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怀念张莹
2008年那楚格同志在《辉煌·苍凉——忆张莹》一书的发布会上。
在飘摇的心灵驿路上,蓦然回首,时间深处那些已经斑驳的昔人旧物,在现实苍茫背景映衬下,愈发幻化出奇异的光斑来------(摘自《驿路回眸》
令人恐惧和惆怅的“文革”搞得已有八个年头了,此时其猛厉的声势 似乎有所减弱,那是1974年炎夏酷暑的一天。我在北京站往电影学院表演系办公室打去电话打听张莹兄和李慧颖老师的状况。一位男同志回答:“张莹同志已在1969年去世,李老师已调到中央戏剧学院工作。”听到这番话,我的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眼前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我木然地坐了很久。哀思阵阵,牵起我深沉的回忆。
我认识张莹是在1957年,他比我年长十多岁,亦兄亦友,我称呼他大哥。那年六月,为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京住在学院中楼的一间大教室里复习功课,准备应试(像我这样提前到京的考生足有二十余人,来自五湖四海,男生都住在一起)。有一天,我们几个考生在院中散步,对面走来一个人,我身边的一位同志说:“你们看,前面走过来那个大个子就是董存瑞的连长!”定睛一瞧,正是陈瑞睛同志的小说《伐木人》中的速写那样:“在骨骼突出的面颊上,有一些浅浅的白麻子,还有一些起伏不平的小疙瘩,皮肤很粗糙。但在那绛色的脸膛上,却镶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伴有两道浓眉,高高的鼻梁,微微偏厚的嘴唇,显得很忠厚而坚毅。再配上他那高大粗壮而且匀称的身材,反而使多少风流小生型的美男子,为之逊色。走起路来,敦实,有力,富有弹性,臂膀微微向后摆动,腰板、胸脯、脖子,都昂然挺起。远远看去,那英武彪悍的身躯,很像美国西部影片里的传奇英雄那样富有男性的魅力。”他坦荡荡地走过来了。
张莹手迹
这一银幕上曾经见过的倾慕已久的形象如今就在眼前的时候,我惊异地喊了一声:“张莹同志,你好!”。他旋即转过身来,握我的手打量一阵问我多大岁数。我说十七岁。他拍着我的肩膀灰谐地说:“别看人小,志气可不小啊------考场就是战场,争取胜利。”后来,他忙于排练毕业演出,有好几天没有露面。过了一个星期可能有了空闲,常来到我们中间顿时谈笑风生,充满着一股活跃的气氛。这样,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有一次,他给一位报考表演系的考生写了数十条关于掌握表演技巧的指导性参考题目。使我惊叹不已的是他写的小楷字体真可谓:清圆秀润之中有劲健遒逸之姿。后来的接触中发现他的字多以楷书或行草见长,正楷端重沉着,行书温淳婉媚,当今的演艺界可与他相颉颃者似乎不多。
张莹饰演高尔基《仇敌》中尼克莱检察官
张莹饰演莎士比亚《第十二夜》奥西诺公爵
秋后,我回到内蒙寄给他一封信。信中倾诉了憋在心中的怨气; 由于原单位的负责人等出于嫉妒心理,政审函调时为我罗织若干条 "莫须有"的缺点、错误,欲予以打击,果然他们的用意也奏效了一一 "妒杀"(我在电影学院时已经昕到过,回来后也听别人讲,均相一 致)。不几日,接到他的复信和寄来的两枚剧照。一枚是他饰演高尔基《仇敌》中尼克莱检察官的剧照,另一枚是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 扮演奥西诺公爵的剧照。在复信中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蒙古 人是不会被困难吓到,这一点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的。应该丢掉怨 气,鼓起勇气,百折不挠,去争取胜利。希望明年再来。"勘勉有加,感 动至甚,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支撑着我不畏挫折的坚毅精神。
