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遗书和四位小学老师
十月底，一名23岁的小学教师跳楼。她留下一封遗书，“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来积极乐观的孩子呢？”
十一月，我找到四位小学老师，试图描绘出她们的生活。但我发现，那封遗书里描绘的是每个人的日常。我虽然是提问者，但所有人都在反问我：教育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而这一次，老师们也没有答案。
撰文｜胡培风
编辑｜阳少
表格，无尽的表格
我在湖南四线城市的一所小学当实习老师，教三年级语文，同时也当班主任。
上班之前，我在网上看了很多“避雷小学老师”的帖子，但上班后发现还是比想象中累很多。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非常疲惫，很容易抑郁。我们这一批实习生里已经有一个女孩确诊了重度抑郁，没办法继续当他们班的班主任了，她的工作暂时是我在做。
这个地方的教育资源不均匀，如果小学生升学到普通的乡镇初中，那基本上初中毕业大部分学生会流向职高，之后就打工去了，上本科的几率不到20%。这里好一点的初中只有两所，本科率能达到60%以上。而在全省，我们市的高考本科录取率是倒数第一。所以教育局的压力也很大，虽然政策上说着要减负，但学校也要拼命搞教学。
但工作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应对各种各样的表格和检查的材料。与此相对，教学的时间反而没有那么多，如果想教好一个班，就要花很多休息的时间备课。我备课通常是在下班之后。两个月以来，几乎天天加班，每天十一点之后才睡，有时候甚至要忙到凌晨一点。
有哪些表格需要填呢？
常规的有晨检午检（上报班级里有没有学生生病，或者哪些学生因意外不能到校）、安全工作（包括安全主题报告，如防溺水主题报告材料）、班主任日志等等。此外，还要填其他部门的，包括但不限于扶贫、创文创卫（创建文明城市、创建卫生城市）、近视健康情况收集、运动会报名表......这些表发下来需要立刻收集上报，当天要的话，哪怕不上课都得把表格做完。做不完会在周一的例会上被校长骂，绩效工资也可能会被扣。
如果近期学校有活动，我就得去做活动的策划，组织人员......单一份晨/午检报告就要花掉我大概半节课的时间，最快十分钟可以写完，但是如果有学生请假或者缺席就要和学生家长打电话沟通，半个小时就没有了。
更加荒谬的是，我还要干交警的活儿。有时候管安全行政的老师会在群里发学校附近没戴头盔骑电动车的家长的照片，或者是小轿车违规停车的照片，我还得去认领哪些是我们班学生的家长，然后去督促他们戴头盔、有序停车。
两个月过去了，我还没拿到工资。基础工资没发，绩效和补贴我不敢问。人力一开始跟我谈工作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说了，但唯独没说工资的问题，我也不敢去问，怕问了之后被穿小鞋。
开始上班之后，领导的态度是，实习生是来学习的，所以句句谈的都是奉献。如果去问薪资问题，就会被批评说不够奉献、不够老实，只想着钱，很物质。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实习的师范生，不给学校交钱就很不错了。因为是我们在学习他们的东西。
可在这里，实习生得当正式老师用。学校现在有六个实习生，五个都当了班主任。实际上，只要你在30岁以下、未婚未育，尤其是刚毕业的学生，绝对逃不了当班主任，或者是在当主科老师之外还要承担行政工作。有时候，你甚至得在当班主任的同时教两、三个班的主科。怎么推也推不掉。
这相当于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工作，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工资基本上和普通老师没有区别。我的班主任补贴只有400块。而且还没发下来。
