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工人离开工厂
受到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的邀请,我们来到厦门,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观展。作为和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合作项目,集美·阿尔勒每年都会在厦门集美区呈现中法摄影作品,并在华人艺术家中评选出“发现奖”得主,赴法国参展。
今年的发现奖得主是 96 年出生的青年艺术家王苡沫,她和母亲在废墟中分别用现代舞和太极拳进行身体的代际对话,邀请工人们在厂棚之下进行大合唱,记录了一场戏剧性的展演。在动画影像中,结合动画和工厂实景拍摄,又创造出废墟、人和被赋予了生命的机器共存的幻想世界。本次展览《人间·剧场》用行为影像、实验动画和灯箱装置,在工厂废墟之上重现了工业时代的集体记忆。
©《人间·剧场》展览现场
这个暂时被激活的电厂废墟构成了某种集体命运的象征,我们可以瞥见从工业时代到信息时代中个体的踉跄。
王苡沫对工厂的想象力来源于自己在电厂家属区长大的经验。看到电厂的倒闭后周遭生活的垮塌,她想要用作品留下一些注脚。
面对工厂,我们很容易想起关于资本“异化”和“剥削”工人的社会科学解释,但却忽略了每个宏大的命题之下可能存在的丰盈的细节和“人”的自主性。我们该如何看到那些冰冷的机器背后“具体的人”,而不是把他们困在群体标签之下?这次展出的系列作品《人间狂想曲》或许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01
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王苡沫在重庆发电厂的家属区长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和工厂的关系就无法被切断。
电厂不仅是工作场所,也是生活的核心。它为职工提供了全套生活配套,从职工宿舍、家属区,到子弟校和职工医院,一应俱全,所有日常都围绕着电厂发生。
从家属区到子弟校,中间会经过电厂,小时候的王苡沫过着每天在它们之间来回穿梭的三点一线式生活。上学时,她总是会看到妈妈和一群叔叔阿姨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牛仔服,在面摊前吃上一碗几块钱的小面,然后一起走去工厂。
三班倒的工作制让父母出现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固定,更没有时间给她做饭,因此“能否提供午餐”成为了择校标准之一,当一所学校不再提供午餐时,她就得考虑转学。小学期间,她在电厂片区里辗转了三个学校。
电厂内部结构 ©王苡沫
生活在慢慢发生变化。作为城市曾经的“能源心脏”,重庆发电厂在 1954 年建成之初,就提供了城市 60% 的电力。当改革开放来到第三个十年,火力发电模式已不符合“优化过剩产能”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样的时代需求。2014 年,为了响应和落实国家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根据重庆市《蓝天行动实施方案》,主城区内的 4 家火力发电厂将被关停(重庆发电厂为其中之一),以淘汰落后产能,改善空气质量。
2015 年,随着最后一台机组关停,工厂变成了废墟,与电厂密切相连的生活也随之垮塌,王苡沫的妈妈和叔叔阿姨们,有的转岗,有的失业,有的直接选择退休,在人到中年之际,不得不重新建立生活的地基。
在这样的契机下,王苡沫开始创作《人间狂想曲》。她觉得电厂曾经就像钱钟书所写的《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而如今墙垮了,他们还是只能在里面待一辈子。
工人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电厂混杂着复合的情绪,可能是痛苦、枯燥的源头,但同时也是他们的友情、干劲和青春的支点。
02
流淌于坚硬和柔软之间
《人间狂想曲》系列第一个完成的作品《墙》,是一堵工作服构成的墙。回忆起电厂,首先出现在王苡沫脑海里的画面就是大家穿着蓝色工作服朝她走来的样子:“小时候的世界就是被这些衣服包围的,只要看到叔叔阿姨的场景,他们都是穿着这件衣服,很少有其他的衣服”。
于是她向叔叔阿姨们收集了过去的工作服,把它们包裹在砖头外面,再堆砌成一堵墙。砖头是冰冷的,但衣服是有温度和味道的,通过感官和嗅觉,可以在每一人身上的衣服上找到独特性。
©《人间狂想曲-墙》(过往展览现场)
在系列的很多作品中,你都能看到这种流动于坚硬和柔软之间的复杂性。
她以动画的形式为工厂里的机器重新赋予了生命,它们拥有了眼睛和手脚,站在工人们的旁边,摆动着手臂,动画和实拍的影像被结合在了一起,构成了《人间狂想曲》的动画影像部分。
“它们是有生命的,不该就这么在昏暗的房间里待着。”
在动画的世界里,所有的现实元素都是可以拆解的,即使是沉重的表达,也可以在超现实中被解构。于是人被放大到走道、平台和房顶上,不再是原本在工厂中小到看不见的个体。烟囱被重复复制,在建筑后上下漂浮,像是困住人的围栏。在航拍镜头里,无数的烟囱又像是不断吞吐的圆形大口,仿佛随时会把人吞噬进黑洞。
©《人间·剧场》展览现场
