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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遗物语

    中国各大城市在陆续发布幸福指数。

    但这些发布很健忘——忽略了“死亡质量”也是幸福指数的核心指标。

    经济学人智库对全球8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调查后,发布了《2015年度死亡质量指数》报告:英国位居全球第一,中国大陆排名第71。

    “科技发展到今天,医生面对最大的问题不是病人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死掉。”

    不得“好死”——这可能是现在最被我们忽略的幸福难题。


    1

     

    1999年,巴金先生病重入院。

    一番抢救后,终于保住生命。

    但鼻子里从此插上了胃管。

    “进食通过胃管,一天分6次打入胃里。”

    胃管至少两个月就得换一次,

    “长长的管子从鼻子里直通到胃,

    每次换管子时他都被呛得满脸通红。”

    长期插管,嘴合不拢,巴金下巴脱了臼。

    “只好把气管切开,用呼吸机维持呼吸。”

    巴金想放弃这种生不如死的治疗,

    可是他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因为家属和领导都不同意。

    “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

    哪怕是昏迷着,哪怕是靠呼吸机,

    但只要机器上显示还有心跳就好。

    就这样,巴金在病床上煎熬了整整六年。

    他说:“长寿是对我的折磨。”


    2

     

    “不要再开刀了,开一个,死一个。”

    原上海瑞金医院院长、中国抗癌协会常务理事朱正纲,

    2015年起,开始四处去“拦刀”。

    他在不同学术场合央求医生们说,

    “不要轻易给晚期胃癌患者开刀。”

    现在中晚期胃癌患者一到医院,

    首选就是开刀,然后再进行化疗放疗。

    “就是先把大山(肿瘤主体)搬掉,

    再用化疗放疗把周围小土块清理掉。”

    这种治疗观念已深植于全国大小医院,

    “其实开刀不但没用,还会起反作用。

    晚期肿瘤扩散广,转移灶往往开不干净,

    结果在手术打击之下,

    肿瘤自带的免疫系统受到刺激,

    导致它们启动更强烈的反扑,

    所以晚期胃癌患者在术后几乎都活不过一年。”

    而现在欧美发达国家很多都采用“转化治疗”,

    “对晚期肿瘤患者一般不采取切除手术,

    而是尽量把病灶控制好,让其缩小或慢扩散。

    因为动手术不但会让患者死得更快,

    而且其余下日子都将在病床上度过,

    几乎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

    所以,朱正纲现在更愿称自己是“肿瘤医生”,

    外科医生关注的是这次开刀漂不漂亮,

    肿瘤医生则关注患者到底活得好不好,

    “这有本质的区别。”


    3

     

    美国是癌症治疗水平最高的国家,

    当美国医生自己面对癌症侵袭时,

    他们又是如何面对和选择的呢?

    2011年,美国南加州大学副教授穆尤睿,

    发表了一篇轰动美国的文章——《医生选择如何离开人间?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但那才是我们应该选择的方式》。

    “几年前,我的导师查理,

    经手术探查证实患了胰腺癌。

    负责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是美国顶级专家,

    但查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第二天就出院了,再没迈进医院一步。

    他用最少的药物和治疗来控制病情,

    然后将精力放在了享受最后的时光上,

    余下的日子过得非常快乐。”

    穆尤睿发现,其实不只是查理,

    很多美国医生遭遇绝症后都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医生们不遗余力地挽救病人的生命,

    可是当医生自己身患绝症时,

    他们选择的不是最昂贵的药和最先进的手术,

    而是选择了最少的治疗。”

    他们在人生最后关头,集体选择了生活品质!


    “在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

    被东开一刀,西开一刀,

    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后,

    被挂在维持生命的机器上……

    这是连惩罚恐怖分子时都不会采取的手段。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医生同事跟我说过:

    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请你杀了我。”

    一个人失去意识后被送进急诊室,

    通常情况下家属会变得无所适从。

    当医生询问“是否采取抢救措施”时,

    家属们往往会立马说:“是。”

    于是患者的噩梦开始了。

    为了避免这种噩梦的发生,

    很多美国医生重病后会在脖上挂一个“不要抢救”的小牌,

    以提示自己在奄奄一息时不要被抢救,

    有的医生甚至把这句话纹在了身上。

    “这样‘被活着’,除了痛苦,毫无意义。”


    4

     

    罗点点发起成立“临终不插管”俱乐部时,

    完全没想到它会变成自己后半生的事业。

    罗点点是开国大将罗瑞卿的女儿,

    有一次,她和一群医生朋友聚会时,

    谈起人生最后的路,大家一致认为:

    “要死得漂亮点儿,不那么难堪;

    不希望在ICU,赤条条的,插满管子,

    像台吞币机器一样,每天吞下几千元,

    最后‘工业化’地死去。”

    十几个老人便发起成立了“临终不插管”俱乐部。

    随后不久,罗点点在网上看到一份名为“五个愿望”的英文文件。

    “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

    “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支持生命医疗系统。”

    “我希望别人怎么对待我。”

    “我想让我的家人朋友知道什么。”

    “我希望让谁帮助我。”