我一开始是没想明白就上的师范专业。我们那边有一个省计划，初中考完之后可以直接上师范，读2+4年（2年高中+4年大学），然后就可以实习、成为正式的老师。当时我才16岁，只是不想高考就去参加了这个计划。我的初中是唯成绩制，成绩不好没有发言权，过得很压抑，被那个环境压的喘不过气，想着读师范可能好一点，当老师还有寒暑假。当时没人告诉我，当老师会遇见什么问题。直到大三大四，才真正了解到一些内情，比如老师也不是铁饭碗，很多学校都出了末位淘汰制、取消编制。
我们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小学文化水平。在他们的认知里，当老师还是铁饭碗，不能放弃。即使他们知道郑州有个小学老师自杀了，即使知道我很累，也觉得我能调整过来。
我想换工作，但我的专业是小学教育，除了当老师、行政或者是做公务员以外好像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走了。
检查是形式，
@四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面试是在招聘软件上通过第三方公司进行的，我先是试讲了一段，然后对方只问了我一个问题，班上有两个同学打架你怎么处理？一开始我都没想到自己能被招进学校。因为我感觉试讲的不太好。
这个面试像是一系列形式主义的开端。录用我的是一所二线城市的公立小学，本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休产假，临时把我招进来，签了半年的合同。这所学校创立得比较久，在当地口碑也不错。我教四年级语文，一天上两到三节课，加上延时服务，有时候一天上四五节。没课的时候我要备课、写教案、教研记录、教学杂记，把各种事情记录到班主任手册，这些每一个月都会定期检查。
每个月都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开学有开学的任务，然后是运动会、游学，又有教育局的领导来集体检查，过一段时间又有其他校区的领导来检查。光是这两个月，已经有不下四五次检查了。大家都知道，检查是形式，但形式又必须要走完。
因为教龄在十年以下，我们的教案必须都是手写。此外还要写反思和修改，每次检查的时候教学反思至少要在100字以上，上课之后必须要有红笔修改后的痕迹。
这都是非常形式主义的东西。我们都是照着老教师的教学指导设计抄。修改也是随便写，比如原来设计提问是问学生这两节课有什么收获，改成问学生反思了什么。这些东西占据了太多工作时间。夸张到什么地步呢？我有同事到上课之前才知道自己今天上几个课时。不是她不认真，是真的没有时间准备教学。
老师的工作还总是被审视。比如午休的时候，必须要守着孩子，而且有巡查的老师，如果发现你不在岗，就会被记录、纳入考核。最后这些都会反应在工资上。但其他老师也会说大不了扣工资，能扣到哪去？反正工资只有那么点。工资也有拖欠，有同事暑假的工资到九月开学才发。
我们也要轮流去做巡查老师，每次一周，除了查老师的工作，每节课下课还要在走廊站着看学生有没有乱跑、记录安全问题。放假的时候，学校也会安排值班老师。即使没有人上课，但我们要到岗。我们在学校，早晚各拍一张照片说一切正常，然后每两个小时去保安室签到。这次国庆放了8天假，学校就安排了8个新老师去值班。
我还要写公众号，语文老师一般都要上道德与法治。教学的时候会讲一些模型课标理念，我们就要当新媒体编辑，把这一次的活动拍照、写文案，写成公号文章。学生去研学旅行，我们也要做成公号。这些都是年轻老师做，老教师不做。
但这些没有任何人来教我，我要自己去找往期的公众号琢磨怎么写，或者是去请教其他老师。
学校基本上隔一两天就发打卡截图的任务，我们要转发到群里，然后让学生和家长学习，然后我们要把截图统计起来，上传到班主任的群里。最近问学生课间有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有没有占用他们的课间时间、防性侵，森林防火，水上安全......
