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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武汉日记(3月22日)

方方武汉日记 3月22日

病毒是全人类的敌人,大家只能携起手来,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才是最重要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文/方方

封城第60日。

昨晚的雨下得还不小,但今天,天色又明亮了起来。无疫情小区逐渐内部开放,今天听到窗外有小孩的笑声,真是久违的声音。外出小区也被允许,只是需要控制时间。去超市购物,也建议错峰。比方老年人上午购物,年轻人下午购物。连排队距离也给出相隔1.5米的建议,诸如此类。活动的空间,正在慢慢扩展。沉寂了两个月的武汉,开始松动、透气,嘈杂之声将回归大街小巷。尽管恢复到以往的生机勃勃,还需一段时日,但只要有出行机会,也很好的呀。

开城的通知虽未正式下达,门缝却已经越来越大。省内、省外人员返汉指示,也已下达:“按照‘谁主张、谁申请’的原则,即申请、即批复。省内人员凭健康码‘绿码’通行,不附加其他手续。省外人员拥有外省健康码的,在进入武汉市境内防疫卡点时 ‘亮码通行’,即只需查验健康码、测温正常即予放行,不得要求另行提供健康证明(确实无法申领健康码的除外)、流动证明、流入地申请审批表或接收证明、车辆通行证等。”非常令人高兴的信息。我自己的艰难日子,也将结束。家里老狗的皮肤病发作,也与宠物医院约好,明天送去治疗。真是天已大亮的感觉。因我自己时而需要看病,为此也了解了一下医院情况,比如我常去的中南医院。虽然日常门诊尚未恢复,但急诊已经正常进行。当初中南医院也有不少医护人员被感染,现在也大部分好转。

下午在院子里打扫,住在旁边一栋楼的同事家孩子小Y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跟他们几个志愿者聊一下。我婉拒了聊天,毕竟杂事太多,实在没有空。于是他顺便说了下他们的志愿者团队。与小Y互加了微信,看他们的资料,始知武汉有一个叫“影子梦之队”志愿者团队。从封城第一天开始,就在为城市服务。团队固定人员均为武汉各层面的普通人,现在他们落地的主要任务是为城市小区免费运送爱心菜。我很惊异地听到,他们今天把一批医用物资寄向加拿大。当初我们陷入困境时,海外华人,几乎遍扫当地医用物资,寄回国内。现在,我们局势转缓,物资也有富裕,国内的年轻人们,也开始向外捐赠。只是转出的渠道似乎不太通畅,不知道是否可以像当时输入一样,也可让国内富裕的东西转赠出去。

目前,武汉疫情向好,医院的主要任务是治疗重症,新增一直为零。尽管此说颇有争议,但实情我不得而知。只是此刻,中国以外的国家,陷入疫情深渊之中。今天医生朋友告诉一个信息:“五百个中美华人医生建了一个大群,涵盖了小医生到大咖。”参与者多是一线的医生,他们将对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归纳整理,总结出来,也会组织经典病例讨论,加深全球同行对新冠肺炎病例的理解!医生朋友说:“中国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全世界都可以借鉴。我们给他们一点帮助,他们对华裔中国人的仇恨就少一点,化干戈为玉帛。”又说:“哈佛附属的麻省总医院的方案,我就是在群里看到的,美国还真是高水平。”

这是我今天最感到惊喜的信息。病毒是全人类的敌人,大家只能携起手来,同舟共济,共克时艰,才是最重要的。全球医生可以通过网络,共同讨论哪一种药物更有效果,相互沟通什么样的治疗方案最合适,疫情期间最重要的事应该是什么,诸如此类。这是人类的大善。尤其武汉的医生,经历了从松懈到几欲崩溃,再到摸索出经验这样的一个过程,是会比别人有更多体会的。他们向外传达自己的经验,最是可靠。我觉得这些医生这个群体太了不起了,真是有大爱仁心。我的这位医生朋友平时给我印象是有一点点反美的,但此时,当他与所有的同行一起来共同对抗疫情时,他的这种情绪似乎明显在消减。多么好!

