边一长一短,完全不对称」;下课的小学是「铜铃铛的声浑厚悠长、余音袅袅。接着,穿着花花绿绿的孩子们就从各自的教室里拥了出来,羊群似的散向校园的各个角落」。在菜市场,陈慧不仅仅买卖小百货,还调用所有感官观察世界。「我觉得在菜市场摆摊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看我在异乡一个人那么孤独,但是早上在菜市场那么多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听听八卦,讲闲话,半天很快过去,一点都不孤单。」
写作最初可以溯源到2010年。彼时,陈慧的孩子进了幼儿园,她上午摆摊忙活生计,下午的时间突然空了出来。前夫沉默寡言,跟公婆又存在代沟,每个人的世界密不透风,陈慧难以找到钻入的缝隙。在农村,不抽烟、不打牌、不串门,便注定让孤独常伴己身吗?对着老式电脑,陈慧决定尝试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这是一个跟自己对话的过程。在陈慧看来,作为爱好,写作和抽烟打牌没什么两样,无非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关起房门,她就埋头记录,一开始没有任何人知道。身边的人发现后,推荐她把作品发到文学论坛上。也正是在这里,陈慧遇到了当时宁波市作协副主席谢志强。后来他们见面了,陈慧推着摆满小百货的车,花花绿绿色,风吹过,小车叮叮当当地响,这次的出场跟她的文字一样接地气。谢志强推荐她看的第一本书是高军的《世上的盐》,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并非科班出身,对生活有着很强的感知力。陈慧还开始看汪曾祺和李娟等人的书,慢慢“扶着墙走路”。后来,她看的书很多很杂,跟其性格一样,随性自由,没有特别的目的,看到合眼缘的书就买回家。有时候陈慧会把自己的文字比喻为「苍蝇馆子」。就跟人们吃饭一样,目的地有高级餐馆,也有路边小摊。「我并不是一个文艺的人,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当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人物,从我这里出去以后,所有的表达都归于读者朋友自己,而不在我这里。」纯粹自发的写作意味着什么?陈慧使用了「打捞」一词。当她迫切需要经济来源时,放下所谓的体面,主动去菜市场摆摊;当她精神苦闷不已时,开始投身写作,希望用文字来安慰自己;当她的婚姻宛若一潭死水时,选择纵身一跃,不求这一跃能让自己抵达幸福彼岸,但至少能够浮出水面,畅快地呼吸。总之,她十余年如一日地写作,写菜市场琐事、一饭一蔬、小猫小狗,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写作成了惯性、一个无需用力的动作。陈慧反复强调,作为一个务实、现实以及实在的人,比起写作,生活要重得多——她要考虑每一分钱怎么花,把家庭和孩子安顿好,扎扎实实地「完成」了生活后,才有写作。《去有花的地方》的出版过程也是如此。她在出发前并未跟任何一个出版社签约,而是表示,如果这一趟能写出来,就给出版社,写不出来就算了。诚然,陈慧想要出逃,去到一个“有花的地方”。但是现实问题不容忽视,跟着蜂农追花期间,菜场生意告一段落,怎么帮补生计?写作发生在生活中每一个打动她的瞬间,在闹市中也在书桌前,在「追花」的颠簸路上也在烈日的帐篷底下。陈慧从未想过以写作为生,但文字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本是将她从泥淖中捞起来。后来,陈慧在分享会上说,读者从她的文字中的收获,比文字本身重要。
2021年,陈慧萌生了「出走」的想法。在菜市场摆摊多年,她听闻了很多蜂农的故事,看上去浪漫刺激又自由——离开循规蹈矩的生活,离开紧紧追随鲜花的绽开,完成一场新的冒险。因此,她也萌生了跟随蜂农追花的念头,并且辗转将这一念头付诸实践。事实上,陈慧是一个很「宅」的人,一直以来生活都是在菜场和家庭两点一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想要出走」的感觉为何从细枝末节延伸至骨干,再调动全身不安的细胞,最后彻底击中了她。「这种东西是无法解释的,就像你突然爱上一个人,你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喜欢他。」而作为一个「务实的中年阿姨」,陈慧不愿在脑海里空想远方的样子,她要看见和触碰远方。显然,几天乃至半个月的旅程是无法满足她的渴望的,既然浮出水面,就不能只是透透气,而是要游向真切的「远方」。2023年春天,她跟上了刘大哥和新丽姐,正式开始为期四个多月的追花之旅。四个多月,辗转四地,与自然接合愈紧密,写作素材愈繁茂。在江苏东台,「黎明前的黑暗仍是固体一般的浓墨,古老的鸡啼声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才能慢慢将它驱散。」在山东泰安的徂徕山脚下帐篷里,陈慧「就像摊在电动筛子伤的豆子,不停地振动。而火车从南边极速冲下来形成的强气流好比十级台风掠过,房架子吱吱呀呀,帐篷布里啪啦。」而在辽宁大连瓦房店,陈慧牵着小狗小安到玉米地里散步,「空敞粗犷的北方田野中,大地无限铺陈,身处其间的人和机器都浓缩成了模糊的黑点。我在田间路上走啊走,每隔一段路,就看到堆积在一处的干枯的梨树骸骨。梨树消亡,玉米生长,唯土地永恒。」陈慧与刘大哥夫妇在大连瓦房店蚂庙山脚下的驻点。
