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入亚背后，从“网瘾少年”到“为国争光”

2023年杭州亚运会，电竞比赛成为最受瞩目的赛事之一，甚至是唯一一个需要以抽签形式进行售票的赛事，足见拥趸对这一类别比赛的关注度。对于不熟悉游戏的人来说，电子游戏成为一项国际体育赛事是让人吃惊的，但是对于电子游戏的玩家而言，这一趋势已经持续数年。

如今提及以“王者荣耀”和“英雄联盟”为代表的游戏，早就不单意味着茶余饭后的消遣，更是一个庞大的资本帝国。顶级玩家在行业内备受瞩目，也肩负着国家的使命，需要为集体的荣誉而战。毫无疑问，改变是必然的，伴随着行业的变化，资深的玩家也好，专业的选手也罢，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下文邀请到长年从事电竞行业研究和工作的Dylan撰文，谈谈电竞入亚背后，这个行业和选手的困境和迷思。

文｜Dylan

编辑｜林克

不仅仅是游戏的电竞

当我们在互联网和其他论述寻找“电子竞技”（electronic sports）的官方释义，会得到如下解释：电子游戏比赛达到“竞技”层面的体育项目。电子竞技与传统体育项目不同，它所比拼的不是体力和速度，而是考验选手对游戏运营的理解。这样的比赛，对选手的智力以及操作能力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电竞大大提升了游戏的地位，同时也应运而生一系列的问题：电竞必然会依赖游戏本身，游戏本身却存在诸多问题。比如，版本更替对选手的影响有时候会远大于选手的努力，游戏的公平性有待商榷。再比如，全世界都存在的巨大争议：游戏对青少年的影响，带来的暴力以及成瘾性。

这几年，电子竞技比赛逐渐产业化和职业化。电子竞技选手的发展过程逐渐与职业运动员相似，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训练，并且可以进入商业化竞技联盟工作，成为一个新兴的竞技类职业。

电竞产业经过短短两三年的发展，就实现了迅速的商业化，并且成功吸引了千万粉丝和亿万资金。甚至，由于商业比赛激烈的竞技性，包括奥运会在内的世界级各大体育赛事也一直考虑将其纳入。

早在2013年，亚洲室内和武道运动会上，电子竞技项目就首次以正式项目亮相。“星际争霸2”“英雄联盟”“SFOnline”“铁拳TT2”“FIFA13”“极品飞车15:变速2”等6个项目入选该比赛，奠定了亚运会接纳电竞比赛的基础。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2023年杭州亚运会共包含7个电子竞技正式项目，其中5个pc端项目，2个手机端项目。这是该项目继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以表演项目参与后，首次被列入正式比赛项目中，比赛结果也被正式计入总奖牌榜奖牌数。这也意味着，电子竞技这一新兴的竞技项目由“游戏厂商－俱乐部”比赛组织形式，正式过渡到由国家和国际体育组织参与的全新阶段。

相较于游戏厂商组织的商业化比赛，亚运会比赛项目更强调“虚拟体育”和“国际性”。例如相较于其他赛事，“王者荣耀”比赛中的游戏版本会均衡不同国家水平而选择更国际化的简单版本。诸如“和平精英”的虚拟射击类战术类游戏等，也被改为虚拟竞速等亚运专属的比赛形式。

2020年，当我在采访中国日活人数最多的游戏“王者荣耀”世界冠军杯时，时任冠军队主教练的张凯曾说过：“电竞和网络游戏最大的区别是，所有电竞项目的游戏都是免费且要求绝对公平的，这是和网络游戏最大的不同。同时选手每天要面对非常艰苦、重复、枯燥的训练，和享受玩游戏非常不一样。”