    这是一份叫作“生前预嘱”的美国法律文件,

    它允许人们在健康清醒时刻通过简单问答,

    自主决定自己临终时的所有事务,

    诸如要不要心脏复苏、要不要插气管等等。

    罗点点开始意识到:“把死亡的权利还给本人,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于是她携手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鲁,

    创办了中国首个提倡“尊严死”的公益网站——选择与尊严。

    “所谓尊严死,就是指在治疗无望的情况下,

    放弃人工维持生命的手段,

    让患者自然有尊严地离开人世,

    最大限度地减轻病人的痛苦。”

    陈小鲁一直后悔没有帮父亲有尊严地离开。

    陈老帅病重到最后,已基本没有知觉。

    气管切开没法说话,全身插满了管子,

    就是靠呼吸机、打强心针来维持生命。

    “父亲心跳停止时,电击让他从床上弹起来,非常痛苦。”

    陈小鲁问:“能不能不抢救了?”

    医生说:“你说了算吗?你们敢吗?”

    当时,陈小鲁沉默了,他不敢作这个决定。

    “这成了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开国上将张爱萍的夫人李又兰,

    了解罗点点和陈小鲁倡导的“尊严死”后,

    欣然填写了生前预嘱,申明放弃临终抢救:

    “今后如当我病情危及生命时,

    千万不要用生命支持疗法抢救,

    如插各种管子及心肺功能启动等,

    必要时可给予安眠、止痛,

    让我安详、自然、无痛苦走完人生的旅程。”

    2012年,李又兰病重入院,

    家属和医生谨遵其生前预嘱,

    没有进行过度地创伤性抢救,

    李又兰昏迷半日后飘然仙逝,

    身体完好而又神色安宁,家人伤痛之余也颇感欣慰。

    “李又兰阿姨是被生前预嘱帮到的第一人。”罗点点很感动。


    5

     

    经济学人发布的《2015年度死亡质量指数》:

    英国位居全球第一,中国大陆排名第71。

    何谓死亡质量?就是指病患的最后生活质量。

    英国为什么会这么高呢?

    当面对不可逆转、药石无效的绝症时,

    英国医生一般建议和采取的是缓和治疗。

    何谓缓和治疗?

    “就是当一个人身患绝症,

    任何治疗都无法阻止这一过程时,

    便采取缓和疗法来减缓病痛症状,

    提升病人的心理和精神状态,

    让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完满有尊严。”

    缓和医疗有三条核心原则:

    1、承认死亡是一种正常过程;

    2、既不加速也不延后死亡;

    3、提供解除临终痛苦和不适的办法。

    英国建立了不少缓和医疗机构或病房,

    当患者所罹患的疾病已经无法治愈时,

    缓和医疗的人性化照顾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基本人权。

    这时,医生除了“提供解除临终痛苦和不适症状的办法”外,

    还会向患者家属提出多项建议和要求:

    1、要多抽时间陪病人度过最后时刻。

    2、要让病人说出希望在什么地方离世。

    3、听病人谈人生,记录他们的音容笑貌。

    4、协助病人弥补人生的种种遗憾。

    5、帮他们回顾人生,肯定他们过去的成就。

    …………

    肝癌晚期老太太维多利亚问:“我可以去旅游吗?”

    医生亨利回答:“当然可以啊!”

    于是维多利亚便去了向往已久的地方。


    6

     

    中国的死亡质量为什么这么低呢?

    一是治疗不足。

    “生病了缺钱就医,只有苦苦等死。”

    二是过度治疗。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接受创伤性治疗。

    尤其是后者,最让人遭罪。

    北京军区总医院原肿瘤科主任刘端祺,

    从医40年至少经手了2000例死亡病例。

    “钱不要紧,你一定要把人救回来。”

    “哪怕有1%的希望,您也要用100%的努力。”

    每天,他都会遭遇这样的请求。

    他点着头,但心里却在感叹:

    “这样的抢救其实有什么意义呢!”

    在那些癌症病人的最后时刻,

    刘端祺经常听到各种抱怨:

    “我只有初中文化,现在才琢磨过来,

    原来这说明书上的有效率不是治愈率。

    为治病卖了房,现在还是住原来的房子,

    可房主不是我了,每月都给人家交房租……”


    还有病人说:“就像电视剧,

    每一集演完,都告诉我们,

    不要走开,下一集更精彩。

    但直到最后一集我们才知道,

    尽管主角很想活,但还是死了。”

    病人不但受尽了罪,还花了很多冤枉钱。

    数据显示,中国人一生75%的医疗费用,花在了最后的无效治疗上。

    有时,刘端祺会直接对癌症晚期病人说:

    “买张船票去全球旅行吧。”

    结果病人家属投诉他。

    没多久,病人卖了房来住院了。

    又没多久,病床换上新床单,人离世了。

    整个医院,刘端祺最不愿去的就是ICU,

    尽管那里陈设着最先进的设备。

    “在那里,我分不清‘那是人,还是实验动物’。”

    花那么多钱、受那么多罪,

    难道就是为了插满管子死在ICU病房吗?


    7

     

    穆尤睿做梦都没想到,

    自己的文章会在美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这篇文章让许多美国人开始反思:

    “我该选择怎样的死亡方式?”