到了现在,普通百姓的生活又怎样了呢?昨天跟小哥聊天,他又传了小嫂每天记录的一些日常生活。先前的购物已经改成了其他,这里记录的是与病有关的事,共两条。

一、3月18日:昨晚Z牙疼,半夜起来抹了些止牙疼的药水,只是稍有缓解。早上起来除了再抹药水以外,还含过漱口水,但情况仍然有些严重。好在稳住心态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并非牙齿的问题,而是牙龈有一小块溃疡。我想起来有一种治疗口腔溃疡的喷剂,赶紧让他微信联系药店,结果很顺利地买到了喷剂和清热解毒的中药口服剂。微信付款后,我便很快赶到小区西门口,接到旁边店家从围墙栏杆之间递进来的药。好方便的感觉。拿到药,心里也松了一大口气,要知道现在去医院看病是相当困难的,首先出小区难,第二进医院难。这个时段最害怕发生的,就是Z这样的重症级慢性病人突发任何必须进医院的病。

不过去西门口取药的过程相当享受,因为一个来回,足足顺道晒到5分钟太阳,好稀罕啊!今天两顿正餐都是流食,但腊鸭萝卜汤,皮蛋之类的足以保证吃饱,也够营养。买回来的药,喷剂用的较频繁,几乎过两小时就喷一次。口服药下午至晚上就喝了三次,明天才会按照说明一日三次。好在是中药,最初服用稍多一点不是很要紧吧。晚上已经好很多了,今晚应该不会再疼得睡不了觉。

二、3月19日:自闭第五十九天。Z的口腔溃疡好了很多,看来买的药很对症。今天中午在腊鸭炖萝卜的基础上,加很多剁碎的大白菜,这样泡米饭吃就是一顿营养足,又美味的流食。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饮食了。

L的老伴儿去年中风,原本不算重的,恢复也还可以,但老伴儿心理压力大,焦虑郁闷情绪比较持久,所以漫长的自闭期间,老两口过得比较烦躁。想到上次微信时就听她叫苦,趁着今天疫情见0,大家都会很开心,就主动微信慰问一下,也问到她老伴儿情况好些了没。没想到她回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看到0增长大哭了一场!竟然反应如此强烈,相比之下我怀疑自己已经宅傻了,高兴还是高兴,只是很快就对自己说还没到时候,只不过第一天见0。

还没来得及交流我的感受,她已经诉了一大堆苦:哎呀,就是不行啦。一天到晚憋在家里。整天的就是想他自己的那个病,疑神疑鬼的,哎哟,我真是郁闷啊!天天在家,就说他病复发了。想去医院看,又害怕勾起他天天在那儿琢磨自己的病。然后睡不着觉。老伴儿都快把我搞崩溃了。

我岔着劝了一阵子,我说开始进入老伴时期了,后面更多的日子就是这样平下心静下气慢慢过。只要伴儿还在身边,日子就不会冷清孤单。我还建议她试着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大咧咧的家长或者大姐,把老伴儿当个不太懂事理的儿童,不行了就嘻嘻哈哈或装脑残。我觉得心理有毛病的人有个特点,他说煤球是黑的,你一定要一本正经附和就是黑的,然后该干啥干啥。实在没法附和,也不要试图讲道理,那样会搞僵的。可以选择少说话不说话。没办法,就得这样,因为对方确实是不在完全正常状态。

读到嫂子的记录,觉得很有意思,她所说的“对方确实不在完全正常状态”的话,也很好玩。

封城六十天,是一个可值纪念的日子。今天有特别多的人来跟我说,不要再继续写下去了。他们或许都在担心围攻我的人太多。其实我前阵子计划写到54篇,跟朋友笑说,正好一副扑克牌。后来在第54天时,没能中止下来,于是改为写六十天。今天朋友们似乎都觉得我的危险大了起来。而且,我也感觉到:下午,来我微博围攻的人,明显又一轮增多。朋友们大概也知道这一波的围攻者,是什么人吧。