那段时间我经常浏览一些新一期的电影期刊,有报道称张莹被邀到八一厂《遥远的勐垅沙》剧组拍戏。我想这是他在表演专修班深 造两年后接受的第一部故事片,定会展现出新的特色,期盼着他的成功。讵料这个时候一场横祸飞来,无庸赘言,那就是1957年夏季的那场历史悲剧反右派斗争。他遭了殃,跌了跤,成为整肃的对 象。又一期《大众电影》登载了北影剧团一批所谓"右派分子"的名单,其中有张莹。我很纳闷:整风中向党进言者,一般都具有前瞻的 眼光和胆识,尤其那些近乎怪话的意见还是很有价值的。不是说言 者无罪吗?我终于明白了,说得更确切一点,如俗话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情皆因强出头","阳谋"极具迷惑力,天真无邪的人们万万未能想到鸣放过后言者会有获罪。(据宫方统计,当年那场"反右斗争" 错划右派50万人,他们的绝大多数是糊糊涂涂地当上了右派。整风初,鸣放中都很天真,响应党的号召,为了帮助党搞好整风,对本部 门、本单位的领导提了点意见或建议,反而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右派分子,此时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犯了哪一条,局外人更是莫名其妙。后来公布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中就有一条"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机关和领导成员,诬蔑工农干部和革命积极分子," 皆为右派,原来不仅对党和政府组织本身,连同它的基层成员、积极 分子等都不能提出意见。这时候,他们才清楚了自己犯的就是这 "天条")张莹身上应了这个套数,对于他的精神打击有多么沉重!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倒霉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垂头丧气,萎靡不 振,而是坦然、坚定、朝气蓬勃……。当年的北大荒难友讲述过他许多"激流勇进"的故事:时时处处都彰显着自尊、自信、自强的豪情。
前些年我读了一篇书评,题为"读«1957年的夏季»"。文章的最 后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对于当代中国,1957年夏季的历史,无疑是 一场影响久远的悲剧,但在悲剧中出演的每个人未必都能认识到各 自的角色,也很难说清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甚至,当历史走到今 天,有的人恐怕既不愿意戴上胜利者的桂冠,也不愿意套上失败者的 帽子。他们宁愿这段历史没有发生,或者将它淡忘。
邵燕祥在为这本书写的序中提到,据说毛泽东晚年曾向身边工 作人员说过: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过邵燕祥也认为,反右派斗争是一次没有胜利者的斗争。不管是发动者还是受害者,实际上都是失败者。读着读着感到特别亲切,因为这段文字点明了历史无情 这一真理。对此言,除举双手赞成,别无它哉。
一场"反右"使我们失去了联系,从此彼此消息杳然,石沉大海。
张莹在北大荒
时隔两年,1959年长影《草原晨曲》摄制组来锡林郭勒草原拍外景。 当时我认识了该摄制组一位叫吕惠如的工人师傅,是个直爽人,他一 有空就到我的住所来聊闲天。他认识张莹,他对我讲"据电影学院 派来实习的学员说,张莹被打成右派后到北大荒劳动去了,详细通讯 地址他们都不知道。张莹和我们从早年‘东影'时期以来相处多年, 知道他心直口快,是个很正派的人。"
1961年,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严酷的三年困难时期。由于命运的 捉弄,我加入了"支援农业第一线"的行列,奔赴东北嫩江西岸的一处 农场落户。前往途中在北京倒车,等车的功夫向电影学院表演系办 公室打电话打听张莹的下落,对方很客气地回答"张莹同志已调到 鞍山市话剧团"。