工厂被烟雾环绕,水母在天空中游动。动物在她的作品中常常被用作载具,连接天上和人间。这里的水母也是一种载具,它们像是热气球一般,在空中兜住了这些叔叔阿姨,似乎能带着他们离开。但同时这些水母却是倒着游的,“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个不公平的、颠倒的世界里存活着”。
©《人间狂想曲》实验动画截帧
第一次走进电厂,是一次儿童节爸爸带她去动物园玩,结束后到电厂接妈妈下班。当时一进厂,就能感觉到特别大的噪音,到处布满了黄黄绿绿的管子,她觉得很有意思,但同时又有点害怕那些静止不动的机器们会突然动起来。
这就是电厂在她的记忆中保留的画面。后来工厂倒闭后,又一次进入工厂,才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工厂里不再有任何人,原本的那些机器也生锈了,“它们随着时光和这群年轻人一起变老了”。
将机器拟人化地再现也是想要留住这份记忆。这种虚拟和现实的结合受到了她很喜欢的作品《幸存的生命》的影响,导演杨·史云梅耶融合了真人实拍和纸剪动画的手法,呈现了超现实主义的创作。这则动画影像也是想要呈现这样的想象力。
如果只有电厂倒闭后悲观的建筑和铁锈的照片,是很悲观、冰冷的。她希望作品更有人情味一些,因为所有的建筑都和人发生过关系,每一栋楼上都曾经有人,是人赋予了建筑生命和意义。“我不想单独空洞地去看一栋楼,看见空空的大楼,我会想象人曾经在上面的样子。”
03
“工人”是具体的人
工厂和工人,是文学、艺术和大众传媒中恒久的主题。传统影史一直把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火车进站》和《工厂大门》视为电影的诞生。捷克导演哈伦·法罗基则将电影史中工人离开工厂的各个时刻,编织进了他那极具辩证和批判意味的论文电影(Essay Film)《工人离开工厂》。
©《工厂大门》
在马克思和福柯的影响下,知识分子习惯性地将“工人和工厂”的关系放置于“异化”、“剩余价值”、“空间与时间的规训”等理论框架中,把镜头对准工厂紧闭的大门和流水线上重复的劳作,似乎很容易得出这样的判断:机器是冰冷的,人是被木然地牵制于其中的。
当王兵带着摄像机穿梭于沈阳铁西区的车间、澡堂、铁路和机器之间,一种更加具身化的体验被呈现了出来,工人在其中交谈、打牌和咒骂,在下岗待业的悬置中,消磨着情绪,等待着一个结束时刻的到来。
而在2011年的电影《钢的琴》,钢筋坚硬表皮下的情感怀旧被进一步挖掘出来,空间寄托着人的情感,也构造了一种可靠但不可挽回的生活方式。这种纽带既不能在宏伟指令的转向后被剪断,也不可以在社会科学的范式之下,被简单概括为“异化”和“剥削”。
这并不意味着理论不重要,只是它必须从人身上来,又回归到人,因为那是概括性论述中最富有张力的存在。每一个具体的场景都有微妙的差异和起伏的情感。他们围绕着机器怎样生活与相爱?又在三点一线中施展着何种能动性?
正因为集体的群像太过容易被贴上标签,个体经验的书写和呈现才更加紧迫和丰富。
在《人间·剧场》展厅的最深处,感知首先不来自视觉,而是一段熟悉的旋律: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个展厅没有开灯,仅靠投放作品的灯箱和屏幕承担照明功能,就像置身于一个昏暗的库房内,歌声在头顶环绕。
©《人间狂想曲》行为影像
如果你仔细倾听,会发现合唱的背景音里,混合着环境中的雨声和雷声。在潮湿的重庆,废弃的厂棚被雾气和雨水笼罩,合唱就在这里发生。王苡沫母亲和同事们穿着蓝色工作服,站成整齐的两排,当指挥和风琴起手时,便集体站直,把手背在身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集体出现在工厂里。
大合唱之后有一段采访。他们介绍自己开始在电厂工作的时间,讲述对电厂的印象和对未来的期望。
一个阿姨说:“这辈子,我觉得很庆幸的事就是在电厂这段时光,我认识了很好的朋友,能够经常在一起,谢谢。”很多人的愿望是健康、顺利地退休,并对未来的人生有所期待:“现在我要好好地活”。他们会反复思考形容词,然后用“辛苦”、“枯燥”描述他们的工作,眼角泛起一点难以察觉的泪光,“但是又不得不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为了生活”。
要是问他们,电厂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只会说,混口饭吃嘛,有哈子意义。
而在一段没有被放入作品的采访中,当被问及有什么想对电厂说的时候,一位叔叔开玩笑说:“还我手指头”。在一次工伤中,他失去了这根手指,没有赔偿。王苡沫说,她看到大家把这个事情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一带而过时,她感觉这可能是一种憎恶,但就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人物一样,笑的背后藏着无奈和痛苦。
在观展之前,我总以为和工厂有关的作品总是难免带着批判和审视,就像那些来自课堂与书本的“问题意识”,无一不切中宏大的命题和历史的脉络。但身边的人超越了“问题意识”,他们说话时的平静、自嘲或自我安慰,在王苡沫“复调”式的拼贴、构造和展演中,记忆被唤起,废墟被激活,并在一种温柔、轻盈但不回避的叙事中,自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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