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朋 l 吴镇及其家族的书画收藏（上）
当人们谈论吴镇的时候，便会谈到隐者、清贫，卖画卖不过邻居盛懋，不得不时时以卖卜贴补家用。所以吴镇的画是内敛的，浑穆的，低调的，一如他笔下手持轮杆“只钓鲈鱼不钓名”的渔父。
然而，我们却在几件传世名作上发现了吴镇的印鉴，这通常表明他对这些作品具有所有权。穷画家吴镇竟然拥有书画收藏？
进而，对一本《义门吴氏族谱》的引征以及对点滴史料的钩沉，让我们一点点厘清那些不实的民间传说，看清吴镇的真实家世，更看清吴镇及其家族成员不凡的赏鉴经历和趣味。
——黄朋
1从扬无咎《四梅图》上的吴氏一门收藏印谈起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扬无咎《四梅图》是宋代画家扬无咎的传世名作，其流传有绪，画幅上钤有自宋而下的众多历代收藏家印鉴。其中有三十余方吴姓藏家收藏印有规律地反复出现，引起了我的关注（图一）。
图一 扬无咎《四梅图》故宫博物院藏
《四梅图》画分四段，分别表现了梅花未开、欲开、盛开、将残的四个阶段。原四段独立成页，后裱为一卷。在段与段的骑缝处，以及画卷起首端和画后每段题跋之间的空白处，被历代藏家钤满收藏印，好似几条朱色的栏框（图二）。如此，在由右至左的钤印带中，有几位吴姓收藏家的印章引人关注，由印色及印章风格判断，它们应属同一时代。并且，它们在骑缝处自上而下的排列方式也有规律可寻，不禁让人好奇这些藏印归属于何人，而这些人之间究竟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图二 扬无咎《四梅图》上的骑缝印，从上至下依次为：
一、二段之间的骑缝印
二、三段之间的骑缝印
三、四段之间骑缝印
第四段与题跋间骑缝印
为了更加清楚的显示这些收藏印印文内容、钤盖位置和排列方式，现将其制为表一，以便读者一目了然。
表一
无庸质疑，在上述这些吴氏收藏印记当中，读者一般只熟悉“嘉兴吴镇仲圭书画记”这一方印，因为他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常用印，在吴镇存世的不少作品上都有钤盖。而其他诸印归属何人则完全不可知。事实上，在这三十余方吴氏收藏印中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嘉兴吴璋伯颙图书印”白文印记，因为它看上去与“嘉兴吴镇仲圭书画记”无论在大小、形制、印文内容、印风及时代气息等各方面都极为相似（图三），让人不由地推测这位“吴璋”究竟与吴镇有着怎样的关系？他们会是亲兄弟吗，还是其他什么关系？而其他几位总是相伴出现的“吴汉臣”、“吴景良”、“吴汉杰”又是何人，他们与吴镇、吴璋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由此我们必须要对吴镇的家世做一番探究。
图三 扬无咎《四梅图》上的吴氏收藏印
上：“嘉兴吴镇仲圭书画记”白文印
下：“嘉兴吴璋伯颙图书印”白文印
向来，画史对吴镇的描述皆是家世清贫，靠卖卜、卖画为生的隐士形象，并伴随有一些表现吴镇不为时俗所屈，坚守自己画风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然而1981年在浙江平湖发现的一本《义门吴氏族谱》（以下简称“《族谱》”）则完全颠覆了人们对吴镇的认知。
据《族谱》记载，吴镇并非一介清贫隐士，而是世称“大船吴”的海运世家的公子。吴镇的祖父吴泽迁居嘉兴魏塘（又称武塘），并开始经营海运事业。吴镇的父亲吴禾作为长子跟随其父航海。他们以澉浦港为基地，随着元初海上交通与贸易的迅速发展，吴家的航运事业也蒸蒸日上，以至巨富，人号“大船吴”，其生意一直延续到明初仍兴盛不衰。吴镇并没有参与家族生意，而是选择作一个画家。但他绝不会清贫，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大船吴”的掌舵者，自然会让吴镇和他的哥哥过上富足的生活。这样一来，画史上诸多对吴镇的释读就都须要重新考量了。例如吴镇淡泊、低调的处世方式，就应被看作是富家公子的清高，而非仅仅是隐士的孤傲了。从另一方面，对本文探讨的主题而言，出生巨富之家的吴镇及其家族其他成员拥有相当可观的书画收藏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对于《义门吴氏族谱》，李德壎、余辉等先生从不同的角度作出了深入的研究。他们的研究成果对今天我们寻找上述几位吴姓藏家与吴镇之间的关系大有帮助。现根据余辉先生从《义门吴氏族谱》中归纳出的吴氏家族18-21世系谱制成表二，以便更清晰地从中查找出几位吴姓藏家与吴镇之间的关系：
表二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吴森”这个名字，《族谱》显示吴森是吴镇的亲叔叔。而这位吴森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与元代艺坛领袖赵孟頫有着深厚友谊的吴静心先生，书法史上赫赫有名的《兰亭十六跋》正是赵孟頫为吴森收藏的《定武兰亭五字损本》所作。毋庸置疑，吴森是吴镇家族中极其重要的一位收藏家，关于他的收藏将在后文专节讨论。进而，我们更加欣喜地发现，吴森有两个儿子分别名为“汉杰”和“汉臣”，这应该就是扬无咎《四梅图卷》上出现的“吴汉杰印”与“吴汉臣印”两印（图四）的主人了，他们分别是吴森的三子和四子，与吴镇就应该是堂兄弟的关系了。