在辽宁北票常河营,陈慧和蜂农夫妇苦等一场雨,「山头上的云朵忽而轻薄,忽而厚重,忽而聚拢,忽而分散,像是存心吊人的胃口。」冒险完毕,生活仍在继续。读者可能会稍显失望,这趟旅程并不像娜拉出走一样决绝,因为追完蜂后,陈慧马上又回到了菜市场。冒险留在了书里,现实是不断地扑腾回到柴米油盐而已。事实上,陈慧不爱读诗,因为诗歌太高雅,而她是一个像牛筋草一样活着的人。她也不爱谈论远方,因为「远方再远也是生活」。在她看来,真正治愈人心的是抵达远方的过程,是在缜密计划与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后,努力为自己找到栖息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在分享会上,陈慧告诉现场年轻的朋友们,「当有能力的时候你就去旷野走走,当没有能力、被困在轨道上的时候,也请记住不要悲伤,不要认为这是永远的状态。要保留自己的爱好,保持自己强大的内核,这是很重要的。」追花结束后,陈慧带着小狗小安从慈溪回到村里的当天,图片摄于家门前的路上。
这几年,陈慧常常受邀去外地参加分享会。这次来到佛山,她刚下飞机就迫不及待点上当地特色美食——龟苓膏和双皮奶。能吃到美食就是她生活里的「小确幸」,在《去有花的地方》里,陈慧也花了很多笔墨写美食,有读者评价,其文风像汪曾祺。在「日常与赶集」一章里,陈慧写,「我是个趣味低级、注重自己的胃袋胜于脑袋的人,每到一处,最关心的总是当地的菜市场,最想品尝的,唯有本土特色的小吃。而这两点,赶一次山东的大集就能完美兼顾了。」当天,两个多小时的分享会结束后,陈慧口干舌燥,迫不及待地吃上本地糖水。她还给张小满点了一份,与她一起分享美食喜悦。陈慧不爱拐弯抹角,但是心思细腻。在分享会前,张小满给她送了《我的母亲做保洁》一书,陈慧表示感谢并收下了。但实际上,陈慧早就购买了这本书,并且在分享会前就阅读完了,很受书中细腻故事的感动。在她看来,这是对主持人的尊重。她时不时会谈到「孤独」。比如,一个人旅行是孤独的,「别人都是拖家带口甜甜蜜蜜的,我像个孤魂野鬼,有什么好玩的?」陈慧自诩,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看开了,生活就是「一个无聊老太太的日常」。但是,对于孤独,她时而豁达清醒,时而迟疑犹豫。知道该结果的年龄就无法开花,但当看到有爱者圆满时,又不禁羡慕。有一次,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同村一对夫妇也在医院,而对方有伴侣的精心呵护,「别人都说陈慧你平时多么多么能干,但我的心里只觉得很悲哀,我不如别人,只是被迫坚强。」陈慧有过一次濒死的经验。今年上半年,她在菜市场吃完马铃薯,可能是还没有煮熟,龙葵碱中毒了,她突然晕厥。醒来之后,陈慧顿觉迷茫,这才发现原来晕倒和死亡是差不多的体验,两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只是死亡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她承认自己惧怕死亡,不是怕与父母或孩子分别,怕的是「将死未死」的状态——卧病在床、狼狈不堪、失去尊严的那种状态。因为身患疾病,她对这种状态更加恐惧。而人在浮躁的时候更容易陷入这样的状态。如果脑袋空空,胡思乱想,思绪就不免往死神那边飘。陈慧亟需思想上的宁静和自由,「阅读写作的话,就会有一股静静的河流淌在那里,让人心理上更加强大和坚定。」她在书上看到一句话,死亡是不需要着急的事情,这句话给了她很多勇气。「健康的人可能永远不会理解不健康的人的心态,我们的(情绪)曲线一会儿很积极,觉得生活也很美好,有时候觉得这个样子我是不是活不长了。」中毒那天陈慧出院,只有家里的狗「黄小安」陪着她。走在路上,她突然掉下眼泪,想到自己远嫁外地,拖着病体努力多年,结果从医院回来,只有一条小狗陪着她。这样的时刻,陈慧思绪万千,她想到独立、自由与爱情。某种程度而言,陈慧并不是一个那么「前卫的阿姨」,她鼓励年轻人逐爱、建立关系、找到依靠,看似与当代年轻人追求独立自由的主流风尚并不那么契合,但又具备其解释力——「为什么我一直在劝年轻人去恋爱、去找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建立关系,因为当你面临很多人生问题,有时候一个人是扛不过来的,我是硬扛过来,就像你只能挑80斤的担子,你非要挑120斤,其实担子已经弯了。」硬扛担子、走过弯路的陈慧,时不时想到,「死亡是毋需着急的事情」,生活瞬息万变,她只想把眼前的生活过好,不去思考三个月后的事情。缺憾自然也有,她开玩笑地说,如果能够回到20多岁,她一定抓紧时间谈恋爱,见一个抓一个,要痛痛快快地体验爱与被爱。*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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