很奇怪，明明抓了那么多纪律和形式上的事情，但学校并不关心这些孩子究竟怎么了？我很希望其他的工作少一点，能有多一点的时间去关照他们，但现实是我连家访都没空，五十二个小孩，要家访到什么时候？
我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很叛逆，学习也不太好。后来在家长会上，她婆婆告诉我她是留守儿童，让我把她多管一点。我去找她谈话，但没有任何改观。我想象她的未来可能是早早辍学打工、结婚生育，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站在讲台上，想为他们多做一点事情都很难，何况又有那么多繁杂的事情绊着。
我每天都处于抑郁情绪中。每周四固定开例会，领导总是会从头到尾地批我们，说老师不负责任、误人子弟，这一周的工作在哪做的不好，氛围很压抑。连在办公室工作十年的老师都吐槽，说这种有什么意义吗？有的时候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但非要把所有老师组织下来开一两个小时的大会。
那个自杀的23岁女老师在遗书里说，什么时候老师才能只做教书育人的工作，而不是被杂事占用时间？我也会这么想。现在上课只是顺便，我们是保姆、服务员，但唯独不是老师。
每个老师都会被投诉，
@为了身体健康而辞职的前小学老师
我研究生学的是教育学，后来在高校里教教育学。但因为我一直没有在一线的中小学工作过，教学时很吃力，就想去小学里积累一些经验。
我做了两段时间的小学老师。第一次在一个地级市，学校在市区里数一数二，我教一年级语文，兼班主任。
刚去没多久我就被教导主任批评。因为学校招生数量比较多，教室比较小，学生的座位很挤，我就把位置拉宽了一点，但学校统一检查的时候就说环境和布置不合格。校长在全校老师面前批评我，说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有自己的想法。
学校里安全问题是被格外强调的，孩子在课间规定是要静坐，我会允许他们离开座位，而老师在下课的时候连厕所都不能去。
所以我刚去没多久就想跑了，因为我有编制，试用期走不用赔违约金，否则有一笔高额的费用。另外就是我觉得早一点走，孩子尽快换一个长期老师，他们也能适应的比较好，能得到系统的教学。
到第二所学校的时候是疫情期间，那所学校是政府和教育局合办的公立学校。学校里有两种老师，有编制的和合同工，虽然说是同工同酬，但后者是可以被随便辞退的。如果有家长孜孜不倦地来闹，正好老师是合同工的话，学校就会把Ta辞掉。
这所学校是新办的，想做出一点成绩，很怕负面影响，但反而接到的投诉率是最高的——作业布置多了、少了、孩子在菜里吃到虫子、体育老师罚学生跑圈，都可以成为投诉理由。甚至有一次，老师在拍摄孩子状态报备，没留意到班上两个孩子在争吵，家长说老师没有及时处理问题也投诉了。但实际上孩子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他们也没有发展出剧烈的冲突。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总有一天我也会被投诉，按这个标准来说每个人都可以被投诉，只能格外小心，祈祷这一天晚点到来。
现在的职教分流，给小学造成的压力也很大，小学一二年级不能有笔试，三年级会有一次统考，虽说是不排名，但实际上学校内部会有排名和平均分，学校内部很重视这个，会批评成绩差的班级。家长也能各自找到渠道去知道自己孩子的确切分数。那里虽然地方小，但关系网相当复杂。
我在第一所学校的时候，虽然会让学生下课活动，但到了高年级，四五年级以上，其实老师说了也不算，因为他们课业压力很重。双减说回家的作业必须要在多久之内完成，但如果学习量不达标的话，他们考试成绩也过不去，所以我们会让他们在学校内完成一些作业。高年级一般就是上完厕所自动回座位写作业。
在第二所学校的时候，正好碰上疫情，线上教学进行了三个月，我一直处于自我麻痹的状态：到课率没办法保证，学生有各种理由。最痛苦的是线上教学之后就到了期末考试，要面对他们惨淡的成绩。
成绩之外，德智体美劳也要“全面发展”，这些学校之间都会比较。现在搞集团式教学，把几个学校拉在一起，从学校内部、集团内部，一路比到集团外部。大规模比赛一学期一两次，小比赛不断。当比赛的指导老师就完全没办法认真教学，只要稍微没课就要去指导学生，教学就自己调课、自己挤时间。那段时间大把地掉头发。
后来我的身体就不好了，只工作了一年乳腺和咽喉就有问题，整晚地咳嗽。每次来月经都会生病，要去开一大把药吃。有一次我烧的实在太严重，跟学校报备，当时也是疫情期间，学校比较重视，就批假了。但我也就休息了两天，两天里大把电话打来，在家也要工作，第三天还烧着，我就回去上班了。
