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思哲】正邪、理义与神奇——《老炮儿》的世界与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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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思哲

06

正邪、理义与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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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的世界与世界观

虚拟的世界离不开真实的世界。电影总要面对时代，总要折射现实，总要表达真实。故事要走心，就必须是每个人的故事，艺术化的人物要可信，就必须能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影子。《老炮儿》是关于一个老混混、一个女混混以及一群老混混，最多再加上几个打酱油的小混混的故事，但他们的故事似乎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他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生活，他们的邪与正，他们的恶与善，他们的盗与道，他们的规矩与残缺，他们的无奈与愤怒，他们的憋屈与抗争，他们的平庸与神奇，似乎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思维意识中、我们的情感世界中纠结着。

正-邪-英雄

自古正邪不两立，道不同不相与谋。很多我们曾经深信的至理名言，在经过残酷的成长阅历后，被无情地否定了。因为我们发现，真相远非如此，正与邪、善与恶、好与坏没有分得那么清楚，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之后，我们三观尽毁，我们发现卑鄙是某些所谓正人君子的通行证，冠冕堂皇背后可能是更无耻的卑鄙，衣冠楚楚背后可能是无比肮脏的身躯，那些把口号喊得震天响的往往是伪君子，反倒是那些未登大雅之堂的、被斥为邪门歪道的人反倒总彰显出人性的光辉。

老炮儿是“混混”，是“流氓”，是经常犯事出入警局的人，怎么说也不是良好市民，更谈不上是时代楷模、社会精英、道德表率。但正如落草为寇，可以成为梁山好汉一样，乱砍乱杀的古惑仔，可以被人奉为兄弟典范一样，老炮儿硬是成了这个时代众人推崇的英雄。与梁山好汉、古惑仔不同，老炮儿更为平凡，做得事情也没那么惊天动地，他就是在自己的几条胡同里，留恋着过去的勇猛时光，提着鸟儿不务正业地瞎遛遛，干点替小商小贩挽回点尊严的事情，当然还偶尔与钟情于己的女炮儿嘿咻一下，就是这个老炮儿愣是成了英雄，成了壮怀激烈的壮士，受人顶礼膜拜的大侠。

原因何在？不是因为英雄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而是我们越来越不相信高大上者的高大上，越来越不相信精英人物的道德品质，越来越怀疑冰雪美女的纯洁矜持。精英的溃败成为不争的事实，资本与权力将人的高贵击溃，人的尊严被无情地践踏，人的崇高被肆意地调戏，那些自诩有一百条底线的人，最后被发现实际上只剩下一条底裤。这种状况让我们得了一种病，叫“高贵质疑病”或“精英否定病”，凡是有钱的、有权的、有色的、有文化的都被质疑，当官的都腐败，有钱的都贪婪，有美色的都肮脏，有文化的都虚伪，那些开法拉利的、衣着光鲜的富二代、官二代自然都是不讲规则的、贪赃枉法的反面典型。

我们宁可相信卑微者的崇高，宁可相信混混的道义，宁可相信流氓的人格。是因为我们都是俗人，我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阳春白雪只在艺术中，不在生活中。我们承认自己忒俗，但我们安慰自己屌丝能够逆袭，野百合也有春天。我们不能只是艳羡少数精英，我们有俗人的梦想，梦想着俗人能够成为主角，成为英雄，不能在生活中奋起，那就在艺术中雄起。我们要给自己创造机会，人人皆可成为英雄，就像人人都可成佛一样。这给了我们一针强心剂，一个混混都可以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行？这个逻辑，让我们无比满意。

所以，并不是六爷的故事感动了我们，而是我们把自己想成了六爷。平时我们也是屌丝，也瞎混，也不正经，也被时代所淘汰，但我们幻想着有女神不怕遭虐千百遍的爱，可以征服像小飞那样的精英二代，可以扳到雄霸一方的南方省长等等。英雄的梦想不是随着儿时的结束就结束了，它隐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有机会，就会重新燃起。六爷没了，但我们心中的那个小啾啾还有，六爷的故事让我们成功实现了自我意淫。我们被自己内部潜藏的伟大给惊着了，以至于我们只能偷着乐，我们给自己找到了最好的麻醉剂。真是太励志了，我们被自己励志了！