通过这次采访，我了解到，2020年获得冠军的“ts电子竞技俱乐部”选手刚刚从一场欠薪官司中度过自己的财务危机。时任战队经理告诉我，他们所有选手，都是从游戏排名前几的玩家中发掘的，通过试训、二队、次级联赛训练，层层选拔，最终才能获得比赛的出场资格。一系列的流程往往要花费一年甚至几年时间，每天训练时常超过十二个小时，光凭“网瘾”或者一腔热血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打比赛需要天赋和坚持，对教练战术的理解以及对集体生活的服从。最终，真正站上冠军领奖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无数号称“路人王”的天才少年来到电竞俱乐部坚持不到一周，最终留下的人绝对不仅仅是游戏的强者。

纪录片《电子竞技在中国》剧照

当“游戏”也可以为国争光

在2023年杭州亚运会的电子竞技项目里，最受关注的项目莫过于“英雄联盟”和“王者荣耀”的比赛。2022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的总观看人数达到1.3亿人次，市场风头无可匹敌。在亚洲，该赛事也有着全世界实力最为强劲和资本最为雄厚的两个联赛：中国lpl赛区和韩国lck赛区，这两个赛区也包揽了12届全球总决赛当中的11个冠军。

在2018年微博的十大亚运人气选手评选中有六位皆为电竞项目选手，而来自rng的选手简自豪更是力压游泳运动员孙杨成为这个榜单的冠军。足见电竞在年轻人当中的号召力和关注度。这或许也是为何电竞比赛出现在亚运会的原因，毕竟要吸引足够的资本加入体育赛事的筹办，需要的是绝对的话题人气以及关注度。电竞项目毫无疑问能够助亚运会组委会一臂之力。

韩国队如今是中国队最强的对手，早在1997年，韩国就在政府的倡导下进行了产业结构调整，建立了严格的条例和规则，形成了完整的电竞产业链。在韩国，电竞几乎算得上是一个支柱性产业，每年创造超过100亿美元的产值。

在政府常年的推动下，韩国民众对电竞也有较强的认知度。一位韩国电竞国家队选手曾对媒体说：“我们穿自己（俱乐部）队服的话，很多人不认识我们。现在挂着太极旗去机场的话，大家就算不知道我们是什么项目，也会跟我们说加油。”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2018年的雅加达，在数万中韩“英雄联盟”玩家的注视下，一场“英雄联盟”历史上史无前例盛况空前的豪华阵容的决赛开始了。但是或许因为体育赛事的播出条例，或许是因为赛事本身的技术条件，这场重要赛事却没能在中国大陆境内实况播出，即使中国拥有“英雄联盟”全世界最多的玩家。

游戏爱好者一定还记得“雅加达之声，永不消逝的电波2018号”：2018年8月29日的半决赛开始，因为没有转播权，“英雄联盟”官方赛事解说雨潼和十一，为了不被当时亚组委的官员发现，就偷偷挤在赛场厕所里，为国内观众带来一场没有比赛画面的全声音解说。

伴随着这次断断续续的电波，中国队的战况跌宕起伏，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力克对手中国台北队和韩国队，在雅加达披上五星红旗，走向世界之巅。十一的斗鱼直播间一直贴着“战地记者”“感动中国”的标签，将游戏的比赛现场称为"战场"，其意义不言自明。

据报道，当年电竞国家队的教练阿布和队员从集训的时候就以“团结一心，为国争光”为口号为自己打气，最后终于在亚运会的颁奖典礼上奏响国歌。

曾经的“网瘾少年”和“为国争光”被绑定在一起，身份因为国家的赋权而被扭转，电竞似乎第一次得到了“正名”，也开始和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不可逆转地被牵连在一起。

资深的玩家也不会忘记明星选手简自豪（id：uzi）的一段言论：“能够参加亚运会，我真的很激动，这不仅是对自己的正名，更是中国电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代表国家出战。我们从头到脚换上了中国代表团的统一服装，左胸口印上五星红旗，后背上是大写的China，我们住进了亚运村，和不同项目的运动员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从没想过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纪录片《电子竞技在中国》剧照

电子竞技实现社会认可？

“现在的电竞选手已经可以考取电子竞技员的专业证书，说明社会上已经认可了这个职业。”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自己的职业，袁新松这样回答。

