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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与《钦差大臣》。歌德派与缺德派

此语与时左 书写者 2023-12-26

1

1835年,俄国作家果戈里创作了喜剧《钦差大臣》。一个小城市,从市长到官吏都是腐朽又没文化的笨蛋。这时候朝廷派出了钦差大臣,每个人都惶恐不安。他们听说一个叫赫列斯塔科夫的人住进了城里唯一的旅馆,于是误认为这就是钦差大臣。市长立即周密部署,把官邸粉饰一新,召开盛大的欢迎会,拼命巴结这个年轻人。

其实年轻人是个输光了钱财的小文官,他发挥无穷的想象力,吹嘘自己有权有势,有文艺修养,是普希金的好朋友。他向市长的妻子求婚,又转而向市长的女儿求婚,市长欣然应允。在骗了众官吏一大笔钱之后,年轻人匆忙逃走。

戏剧的高潮,是骗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大肆嘲笑这些笨蛋,说市长是“一匹灰色的骟马”,邮政局长是个坏蛋加酒鬼,医院院长是头“戴着便帽的猪”,督学“浑身散发着臭葱味”,法官是个没教养的粗坯。

市长的台词最具讽刺意义:“我做了三十年的官,没有一个商人和包工头能骗得了我,连最狡猾的骗子也都受过我的骗,就连那些想偷遍天下的老奸巨猾的骗子手也中过我的圈套;我还骗过三个省长!省长算什么!省长不再话下……”

这时候,真正的钦差大臣到了,所有人呆若木鸡,戏剧落幕。

这部剧本的题词是:自己脸丑,莫怪镜子。

《钦差大臣》首演,沙皇和王公大臣都去观看。所有人都在笑,沙皇也笑。笑过之后,他说跟大臣们说:“在座的所有人都挨骂了,我挨骂最多。”

政府部门开始组织一些文痞攻击这部作品。有人说,该剧严重不实,我俄罗斯怎么会有这么一群笨蛋、蠢货、可怜虫呢?找遍全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城市。还有人说,剧中没有一个正面人物,只表现了人的愚蠢和社会的腐朽,没有道德教化功能,只有讽刺和嘲弄,这是恶意歪曲我大俄罗斯。

人们开始大骂果戈里,因为他们在作品中找到了自己,他们认为果戈里侮辱俄罗斯人。果戈里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官吏骂我在意料之中,但“所有人都反对我,警察反对我,商人反对我,文学家反对我。一边骂,一边去观剧。”

在另一封信中,他说:“现代作家,戏剧作家,有性格的作家,应当离自己的祖国远一些,在祖国,先知是没有荣耀的。”

于是他出国了,只为躲清静,安心写作。

果戈里虽然挨骂,但是这部剧并没有被禁演,果戈里在信中说很清楚,是由于沙皇的庇护。

2

在国外没有干扰,果戈里终于完成了不朽名著《死魂灵》。

上大学时老师说,《死魂灵》里有五个地主,要把人名背下来,考。《死魂灵》我们都没看过,一晚上就背这五个地主了。现在可好,俄罗斯文学忘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地主仍然记得。

最近乱翻书,看到《死魂灵》第七章,果戈里写了这样一段话:

一个作家,他不去描写他们的真实生活和悲惨命运,而去描写那些富有人类美德的人物。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高高在上,不愿屈尊去接近那些贫穷微末的弟兄们,不愿接近生活的底层,而热衷于描写那些超凡脱俗的高贵人物。……他用令人陶醉的烟雾迷惑读者的眼睛,巧妙地讨好他们,隐瞒生活中的阴暗面,只向他们展现完美的人。人们为他欢呼,为他喝彩,跟在他的华丽的马车后面奔跑,称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把他捧上了天,说他是高于世界上所有的天才,就像雄鹰翱翔于一切飞鸟之上。热情奔放的年轻人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激动不已,热泪盈眶……