前几年有一句口号叫作:“帝吧出征,寸草不生”。当时我也觉得有趣,还转过一些的帖子。今天下午,朋友群有人在转“帝吧官微”在微博上的“号令”。帝吧官微列出了针对我的很多条款。很有意思。也很有趣。在帝吧“吧主”的眼里,我或许就是他们现在的敌人吧?毕竟去年帝吧官微在赞赏集体爆粗口是爱国行为时,我公开批评过他们,我的微博也是为此而遭封。帝吧是千万粉丝的大体量群落哦。我这种冒犯,或许是“吧主”所不能容忍的。因为,毕竟他领导的是天下第一大吧,这世上没有他战胜不了的对手。这就有点好玩了。不过,我倒是相信,帝吧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有理性的年轻人。没有这些理性的人支撑,这个吧怎么可以维持得这么久?“帝吧出征,寸草不生”这样的口号,当个广告语还是蛮不错的。

现在正是春天。春天是让人觉悟的季节,也是给人信心的季节。这个觉悟和信心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补发之前《方方武汉日记》


方方武汉日记正月十八

现在的局面真的是在好转,虽然没有人们期待得那么快,可是好转不就是希望吗?

新生命的降临,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希望

文/方方

今天的天气仍然像昨天一样。阴,但并不阴沉。

中午看到一张照片。有日本援助物质上的一首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感动。又看到一个视频,是奥斯卡影帝的一个获奖感言,他哽咽着说,要替不能发声的人群说话。也感动。还看到有人写文章,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话:有的缄默等于撒谎。这次不是感动,而是惭愧。

是的,我只能选择惭愧。

更多呼救的叫骂的视频,我已不想再看。我自知,我再理性,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而那些远不如我的人,恐怕更是。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头来,向希望处看。向更多面对艰难却仍在努力的人看,比如火雷两山医院的建设者们;向挣扎着生活却仍要出一份力的人看,比如穷困潦倒却将平生所有积蓄拿出捐赠的贫穷老人(我也赞成不收他们钱的呼吁);向无数疲惫不堪却依然坚守岗位的人看,比如所有冒着感染危险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在街路上日夜奔波,做着各种服务的志愿者们。还有……许多许多。看看他们,便会明白:时至今日,我们绝不能恐慌或是崩溃。如果我们恐慌和崩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再多凄惨的视频,再多恐惧的谣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溃。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从指挥,完全配合。咬紧牙关,关门闭户。哪怕大哭出声,甚至不再关注疫情,都可以。看看电视电影,看看那些以前被骂过的娱乐致死节目,让自己挺过这一关。大概,这就是我们的贡献了。

何况,现在的局面真的是在好转,虽然没有人们期待得那么快,可是好转不就是希望吗?除了湖北,其他省的疫情基本过了拐点。而湖北,在多方支援下,正在朝拐点迈进。今天方舱医院已有多人出院。痊愈者的脸上都露着笑容,这不是装出来的笑容,而是发自身心的笑容。尽管这些笑容,不久前满街都是,今天看着,有久违感。但是我想,有了这样的开始,后面的满街笑容不也会很快到来吗?

说起来,武汉这座城,我生活在这里也有六十多年了。自两岁被父母从南京带来此地,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在这里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以及参加工作;在这里当搬运工(就是在百步亭呀!),当记者,当编辑,当作家。江北的汉口我住过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区生活,在洪山区读书,在江汉区工作,在武昌区定居,在江夏区闭关写作。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多年里,我还因各种身份,参加过无数会议。我的邻居同学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会友,几乎深潜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真的就是拐个弯,便是熟人。那个在网上写日记,哭泣着呼救父亲的女孩,我想起来,我是认识她父亲的。他也是写作者。八十年代,我在电视台时,与他曾经有过往来。这几天,脑子里就一直浮现她父亲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次的死,很可能我都不会记起他来。

我一直说,我所有记忆的根须都深深地扎在这座城市,是随着这些我从幼童到老年前前后后认识的武汉人扎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汉人。前两天,一个网友私信给我。她或是他,传给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经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纪的某年,陈晓卿在央视纪录片部主持做“一个人和一座城”的纪录片时,我为武汉写的撰稿词。我写道:“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宜人之地,尤其气候令人讨厌。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是它的历史文化?还是它的风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记得纪录片播出后,画家唐小禾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一段讲得太好了。这也是我们所想的。唐老师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师,是比我在武汉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汉人。

