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总是尝试在抵御寂寞【宗萨仁波切】
记者:五年前,您在中国出版了《正见》(What makes you not a Buddhist)一书,书中讲到,虽然中国人正在变得物质主义,可中国也历来被文殊和观世音菩萨所照拂,您希望他们有一天会拥抱佛教。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皈依佛教,修习佛法,尤其是藏传,即使不会任何外语,到印度、尼泊尔来朝圣、学习的佛教徒也一年多过一年。我们是否可以认为,您预言的中国人将“拥抱佛教”的时辰正在来临?
宗萨仁波切:我认为“拥抱”这个词不确切。道家、儒家和佛教的思想一直都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流淌,你只需要让它再度重现。虽然它闲睡了一阵子,但我觉得这也是好的,尤其是对佛教来说。佛法是普世通用的,而且并不局限于某种文化。现在很多中国人思想清新,同时又具有这种“基因”。如此,是的,你可以说在近几年来,中国人对佛教的兴趣又再度重现。
我认为,现在是中国人开始寻找精神价值的时候了;他们无论如何也必须如此。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物质世界是无法给予所有的答案的。看看所有那些物质上十分富足的所谓好地方,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内心的快乐,中国人将会认识到这一点。我只是希望,中国人纯净的精神修道,不会像常常不幸发生的那样,被修道上的物质主义给劫持。
记者:您在批评和表示担忧中国人价值观的同时,又常常赞誉中国,还利用微访谈和中国学生交流,感觉您和中国人的互动很频繁,好像正在和中国热恋,这感觉正确吗?您喜欢中国和中国人的哪些地方?
宗萨仁波切:我喜欢中国人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佛教。我认为,中国和中国人将来会是佛教的护法,不仅仅是在资金方面,也是在修行人这方面。佛教的内涵将在中国人的身上体现,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喜欢中国人的理由很多,千奇百怪的也有,好的、坏的都有,其中一点是中国人很悲伤,而我喜欢这点,因为悲伤是很重要的情绪。
记者:您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是悲伤的呢?
宗萨仁波切:他们总是在尝试抵御寂寞,同时他们也似乎知道自己无法抵御寂寞,因之,他们有这种悲伤情怀,它反映在水墨画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里面。除了悲伤,他们也很实际,很慷慨,而且在各方面都很勤奋,不懒散。另外,我本身是文殊菩萨的追随者,我小时候曾读到,中国人是文殊菩萨的子民,这大概对我也有某种影响吧。
记者:中国人的这种“悲伤”的情怀和您在新书《不是为了快乐》导言里提到的蒋贡康楚仁波切说的“伤悲之心”(heart ofsadness)是一样的吗?
宗萨仁波切:不,非常不一样。大多数世俗的人都很悲伤,因为他们有个世俗的目的,他们就像是在追逐彩虹一样,他们不知道这是幻象,这就是他们伤心难过的原因。而真实、由衷的悲伤之心出于觉知,了知我们因由习气而被迫追逐彩虹,我们的四周、我们身边的人、我们的朋友们,他们全都在追逐彩虹,因此他们都很悲伤。
记者:悲伤是一种情绪,而佛法认为“烦恼(情绪)即菩提”,那么倾向情绪化的中国人是不是比较容易证悟成佛呢?
宗萨仁波切:不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要让大家都证悟成佛是轻而易举的,但是这有点“若远似近,若近似远”。
记者:您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大洲,其中,正在崛起的中国弟子群有什么特点?
宗萨仁波切:很明显地,他们都非常实际,这是完全显而易见的,也不需要我多加说明,孔子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很成功。
记者:藏传佛教在汉地俨然已成为某种时尚,会有大量中国学生涌现在您的法会和佛法课上,一些人并非真学佛,仅是凑热闹而已,面对声势浩荡的中国人,您是喜是忧?
宗萨仁波切:如果我教的是佛法,那也没什么关系,即使他们是出于好奇心或者仅只是想来玩一玩,这也是可以的,这么一来,他们将会和佛法结缘。
记者:您知道有一位叫莫言的中国作家最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吗?在他获奖后媒体问他是否感到幸福,他说不知道,他认为“幸福就是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而他却感到“压力很大、忧虑忡忡”。之后,在他的领奖致辞里,谈到自己书名来自佛教经典的小说《生死疲劳》时,他说,“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他并且宣称“无用令文学伟大”。您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信息,是不是?
宗萨仁波切:是的。我告诉过很多人,我们真的忘记了无用的价值,但是,“无用”这个名词,我想我们需要去定义它。对于一个在华尔街工作,或者在上海的某营销公司上班的人来说,花几个小时坐在垫子上肯定是最没用的事情,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在追逐“有用”的当儿,整个世界都抓狂、发疯、忧郁了,这样的话,“有用”又有什么意思呢?
记者:证悟和素食有没有关系?对于佛教徒,尤其是来自大乘传统背景的佛教徒,吃肉是一件不光荣的、让人纠结的事情,但要吃素又不影响营养和身体健康是一门学问,不易做到。如果我们吃肉,又感到良心不安,我们应该怎么办?
宗萨仁波切:其实,佛教基本的戒律就是不伤害他人(这里也包括动物等其他众生)。除此之外,还要尝试帮助别人。在这个前提下,大乘佛教是绝对不许吃肉的,但是佛教不该局限于吃肉不吃肉、吃素不吃素这种东西,因为如果你过度重视这种纪律而被牵扯得太远,这也可能会令你失掉佛法的智慧大海。
记者:那证悟和素食有必然的关系吗?
宗萨仁波切:没有。证悟就是觉醒。通过什么方法证悟——无论是通过食素还是通过饮酒,这倒没什么关系。就像在中国,就有一位叫作济公的高僧,对不?我看他时时刻刻都在喝酒。
记者:您说过,修行不是让我们放下一切,而是学会跟一切玩耍。能否告诉我们该怎么玩耍,怎样才叫玩耍?
宗萨仁波切:玩具不该控制你,就是这样。
记者:您的生活方式也在随着时代改变而改变:去德里的时候,您不再坐公共汽车而是坐私家车,您不再上电影院,您使用iPad、iPhone, 您的箱子上贴满了航空公司的标签,这和许多高管的生活无异。尽管您从事菩萨事业,发心和高管们不一样,但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否仍然有害?至少,坐飞机满世界飞来飞去,是不是实质上也参与了对环境的破坏?
宗萨仁波切:是的。这真是我很不喜欢做的事,但我有点受困其中。就像是你困在游戏当中,就算你知道这个游戏不太好,为了要离开这个游戏,你还是必须参与其中。
记者:网络在今天已经支配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也看见您在法座上使用iPhone,甚至撰写网络祈请文,又一次打破传统上师的形象。网络对您有多重要?您每天使用网络吗?
宗萨仁波切:其实我不太使用网络,尤其不喜欢看到我收件箱的数量。但是我觉得互联网很重要。其实也不是重要,而是它已成为既定的事实。所以,现在互联网就像是食物一样,我们无法拒绝它,必须使用它。
记者:您的目标之一是在未来拍一部有关佛陀生平的电影。其实,您拍电影并非完全和您撇清的那样与佛教无关,还是想用电影来教化他人,有所谓功利的目的?
宗萨仁波切:是的,我无法不这么想。不然,我会无法安心入眠,不但会失眠,而且会感到内疚。我很多时候会这样。因此,我会尝试生起正确的发心:就算我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就算我只能让别人听到佛陀的名号,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加持。
另外,我本身是文殊菩萨的追随者,我小时候曾读到,中国人是文殊菩萨的子民,这大概对我也有某种影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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