    美国人约翰逊看完这篇文章后,

    立即给守在岳母病床前的太太打电话:

    “现在才知道,对于临终者,

    最大的人道是避免不适当的过度治疗。

    不要再抢救了,让老人家安静离开吧!”

    太太最终同意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老人安详地离开了人间。

    这件事,也让约翰逊自己深受启发:

    “我先把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写下来。

    将来若是神智清楚,就算这是座右铭;

    如果神智不清了,就把这个算作遗嘱。”


    于是,约翰逊写下了三条“生前预嘱”:

    1、如果遇上绝症,生活品质远远高于延长生命。我更愿意用有限的日子,多陪陪亲人,多回忆往事,把想做但一直没做的事尽量做一些。

    2、遇到天灾人祸,而医生回天乏术时,不要再进行无谓的抢救。

    3、没有生病时,珍惜健康,珍惜亲情,多陪陪父母、妻子和孩子。

    随后,约翰逊拨通电话,向穆尤睿征求意见。

    穆尤睿回答:“这是最好的死亡处方。”

    当我们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时,

    是像约翰逊一样追求死亡质量,

    还是用机器来维持毫无质量的植物状态?

    英国人大多选择了前者,

    中国人大多选择了后者。


    8

     

    这是上海“丽莎大夫”讲述的一件普通事,

    之所以说普通,

    是因为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各大医院发生——

    一个80岁老人,因为脑出血入院。

    家属说:“不论如何,一定要让他活着!”

    4个钟头的全力抢救后,他活了下来。

    不过气管被切开,喉部被打了个洞,

    那里有一根粗长的管子连向呼吸机。

    偶尔,他清醒过来,痛苦地睁开眼。

    这时候,他的家属就会格外激动,

    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们拯救了他。”

    家人轮流昼夜陪护他,

    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

    每看到一点变化,就会立即跑来找我。

    后来,他肿了起来,头部像是吹大的气球,

    更糟糕的是,他的气道出血不止,

    这使他需要更加频繁地清理气道。

    每次抽吸时,护士用一根长管伸进他的鼻腔。

    只见血块和血性分泌物被吸出来。

    这个过程很痛苦,只见他皱着眉,

    拼命地想躲开伸进去的管子。

    每当这时,他孙女总低着头,不敢去看。

    可每天反复地清理,却还能抽吸出很多。

    我问家属:“拖下去还是放弃?”

    而他们,仍表示要坚持到底。

    孙女说:“他死了,我就没有爷爷了。”


    治疗越来越无奈,他清醒的时间更短了。

    而仅剩的清醒时间,也被抽吸、扎针无情地占据。

    他的死期将至,我心里如白纸黑字般明晰。

    便对他孙女说:“你在床头放点薰衣草吧。”

    她连声说:“好。我们不懂,听你的。”

    第二天查房,只觉芳香扑鼻。

    他的枕边,躺着一大束薰衣草。

    他静静地躺着,神情柔和了许多。

    十天后,他死了。

    他死的时候,肤色变成了半透明,

    针眼、插管遍布全身。

    面部水肿,已经不见原来模样。

    我问自己:如果他能表达,他愿意要这十天吗?

    这十天里,他没有享受任何生命的权力,生命的意义何在?

    让一个人这样多活十天,

    就证明我们很爱很爱他吗?

    我们的爱,就这样肤浅吗?


    9

     

    2005年,80出头的学者齐邦媛,

    离开老屋住进了“养生村”,

    在那里完成了记述家族历史的《巨流河》。

    《巨流河》出版后好评如潮,获得多个奖项。

    但时光无法阻止老去的齐邦媛,

    她感觉“疲惫已淹至胸口”。

    一天,作家简媜去看望齐邦媛。

    两个人的对话,渐渐谈到死亡。

    “我希望我死去时,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最后一刻仍然书卷在手,

    最后一刻仍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优雅,

    最后一刻眉宇间仍然保持一片清朗洁净,

    以“读书人的样子”死去,

    这是齐邦媛对自己的期许。

    你呢?

    如果你是绝症患者,

    当死亡不可避免地来临时,

    你期待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人世?

    如果你是绝症患者家属,

    你期待家人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人世?


    不久前,浙江大学医学院博士陈作兵,

    得知父亲身患恶性肿瘤晚期后,

    没有选择让父亲在医院进行放疗化疗,

    而是决定让父亲安享最后的人生——

    和亲友告别,回到出生、长大的地方,

    和做豆腐的、种地的乡亲聊天。

    他度过了最后一个幸福的春节,

    吃了最后一次团圆饭,7菜1汤。

    他给孩子们包的红包从50元变成了200元,

    还拍了一张又一张笑得像老菊花的全家福。 

    …………

    最后,父亲带着安详的微笑走了。

    父亲走了,陈作兵手机却被打爆了,

    “很多人指责和谩骂我不孝。”

    面对谩骂、质疑,陈作兵说:

    “如果时光重来,我还会这么做。”

    尼采说:“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

    我们,至今还没学会如何“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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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顾问 | 重庆沁山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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