正是因为我们在武汉生活得太久,正是因为我们与武汉无数人密切相关,才会尤其担心这座城市的命运,才会为它的苦难而深深悲哀。那么洒脱那么爽快那么喜欢没理由的大笑的武汉人;那些说话劈里啪啦,让外省人以为是吵架的武汉人;那些充满烟火气充满江湖义气充满没来头自信的武汉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们有多么热诚多么爱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们却在受难,在与死神较量。而我,或是我们,却根本无力相帮。至多只能在网上小心问一声,大家还好吧?甚至有时不敢问:我害怕没有回音。

没有从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汉的人,恐怕很难有这样的心情,也很难理解这份伤痛。二十天来,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我自责自己,终究没有足够的勇气。

不说了。

下午,给自己做了四个菜,准备吃三天。几天来,每顿都是随便混。饭也多煮了一些。家里16岁的老狗已经没有狗粮了。它是2003年圣诞夜出生的,像是一份圣诞礼物。那时我在医院刚刚动过手术。女儿一个人在家,她又惊喜又害怕,然后看着狗宝宝一个个出生。这一只白色小狗,因为像玩具狗,被点名留下了。就这样,它在我家足足生活了16年。春节前,我在淘宝上给它买了狗粮,但是始终没有寄来,对方说,他们也没办法。封城前一天,我特意去宠物医院买了一些。没有料到,远远不够。电话宠物医院的医生,被告知:给它吃米饭也可以。所以,以后煮饭,我都得带上它的一份。

正炒菜时,同事告诉我:她的同学下午在市妇幼顺利剖腹产,生了个8斤4两的胖小子。她还说,新生命的降临让人开心。

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临,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希望。

方方武汉日记2月12日(正月十九)

今天的表情,实在有良多尴尬。我已有不吐不快之感。

武汉人的痛,不是喊喊标语就可以减缓的

文/方方

封城的第二十一天。有点恍惚感。我们居然被封这么久了?我们还能在群里说笑?还能相互调侃?还能从容地盘点自己吃了些什么?我们真是很厉害。

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即看到一个同事发的朋友圈。她说她从厨房到房间,跑了三公里。这个更加厉害。这种跑步感觉,跟沿着东湖看着风景跑,完全不可同语。我想,我到底老了,若是如此,怕是会转晕。

今天天色很明亮。到了下午,还出了一会儿太阳,让冬天多出些明媚。

小区的封闭令昨天已经下达到了各社区。所有人不能外出。这道命令,仍是为更严格的隔离而下达。经历过这么多天,看到了那么多悲剧,大家都能理解,并也都很坦然地接受了。

考虑到每家都有吃饭问题,所以各小区基本按各自的实际条件,让每家隔三天或是五天有一人可以出去采购。由此,武汉人这几天应该都在分头采买和储存食品。今天同事派她的先生当“活雷锋”。不仅买了他们自家的,也给我和楚风家各买了一袋食物,并且一直送到家门口。我属于易感人群,楚风腰伤难动,于是我俩都成为照顾对象。袋内有肉、蛋、鸡翅和蔬菜水果。在以往开城的时间里,我家的食物都没有这么齐全过。以我每天不足二两米和一点菜的食量,我跟同事说,这下子够我吃三个月了。

听我大哥说,他们的小区只开通一个门,每家隔三天可以有一人出去。而我小哥说,他们小区有个外卖小哥,每天在外面为大家采购所需食物。每家开出清单,他照着清单去买。小哥家请他代购了一大堆蔬菜鸡蛋调味品消毒液还有方便面。在小区门口进行交接。小哥说,我们又可以好几天不出门了。小哥居住的小区,在中心医院对面,前两天的最具危险的小区中,排名第一。小哥说:“让我们一齐继续坚守,希望二月底能够彻底好转。”

是的,这大概是所有人的愿望。

艰难时日,善良人还是很多。云南作家张曼菱发给我一个视频,是她当年下乡的盈江县给湖北捐赠的物质,近百吨土豆和大米。她说这是《青春祭》的故乡。《青春祭》是我们那个年代人都看过的电影。是我们这代人的青春记录。我去云南多次,但真不知道盈江。这次,深深地记住了。

吃饭时,依然在网上浏览。更多的还是前几日的陈旧信息。一咋一唬的东西仍然多。朋友们重复着发,改头换面着发,交叉着发。手机的容量都不够了,于是自己也像网管一样,开启删除风暴。