老炮儿成了这个时代的英雄，实际上极具讽刺意味。当我们把老炮儿作为英雄，我们更应该反思的是，那些受官方认可的、主流媒体宣传的那些人，那些政治精英、经济精英、文化精英，那些道德模范，那些时代楷模，他们的故事那么感人，我们为什么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他们的伟大？我们为什么宁可相信虚构的炮儿英雄也难以相信真实的平凡英雄？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区分正邪，我们只能从邪的、混的人那里找到英雄的话，无疑这个社会是混乱的，是颠倒的。也就是说，老炮儿成为英雄，意味着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退化，至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残缺！

理-义-规矩

所谓“盗亦有道”，一切行当都要讲道，英雄不问出处，讲道就是英雄，实在很有道理。庄子他老人家当年就用这四个字，揭穿了叫跖的大盗登上盗界绝顶高手地位的秘密。虽然有把盗的行为进行了美化包装之嫌，但庄子绝对无意赋予这种盗的行为合法性，他的本意是用反讽手法来讽刺儒家论道的虚伪。

任何的规矩，无论是适应时代的，还是落后于时代的，是违反法律的，还是不违反法律的，都会让人顿生安全之感。恪守规矩的人，无论他有多少病理缺陷，比起那些不守规矩的，无所畏惧的，不择手段的，没有底线的人，他的人格高度自是后者所不可比拟的。人遵守自己的规矩，并把自己的规矩作为信仰去坚持，去践行，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作为英雄去对待。

当正道不讲道的时候，外门邪道却讲道的时候，当人心不古，老混混却在讲道，讲理，讲义，讲规矩的时候，再回想起庄子的反讽，确实显得尤为滑稽。人总要讲理，有理走遍天下。老炮儿信的是理，凡事都要把理说清楚，凡事义字为先，凡事都要按规矩来，不免让生活在潜规则盛行的社会状态下的现代人顿感敬佩。因为我们匮乏，才会敬佩有这种品格的人，无论这种人是什么人。

我们越是佩服讲理讲规矩的老炮儿，就越是反映出我们多么地缺乏讲理讲义讲规矩。我们习惯了说的有鼻子有眼，说的头头是道，但就是不做，而做的我们却不说，我们习惯了爱情诚可贵，权力价更高，若为资本故，一切皆可抛。有理走遍天下已经被有钱走遍天下代替，没有理，你也可以走遍天下，只要你有钱。那些重情重义、讲规矩讲原则的人，都像被金钱催生的洪水冲跑了一样，难以寻觅。我们喜欢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以前的老观念，由此成功地实现了对自己的背叛，并为这种背叛，为对原则的践踏找到了合法性。

电影讲的是老炮儿的困惑，实际上却是对某些曾经具有人情味的东西的恋旧，对失去的美好的怀念，当然也隐含着对当今社会乱象的不满和抨击。这是一部呼唤规矩重塑的电影，是一部呼唤讲理重义的电影，它有很强的针对性，针砭时弊，但它的呼唤本身又是无力的。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只是呼唤它的回归，最终是无法改变现实，徒增伤感。有时候失去的就失去了，失去是因为它确实已经不再适合时代，借尸还魂，用死人来解决活人的事，于事无补。况且，这种规矩本身还有天生的残缺性，注定无法承担救赎现代社会的使命。

我们要以现在的眼光去审视这种规矩的合法性问题。老炮儿的规矩或者说道义实际上是在正当秩序或者说法定秩序之后打造了另一套规则体系，它包括：为了朋友可以不顾家人去两肋插刀，不准打女人但可以不尊重女人，可以偷别人的钱包但却要把身份证寄回去，可以为了江湖规矩置法律于不顾去茬架等等。这套规则当然可以维系一种社会秩序，其中虽然有温情，有情义，但它维系的秩序绝不是最值得期许的社会秩序。

整部电影，法是缺失的，如果说它出现的话，也只是在野湖茬架完之后，这些滋事斗殴的老炮儿被关进了监狱中。法律显然只是陪衬，只是更加凸显老炮儿们为了忠义敢于违背法律的英雄主义，所以，从监狱出来的他们并没有被法律所征服，其昂扬的精神面貌已经完全说明了这一点。他们明明知道犯法，却还是要去，正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他们的规矩。所以，真正的悖论在于，当一个人所信守的规矩，所崇拜的忠义冲撞了法律的时候，到底该何去何从？