所以那个23岁女孩自杀的时候我觉得不意外，迟早都要出这样的事。我其实还是愿意回小学挂职上课，我蛮喜欢教学和小孩的，小孩也喜欢我。但我绝对不可能再回去小学里当全职老师。
我是快熬到退休了，年轻老师呢？
@一位从业三十余年的老师
我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小学老师，之前我是教语文。因为年纪大了，动过几次比较大的手术，现在能不带主科，改带高年级的技能课。
大家最近都在说小学老师很累，长期做这个工作，确实能感觉到工作压力日渐增大，是温水煮青蛙的过程。
每个学校现在都在学习其他学校的“优秀做法”。每一年领导都外出学习，借鉴其他学校，看见好的全部都拿来，一味做加法，没有做减法。你抄我我抄你，恨不得大家都弄成一个大满贯。
但实际上执行老师的精力和时间有限，任务越来越重。这个事情还没完，下一个活动项目又来了。现在小学老师都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要会，要能写会唱会跳，遇到问题还要懂法律，就是超人。
所以新上岗的老师，如果之前没有在学校代过课，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尤其对年轻老师来说，没有缓冲，上来就一步到位了。他们真的需要很强大的心理抗压能力。
而且，这十几年来社会压力越来越大，家长本身也面对着逐渐加大的生活压力，没有精力管孩子，把孩子丢给老师。但他们会把对孩子的要求转移到老师身上，而且他们本身在生活和工作里就已经满腹牢骚，对着老师很容易爆发矛盾。
一旦出现家校矛盾，没有人替老师辩护。出了问题，学校一般都是把老师推出去，让老师道歉，有老师被学生欺负了，还要去学生家里道歉。
社会舆论也是如此，学生出了问题，全民喊打老师。但大部分老师都兢兢业业。下了班，家长找老师聊到再晚，到十一二点，都要听着。即使老师课没备完、第二天要六点爬起来都得听。尤其年轻教师社会和工作经验少，更不敢说“不”。
所以年轻人会感觉非常累，其实有时候，只要给他们半天歇一下，就能缓过来，但就是没有这种制度——老师不能轻易请假，一方面是课表需要调整协调；另一方面，其他的老师也是满负荷了，他们也扛不住。而且请假的流程很麻烦，要上传各种证明，好像觉得你生病是假的一样。除非大病，很多老师都是拖着病体上班。
行政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形式化。以前讲题，孩子不懂的话我们立刻拿卷子去复印，让他们做、讲评。但现在每印刷一张纸都要审批，要先报备，过审才能印刷。时间就过去了。领一盒粉笔、一本活页纸也要报批才能去领，一来一回时间就没了。
单单一天就有这么多材料：踩踏事故通报、期中教学质量分析会、期中家长会方案、青年教师优质课活动方案、参加区课堂变革观摩课评课方案、陪餐日志、骨干教师培养对象申报通知、国家教育平台最新使用指南、录课系统使用要求、录课系统使用数据公示、大课间巡视检查反馈表、行政导护日志、体育节班级表演方案提交、科技节小报评选、艺术节节目排练，早读巡视反馈；各种小群还有各种外出研讨通知、校本作业修订通知、学习视频后发表看法通知、整改意见书面稿提交通知、组内听课通知……
其实很多行政工作是出自学校的自保心理，先准备好材料，拍照、写记录，面面俱到。出了安全问题就能证明自己做了安全教育，有ppt，有照片，有材料。
所有的老师都要做这些，不仅是班主任，技能科也都要做。所以事情每一天都做不完。
还有很多杂事来自于学校之外，任何一个单位和社区都能指派老师做事情。小学是最底层的单位，比如要统计小餐桌（学生在校外吃饭、补习）、午托班的人数，这些都要老师去调研。疫情期间我们统计数据，家里的保姆都要求上报。通过一个孩子能掌握五六七八个人的消息，但有什么必要？
说到教育上，现在严格禁止拖堂，一到下课就大声放音乐，但又有考试成绩的指令，有时候就剩一个知识点没讲完也没办法，音乐大声到打电话都听不见。老师本身也没有精力备课，怎么保证成绩？
偶尔和即将退休或者已经退休的同事、同学聚在一起吃饭，都在说我们是快熬到退休了，就差这么几年，但这些年轻人怎么办呢？几十年来还要这样子走下去，这么多的事情要熬死她们。
但是新的老师还是会源源不断地进来。疫情期间很多行业一下子就没了，或者工资发不出来，但老师还算稳定。我们现在有很多新老师，考编考了2年3年，甚至有考了5年的。
我去考点做过监考，那个场景非常壮观，跟高考一样。只是一个边缘区的考点，有几百人挤在那里，都是家里的长辈。高考结束又来高考，考进学校送学生去准备高考。
我家也有亲戚的孩子在做老师，只比那个自杀的女孩大两三岁，所以看到那件事我很心痛。我跟她说有问题大不了就辞职，但有的孩子是没有家庭给他们托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