新的内容真的不多。疫情朝着好的方向扭转,嚣张的病毒似乎呈现出疲软感。这几天,或许很快可以看到拐点,尽管前期的重症病人仍然还在陆续死亡。但是,我却有了某种不安。呼救的病人的确少了,而武汉人的自我调侃也少了。这给我以两种感觉:一是工作更为有序,类似于诸事均上正轨。病人只要呼救,都有人在管。二是,武汉人似乎变得沉闷起来。

在武汉,几乎人人心理上都有创伤。这恐怕是绕不过去的一件事。无论是关在家里二十多天尚且健康的人群(包括孩子),或是曾经顶着冷雨满街奔波过的病人,更或目送亲人装入运尸袋被车拖走的家属,以及看着一个一个病人死去而无力拯救的医护人员。等等等等。这种创伤,可能会在相当长时间里,形成困扰。疫情之后,我想,恐怕需要大批心理咨询师前来武汉。如有可能,当分社区分批次对每一个人作一次心理疗治。人们需要发泄需要大哭需要痛诉需要安抚。武汉人的痛,不是喊喊口号就能缓解的。

今天的心情,其实有很多难堪。我已有不吐不快之感。

好几个城市都派人前来支持武汉的各个殡葬馆。支援者们全都亮开旗帜照相留念,然后贴到网上。来援人手不少,看得人不知所措,痛彻心扉,外加毛骨耸然。感谢他们的来援,但也很想说一句:不是所有的事,都适合大张旗鼓。不要吓唬我们好不好?

政府要求公务员下沉到基层,这是好事。我相信很多公务员也会非常尽职。但是有朋友传给我一个视频:一群下沉的人们高举着红旗去了。他们在红旗前照相留念。感觉像是到了一个旅游点,而不是在一个苦难沉重的疫区做事。照完相,他们便把身上穿的防护服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朋友说,他们要干什么?我哪里知道?我想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做任何事都先把形式做足,都先自吹自夸。如果下基层工作是件日常的事,如同他们上班一样,他们用得着打旗帜吗?

还没写完上一段,同学群又冒出一个视频。它让人看了更加不适。某个方舱医院里,推测有领导视察吧?一群人站立着,几十个,其中有官员,有医护人员,大概也有病人。他们都戴着口罩,对着一个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们放声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歌虽然人人会唱,但有必要非在病房里这么高歌吗?想过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没有?这不是传染病么?不是肺部出不了气吗?

湖北这一次疫情为何会如此严重?湖北官员为何会被众网民诟病?湖北的措施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现问题?步步出错,让百姓的苦难层层加剧。到现在,难道还没有人反思一下?拐点还没有来,人们还在受难,百姓还困于家中,就要如此急切地举着红旗唱开颂歌吗?

我还想说:什么时候公务员们前去工作不举旗帜不再合影留念,什么时候领导视察没人唱歌感恩,也没人做戏表演,人们,你们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识,才算知道了什么叫作务实。不然,百姓的苦难还有个完吗?

方方武汉日记2月13日(正月二十)

湖北武汉终于换了主帅。其实,谁来这里,对于我们来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有魄力将疫情控制下来。

或许那时,他们才会懂得百姓

文/方方

中午开窗,看到太阳又出来了。今天是李文亮的头七吧?头七是远行者回望的日子。李文亮在天有灵,重返故地,他会看到什么呢?

从昨晚起,闷了两天的网络,突然又活跃起来。长江日报以三篇魔魅式短文,瞬间刺激到诸多人的大脑皮层。看了它们,大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活力。这活力来自想要骂人的心情。其实,骂人或是骂事,都是疏导心理的好方式。我女儿的爷爷活到99岁。有次问他,你的长寿秘诀是什么?他说,吃肥肉,不锻炼,骂某某某。看看,第三条秘诀就是骂人。武汉人闷在家里,无事可干,无聊且心烦,这就需要发泄。见面聊天不行,怕传染;开窗高歌不行,怕飞沫;为李文亮号啕不行,怕不稳定;好像只有骂人还可以试一试。况且武汉人是喜欢并且也很会骂人的。骂完便有通体的爽快,就像北方人大冷天从澡堂子出来的感觉。不得不说,网民们三观很正。感谢长江日报,你们给憋闷的人们提供了一次畅快叫骂的机会。何况,李文亮去世后,上海的报纸都用头版为他悼念,你们跟李文亮的医院相隔不过咫尺,你们的版面呢?估计很多武汉人都记着这笔账,也憋着这口气。当然了,话说回来,骂别的也不行,骂你们还不行吗?睡一夜起来,想看看网管有没有删掉骂报纸的帖子。结果,居然没有!倒是长报那篇文章,删了。这倒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疫情尚紧,网络主题却频频更换。又悲伤又欢乐。湖北武汉终于换了主帅。其实,谁来这里,对于我们来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有魄力将疫情控制下来,不再犯那些一犯再犯的低级错误,不再搞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形式主义,不再讲那些重复又重复、颠来还倒去的废话空话。这就足够。