六爷实际上是矛盾的，他用举报的方式选择了法律，但依然以赴约的方式，依循了自己的规矩，这种处理选择的是平衡，也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但必须强调的是，法治社会需要法律的至高无上，任何理，任何义，任何规矩，都需要以法律为前提。不然的话，不分青红皂白的规矩，可能会带来规矩的相对主义。就像小飞说的，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这样的局面显然是尴尬的。

用法律救赎规矩，也是当今社会的唯一出路。重建法治秩序才是真正可资依靠的路径，但这种重建确实会以失去某些英雄主义，失去某些传统道义为代价。法治有时是冷冰冰的，它没有那么浓的人情味，没有那么多的感情色彩，我们必须适应这种新秩序，当然如果能在法治秩序中体现出道义来，体现出更多的人情味，那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憋屈-抗争-神奇

人都曾经青春过，梦想过，激情过，叛逆过，热血过，那时的我们很少有无奈的、无力的、无能的感觉，虽然也会被碰的头破血流，但终归可以在一次次挫折后重新找到超强的自信。那时的我们真得会由衷地感叹世界就是我们的，我们甚至还认为自己能够创造世界，在翻过一座高原又翻过一座高原后，我们还相信能翻过千高原。年轻没有失败，没有无奈，年轻就是奇迹，我们会不断见证自己带来的神奇，这是专属于年轻的激情。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活着哪有那么多激情，那么多燃烧，也就在翻过一座或两三座高原后，我们就很累了，懒得动了，宅在家里看看电视，选个时间去看个电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发现，活着的常态是平庸，是油盐酱出，是上班做饭，是买房买车，是无奈和憋屈。真正的成熟不是见证奇迹，而是学会逆来顺受，学会适应没有激情的日常生活，学会在无奈、无力、无能时给自己找好合适的理由，或者找好自嘲的话语，比如说，老了，不中用了，干不动了！

老炮儿和小飞这些三环十二少最大的差别，就是“老”了，就是他们总在怀念逝去的时光，怀念激情燃烧的岁月，总是感叹今日不同往日。老炮儿老了，世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了，他们已经是out-man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他们被长江的后浪摧倒在沙滩上。相对于富二代、官二代这些自信满满能掌控时代、社会的人来说，他们就是可怜的老头，就是偶尔可以玩玩的笑料。

在六爷找昔日的炮友借钱的时候，社会各个角落平庸得、憋屈的人出场了，或是小气，或是妻管严，或是病痛，要么有心无力，要么有力无心，一个个曾经叱咤一时的“大英雄”，如今却是落得如此下场，晚景凄凉，这似乎是一堂真正的正面教育课，少壮当炮儿，老大徒伤悲，多么生动的写照！

反过来一想，这还是一场充满悲情的浮世绘！人都会老，都会从青春热血走向廉颇老矣，都会从弄潮儿走向嘲弄儿！当我们老了，我们是否还能够创造精彩，缔造神奇？我们愿意就此认输吗？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我们到底会输给谁？输给岁月，还是输给社会？岁月无情，社会有责。一个社会应该有所承担，应该给老年人精彩的生活，而不是让他们憋屈得活着，应该给所有即将老去的人机会，不让他们平庸而无奈得活着。

我们自己也不能放弃，我们需要抗争。六爷这个人物就是抗争的典型，他为了遵守自己的规矩，但更多的是为了克服自己的平庸，为了证伪自己的无能，为了再造生命的激情，他单刀赴会。他在与命运抗争，与岁月抗争，所以，当他穿上军大衣，拿着军刀，走在结了冰的颐和园野湖面上，冲向对岸的时候，他缔造了神奇，在平庸的生活中缔造了神奇。

我们的眼眶就在那一瞬间湿润了，我们为何湿润，是因为一个人的执着，一个人的坚守，一个人的抗争，一个人的悲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些事情办不了但还得办，这明明是傻的表现，为什么能够赢得我们的伤怀？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平庸可以缔造神奇，悲情可以成全抗争。我们希望看到神奇，我们更同情悲情，我们希望在碌碌无为的岁月中、在不能遂意的社会中，找到一种勇气，一种力量，让自己获得彻底的或者一时的解脱！

《完》

如果你也是只刺猬

请拥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