然而还有一种作家,他敢于揭示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眼前的、冷漠的眼睛却看不到的一切,敢于揭示那些阻碍我们的生活前进的令人震惊的可怕的生活琐事,敢于揭示那些麇集于我们的土地上、在有时是痛苦而乏味的人生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冷酷、平庸并且受过伤害的人物的灵魂,并且以无情的笔触鲜明生动地将他们刻画出来,展现在世人面前。这种作家的命运和遭遇就完全不同啦!既没有人向他鼓掌喝彩,没有人为他洒下一滴感激的泪水,没有人为他兴奋和激动,更没有十六岁的少女为他神魂颠倒,像迷恋英雄一样投入他的怀抱。他最终逃避不了伪善而又麻木的当代批评家的评判。他所珍爱的作品被称为猥琐庸俗的东西,他本人也被目为亵渎人类的作家,落到一个屈辱的地位。……于是他无人理睬,得不到同情,像一个没有家室的单身旅人,孤苦伶仃地站在驿道上。他的前景是阴暗的,他感到凄苦、孤独。

然而,一种奇异的力量支配着我,去纵览包罗万象的广阔的人生,去透视世人所熟悉的笑和世人看不到的、莫名其妙的泪!

这是果戈里的文学观。原文太长,我删减了几句,若窥全貌,请参见河北教育出版社的《果戈里全集》第四卷,162页。

3

1979年,《河北文艺》发表一篇《“歌德”与“缺德”》,核心是说文学的根本任务,一言以蔽之,就是“歌德”二字。

文中说:“向阳的花木展开娉婷的容姿献给金色的太阳,而善于在阴湿的血污中闻腥的动物则只能诅骂红日。”

这可不是德国那个歌德,而是“歌颂太阳的恩德”,花木为谁展开容姿呢,只能是向着“金色的太阳”;谁不“歌德”,谁就是“缺德”,是“在阴湿的血污中闻腥的动物。”

“歌德派”振振有词:“河水泱泱,莲荷盈盈,绿水新池,艳阳高照。如此美好,为何不可‘歌’其‘德’?”

文章发表以后,《人民日报》等媒体迅速还击,《读书》杂志作为知识分子刊物,从学术上连续展开了讨论。1979年第7期《读书》杂志发表了《论“歌德派”》,文中说:“原来我们是生活在新的桃花源中,或者人间的仙境里啊!吃的是玉液琼浆,住的金殿银阙,共产主义早已实现了!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现实问题,那还要唯物主义做什么呢?还要实事求是做什么呢?还要艰苦奋斗、克服困难做什么呢?”

文章毫不客气地指出,歌德派,“除了虚伪还是虚伪,除了粉饰还是粉饰”。

文中有几句话感觉很近:“谁要想知道一点当今世界的科技文化和生产状况,谁就是崇洋媚外,里通外国;要要见过外国人以至归国华侨,谁就要被当成特务整。封锁,封锁,第三个还是封锁!”“谁讲了几句中国还有落后的地方,还应当学习一点外国的先进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就要受到种种不堪的责骂。”

经过这次讨论,“歌德派”不吭声了。

4

“歌德文学”古已有之,东西方宫廷里养的那些御用优伶、诗人,就是干这个的;苏东坡这种朝廷大臣,也有颂圣的义务,逢年过节都得上颂圣诗。

文学争取到独立地位,说明思想进入了现代。尼古拉感到自己“挨骂”,但是他并没有禁演,因为他觉得那样有点丢人。

1842年,果戈里出版《死魂灵》,审查机关否定了这部书,后来经过别林斯基斡旋,又删去了个别章节,总算付梓了。

如果是100年后,果戈里这本书只能被深深地埋葬。

1945年,二战结束,苏联希望作家歌颂战后农村生活。一个叫巴巴耶夫斯基的人,写了一部《金星英雄》。这本书里,到处鸟语花香,一片生机勃勃,主人公谢尔盖带领村民,修了一座水电站,改善了农村面貌。

这本小说根本谈不上什么人物塑造、故事情节、艺术手法,却获得了1948年斯大林文学奖一等奖,巴巴耶夫斯基飞黄腾达。而二战后的苏联农村,搞的集体农庄,人们抱怨,这就是沙皇时期农奴制的翻版。

对斯大林文学奖的获奖作品,斯大林都要亲自审查,确定奖项,有时候他还亲自下达写作提纲,按照他的提纲来写,一定可以获奖。你说这个奖项,不就是个狗屁吗?

《金星英雄》问世以后就死了,没什么人看过它,《死魂灵》永垂不朽,但是“歌德文学”却仍然有市场。既然如此,果戈里180年前的感触,就一直会有它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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