袁新松在2022年拿到了“电子竞技师”职业资格认证。这项职业资格认证2021年开始由人力社会资源保障部颁布，所有参与正规比赛的选手都必须获得这项职业资格的认定。在他的认知里，他必须向家人证明自己有来自社会主流的认可，这也是给自己的保障。

作为中国人口净流出的大省，江西和湖南为行业贡献了众多出色的电竞选手。2020年和2022年中国“英雄联盟”项目中的两位选手竟然是在江西萍乡的同一家网吧被发掘，从一定程度说说明了中国电竞选手普遍共享相似的出身。不少苦出生年轻人通过严格的选拔成为行业的中坚力量，即使真正的电竞训练既辛苦又枯燥，但也赋予了选手更多的希望和阶级跃升的可能性。

袁新松是湖南常德桃源人，今年20岁。5年前，他打进了“和平精英”游戏的全国排名，并被游戏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发现。经过严格的试训后，他成为了一名职业选手，目前是深圳狼队“和平精英”队伍的主力。

对于袁新松的父母来说，他们自然是不能接受儿子以打游戏为生，认为不过是一个消遣，只能偶尔为之。为了说服父母，袁新松耐心地翻出了各种资料，向父母介绍成功的职业选手，并保证不能成功就回家读书，才最终说服了他们。

“和平精英”是一款风靡世界的fps游戏，他的电脑pc端名字叫做“绝地求生”。是一款策略枪法游戏，玩家需要组队在一张大地图中进行大逃杀模式的厮杀，最后决出最后一组队伍的胜利。袁新松的游戏id叫做“remember”他说他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喜欢林俊杰，为此他还加入过林俊杰的战队“smg”。

“四年前，我姐姐为了不让我打职业，曾经要请我去看林俊杰的演唱会。后来我自己加入林俊杰的战队，我可以自己凭本事去看演唱会了。”袁新松说。2022年夏天，他随smg战队获得pel和平精英联赛夏季赛冠军，随后smg被深圳狼队收购，袁新松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那年，他刚刚18岁。

2023年深圳狼队pel获胜现场。（图源：深圳狼队官方微博）

18岁在电竞行业，是刚刚可以上场的年纪。2021年8月30日，中国电竞行业响应国家号召颁布新规，未成年选手将不得参与任何电竞赛事。但在年轻就是黄金的电竞行业，这样的规定将一部分把游戏当作出路和饭碗的年轻人推向了其它地方。要知道，第一个让中国俱乐部获得“英雄联盟”世界冠军的ad选手jackylove当年只有17岁，如果规定早几年推出，历史的时间线都会被改写。

袁新松至今记得他获得冠军的那年，但让他印象最深的比赛，不是决赛最后一局，而是夏季赛决赛的倒数第二把比赛，当时他们全队藏在山脚下的山沟里，有一个队员倒下后，他们被两个队团团包围。经过激战后，只有身为狙击手的他“生还”。对他来说，这场比赛是自己的人生写照——曾被崇山峻岭的包裹，只能靠自己的双手突围层层帷帐。

“我从来没有哪个瞬间想过放弃要做职业选手。”这个20岁的男孩说，“没有过，我觉得既然选择做了自己热爱的行业就一定要做好，不要给我自己留下遗憾。”哪怕那场比赛已经过去两年，对他来说，也仿佛在昨天一样。

袁新松在比赛中。（受访者供图）

“他是一个非常不善言辞的人，日常生活除了训练，就是刷抖音，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但是给他的任务他都会非常积极地完成，很努力积极地做一个选手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担任深圳狼队运营经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

虽然袁新松对日常事务的理解能力并不算太深，也不太懂社会上的人情世故，这点与大多电竞选手十分相似，但他对自己的职业十分笃信。就像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一样，做自己坚信的事情。