至于免去的湖北主政官员,守土和安民,他们一项没能做到。让斯土斯民,悲惨如此,不换难平民愤。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换一个地方,再度出山。过去皇帝有“永不叙用”之法,对有如此重大过错的官员,且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如此重大的灾难,这个法子,至少适用,并且已算最轻。我想,让他们回家当当老百姓吧,或许那时才会懂得百姓。

今天有个消息,让我很难过:画家刘寿祥清晨去世。早就知道他被冠性肺炎击中,但不曾料到,他没挺过这一关。我的左邻右舍都是画家,所以,我也认识他。而更让我心碎的,是我的医生朋友传来一张图片。这让前些天的悲怆感,再度狠狠袭来。照片上,是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全已化为灰烬。不说了。

还是说疫情吧。湖北之外的所有省,已连续九天确诊人数下跌。而湖北,却恰相反,确诊人数今日成倍暴增,把所有关注者都吓得一哆嗦。其实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专业术语说,这是存量。就是说,以前有那么多人,进不了医院,只能在家挣扎等死。现在,政府用尽各种方法,把确诊者悉数收入医院,将疑似者全都隔离起来。今天的数字,大概也是顶峰吧?估计此后不会再有这么多人了。早期失误,尽管有各种客观理由,但对于百姓来说,所有的客观和所有的理由,都是人命。推诿无用,网民们一条条扒得清清楚楚。好在,呼天抢地求救命的视频这两天倒真没见了。这一次,相信不是网管让它们消失的。

能够明显感到的是,政府措施越来越有力,方法也慢慢人性化了一些。诸多的公务员被派到社区基层帮忙,就连作协这样的机构,都有派出指标。有党员身份的专业技术人员,也照例下派。一个人分管几户,协助政府了解他们的身体状况,生活需求等等。同事是长江文艺杂志副主编,尽管名校硕士毕业,跟公务员比,纯低薪阶层。她被安排分管六户人家。听她讲起各家的现状,很令人唏嘘。现在小家多是独身子女,老人多。有一家年轻夫妇二人必须分开来,各管各家的老人,妻子兼管孩子,丈夫负责奔波采买。武汉城市大,从这家到那家,就是有车,跑起来也辛苦。如在往日,他们这样,会被很多人觉得惨,但是现在,与病人和死者家庭相比,他们则倍感幸运。毕竟大家都活着,还能相互照顾。都说,我们还能坚持。我们对政府有信心。

援助物质也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到湖北。小哥晚上说,匹兹堡市向武汉捐赠了18万只医用口罩,已通过中国国航班机运来。他们还计划陆续安排更多的医疗物质。你今天写一下好不好?我说,好呀。美国匹兹堡跟武汉是友好城市。很多年前,我曾两次去过那里,非常喜欢那边的氛围。但对于小哥来说,是不是友好城市,他也无所谓。他的儿子和孙子孙女都在匹兹堡生活。身在疫区最中心的他,想要对匹兹堡的捐赠表达一下谢意。

顺便要作一个说明:有家出版社,早前出版的一本绘画书,讲果子狸的肉可以吃等等。书上署名责编有“方方”。一些人把那本书的名字,用彩笔勾出,然后对我开骂。我要说的是:这个“方方”跟我没半点关系。今天还跟同事吹牛说,我什么时候当过书刊编辑?当年我直接就当主编了。

今天打住,引用段子手的话作为结束语吧:不指望烟花三月下扬州,只但愿烟花三月能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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