图四 扬无咎《四梅图》上的“吴汉杰印”白文印（上），和“吴汉臣印”朱文印（下）
那么吴璋（伯颙）与吴景良又是何人，与吴镇以及吴汉杰、汉臣兄弟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在元人黄玠的《弁山小隐吟录》中收有一篇诗序，为解答我们上述的疑问提供了帮助。序曰：
余自辛亥岁馆于魏塘吴氏，时义士静心先生方无恙。长子彦良譍门于家，次子景良输力于时，皆一时伟人。季子季良为赘婿于外，与余尤相友善。岁壬申，景良卒于官所，归葬胥山。诸孙各求分异，学遂废，而余乃去矣。顷者，不逞之徒坏其守冢之庐，季良之子璋闻于官，罪人斯得，众称之曰，能。故为是诗以勉之。
黄玠，字伯成，浙江慈溪人，有诗名。如他在上述诗序中所言，他自辛亥至壬申（1311—1332）的二十一年时间里，在魏塘吴氏家塾中任馆师。可知黄玠与吴氏一门相知极深。将他的这番叙述与《义门吴氏族谱》相互参照，便可对吴森一支的人员作进一步的补充，可知吴森的三个儿子分别是：
长子吴汉英，字彦良。《族谱》中称他：“随祖航海，后归武塘，仕财赋提举。”黄玠则称彦良“譍门于家”，这与《族谱》中所言实为同意，即其指守住家业，或曰继承家族事业。
次子吴汉贤，字景良，他出外为官。汉贤1332年壬申卒于官所，归葬胥山。这也就是扬无咎《四梅图》上“吴氏景良”朱文印（图五）的主人了。
图五 扬无咎《四梅图》上的“吴氏景良”朱文印
三子吴汉杰，字季良，做了入赘女婿，与黄玠最相友善。据《族谱》所示，汉杰膝下只有一子名“珏”。而黄玠则提到“季良子璋闻于官……”，可见汉杰还有个叫吴璋的儿子。这也正是我们寻找的“嘉兴吴璋伯颙图书印”的主人了。同时从吴璋，字“伯颙”来看，他还应该是吴汉杰的长子。这一点填补了《族谱》的阙如。
这样我们不仅找到了“吴景良”、“吴璋”，还弄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吴景良即是吴汉贤，他是同样在《四梅图》上留下印迹的吴汉杰、吴汉臣的哥哥。同时吴璋，字伯颙，是吴汉杰（季良）的儿子，那么他与吴汉贤、汉臣就是叔侄关系。而吴镇与汉贤、汉杰、汉臣兄弟既是堂兄弟关系，那么他与吴璋则应该是堂叔侄关系了。这样一来，加入新发现的史料，我们可以将《义门吴氏族谱》18-21世的谱系作一个补充，如表三所示。
表三
至此，我们完全弄清了扬无咎《四梅图卷》上留下鉴藏印记的诸位吴姓藏家之间的关系，他们确实同属嘉兴魏塘吴氏一门。这一画卷的留存不仅是对《义门吴氏族谱》提供了难得的实物证明——《族谱》中人物的收藏印记。同时吴氏一门鉴藏印记及其排列方式的完整保存，更对我们了解吴镇及其家族的书画收藏提供了弥足珍贵的资料，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解读出一些问题：
首先，画卷上吴汉贤、汉臣兄弟及吴璋的收藏印总是钤盖在一条直线上，而吴镇的印章则是稍稍偏右。这一钤印的排列方式正说明了吴镇与吴汉贤、汉杰、汉臣兄弟及吴璋是同族不同支脉的关系。
其次，一个画卷上同时留下吴氏一门两支子嗣的鉴藏印记又说明了什么呢？我的推测是，从钤印的位置及人数来看，这卷《四梅图》很可能是归属吴森一房所有。因为画上留下了吴森的三个儿子汉贤、汉杰、汉臣和一个孙子吴璋的收藏印记，而且他们的收藏印是有规律地自上而下出现在几乎每一个骑缝处。对于手卷而言，古人鉴藏印的钤盖位置是首选骑缝处，而吴镇的每次钤印都偏于右侧，则表明骑缝处已为人钤满，没有位置再让他钤盖。加上吴镇的这方“嘉兴吴镇仲圭书画记”尺寸偏大，盖在骑缝的高处显然不合适。而且若对于一件他人的藏品，将鉴藏印钤盖在主人印鉴的上方或骑缝处，有僭越之嫌。因而我推测此件名作应是吴森的儿孙们拥有。当然，吴森一支先拥有此卷《四梅图》，而后又流传到吴镇手中，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又或者《四梅图》始终是吴森一支拥有，吴镇只是作为同族长房中出色的画家，而被邀请了同观此画，留下了观赏印记。但无论上述哪一种可能成立，都起码可以证明吴镇与吴汉贤兄弟之间有着良好的亲谊和密切的交往，这才使得一件名作可以在家族间流传、观赏。
第三，关于吴森是否吴镇叔父的问题，除了《族谱》之外，别无其他史料证明。尽管，史料中对吴森一脉的记载已比较确实，但可以证明吴镇与吴森一脉关系的史料却始终只见《族谱》。那么《四梅图》上吴镇与吴森一脉子孙收藏印同时出现，并且有规律的排列在一起，则是在实物层面上给出了有力的证明。尤其吴镇和吴璋的收藏印在形制、风格上的如出一辙，更说明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关系。
（待续）
黄朋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史博士
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研究馆员
著有《吴门具眼——明代苏州书画鉴藏》
醴斯人文学院2016届导师
黄朋导师著书《吴门具眼——明代苏州书画鉴藏》
醴斯人文学院导师课堂
醴斯人文学院导师
罗思
陈卫
李朱
雎安奇
俞心樵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