“这个赛季我打得非常不好，但我觉得我只是没有发挥出来我的能力。我再努力训练，一定能回到我最好的状态。”在我问到袁新松现在的成绩与状态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袁新松每天有日均十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长。还需要完成各种俱乐部的运营任务，包括商务活动，几乎没有任何的个人闲暇时间。即使如此，他仍然甘之如饴。如今他能够获得的报酬，远比自己凭借学历和技能高得多。

在这个行业，流传着不少年轻人逃离电子厂实现阶级跃升的神话。有人说，在他们拼命的血汗和眼泪里，有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缩影。

电竞，虚拟体育的下一站？

在奥林匹克电竞周活动中，国际奥委会体育总监Kit Mcconell曾在采访中明确表示：“我们只谈虚拟体育，少谈游戏电竞。”这也明确说明了，奥委会更看重电竞为其带来的商业价值和传播效力，但是对游戏的价值观则保持谨慎态度。

作为中国的电竞选手，走上亚运会的赛场依然是很多人的终极梦想。但是，适应比赛的新规则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亚运会上的“和平精英”项目已由联赛和游戏中的射击实时战场游戏改为虚拟“铁人三项”游戏。包括但不限于：跳伞、越野射击和赛车等。“英雄联盟”和“王者荣耀”等游戏的亚运会版本中也有不同程度的改动。

事实上，在之前的英雄联盟亚运会入围赛上，“英雄联盟”解说的术语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联赛中常用的“击杀”“人头”被改为了“获得一个积分”。包括“死亡”在内的负面词汇不得出现，选手也不得使用比赛中的id昵称，必须使用真名，这等一系列规则令很多玩家难以适应。

2023年杭州亚运会中国王者荣耀代表队决赛比赛中。

（图源：人民日报）

与此同时，不断出现的新兴游戏正在快速的抢夺玩家，老牌游戏联赛需要面对资本化运作带来的挑战。“英雄联盟”的中国和韩国两大赛区，联赛都已经完成了完全的商业化运营转型，既取消了升降级制度，想要取得联赛的准入门槛和席位，俱乐部必须通过向联赛缴纳高额的席位费来购得位置。

购买选手，培养选手和运营俱乐部往往又需要一笔数字惊人的费用。这使得过去独立运营的小俱乐部再难以在如今的电竞行业生存，必须寻求大财团的融资或被收购。事实上，电竞行业的商业代言，门票分成，赛事奖金，直播等收入，都难以支持其俱乐部良性运行。

去年韩国一份商业调查财报显示，韩国t1俱乐部（sk telecom t1） 作为全世界收入最高的俱乐部，也并未达到收支平衡。电竞行业俱乐部投资的入不敷出，已经成为一种非常常见的行业常态。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对此，我采访到一位中国电竞行业内部从业多年的管理人员David，面对行业现状他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行业做到收支平衡仍然有一段可以期待的增长期，但如果行业从业人员持续沉迷于不切实际的空想，不着眼前的项目，这个增长就很难实现。”

在我的观察中，俱乐部和联赛为了促进收入增长，不得不增加选手额外的商业活动，如广告代言，商务娱乐直播等活动，或者通过打造明星选手的人设，出售选手形象周边。这样会占用一定的训练时间，也背离了竞技体育精神。但是没有影响力就很难扩大赛事收益以及支持庞大的赛事商业化运营。

例如“王者荣耀”和“英雄联盟”的游戏中今年就推出了大量和选手绑定的游戏皮肤出售，而不像之前仅仅给全球总决赛冠军战队推出游戏皮肤的规则，等于是为了经济利益进行了下沉，引起许多玩家的争议和不满。此外，长期的商业活动霸占选手的训练时长，大众媒体和娱乐节目的炒作让选手也有了一种趋近于打造明星的运营模式，也让电竞的纯粹性有了折损。

“商业化和娱乐化是助推产业扩大的有力方式，任何项目想要长期存活均离不开这些。但是唯商业化和娱乐化至上也是错的，这背离了竞技体育的本心。”David无奈地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的David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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