我到目的地安顿下来之后,往鞍山给他写了信,半个月后,突然 接到从鞍山寄来的一封信,顷刻间张莹大哥的音容笑貌重新浮现在 眼前。信中不免流露出"望尘莫及"的苦闷,但从字里行间却能看得 出他并没有颓丧,而充满着锐气。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信封上 印着的一朵淡雅的水仙花图。水仙花,是一种深受人们喜欢的花卉, 她素雅高沽,象征着吉祥和幸福。过春节的时候我把这水仙信封贴 在床头,还为它配了一首打油诗"今春一派好风景,抬头喜见水仙 花;叶似碧玉,花如白银,黄芯又垂鬓;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笑对北国 冰天雪涯。她,只凭一勺水几粒石子,活得自在,随处为家。无私、无 畏、无瑕,更无骄矜的奢华。如此纯真的品格,激励我重振风华。"这 岂不是张莹的真实写照!他是勤奋的,但更是执著。他,饱尝革命风 霜,历尽dang内斗争的煎熬,无论是在何等境遇腰板始终是昂然挺起 的。
《小兵张嘎》
《青年鲁班》
好朋友久未见面,总是牵肠挂肚的惦念。1963年途径北京,听说张莹已回到北影剧团,顿生一种不可言状的喜悦,前去找。因为那天他和下乡演出归来的同志们→道到颐和国游园,很遗憾未能见到。 后来在《小兵张嘎》、《青年鲁班》中终于见到了他在风雨过后的身影。
1964年,又是夏天,到北京办事。打电话问张莹,此时他到内蒙 阿鲁科尔沁旗拍戏,还是没有见到。后来知道那次是应广布道尔基 之邀参与一部关于蒙古族革命题材的故事片。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轰然爆发,起初斗争的矛头 是指"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过中国人善于玩文字游戏, 创造性地把它简化成"走资派"。因为我是一介匹庶,平民百姓,与斗争初露的锋芒没有什么瓜葛。在"造反派"和"保皇派"的角斗中,没 有我的份儿,"竹杖芒鞋轻胜马",十分消遥自在,坐山观虎斗。
1967年,张莹在北京
1967年是文革的第二年,又是我认识张莹大哥的第十个年头, 那年夏天遇有机会到了北京。这次看到的截然不同于往日的景象。 满眼竟是大字报、大标语,充耳均为语录歌、口号声,真不愧是革命的中心,红色风暴的策源地。此次终究见到了张莹,他刚从医院出院在家休养。在交谈中谈及他所参加拍摄的影片及摄制过程中的一些趣 闻轶事,当我提起他在"董存瑞"中扮演连长很成功时,他感慨地说: "要想把角色演成功,除了生活的积累,更主要的还是自己不懈的创 造性劳动。角色的创作,是一件艰苦的工作,需要反复实践,不可能 一蹴而就。要出出汗啊"。这是多么真诚的话语啊,不但至今仍使我 长忆,而且使我想起一段故事:几个世纪前,达·芬奇为意大利米兰 的圣玛丽大教堂作其传世名画《最后的晚餐»,历时四年仍未完成这 幅壁画,教堂的教士抱怨他效率太低,他回答道"一个艺术家应有充 分的时间,他并非是普通的工匠,灵感有时是很使性的。"我看这一 点,似乎科学实验与艺术创作并无二致。
在那愁云惨雾般的岁月,"文革"的又一股猛烈的风暴正在悄悄 逼近,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接着什么"群众专政"、"公安六条"、 "清理阶段队伍"又杀过来了。当这次与张莹大哥分手之时,我心中 不由自主地暗暗涌动着"可假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的隐痛。 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握别竟成永诀。此后不久我在挖"内人党"狂飘 中蒙难,可想而知他的处境也不会好的。全面专政,横扫一切,我们 都在劫难逃。
我和张莹接触的时间不算长,又断断续续。但在我的心中却封存着无法抹去的记忆:是一幅绚丽多影的画图。他在硝烟战场上立 马驰骋;在北大荒建设中流淌汗水;在新中国的银幕与舞台上留下了 身影足迹。他是性情耿介,平易近人,敢于直言,不事曲意阿谀的大 丈夫。悲哉,哀哉!谁知不惑之年身患绝症,终于抑郁而去,把遗憾 留在人间,令人扼腕。
"四海腾欢,一夜天翻地覆。回头一觉但丁梦,幸神州,未演神 曲"。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1978年召开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 会。历史翻新页,枯木欣逢春。1979年在《北影三十年》画册上再度 见到他的面容。如今看老电影,每当他那矫健英武的身姿和熟捻有 劲的声音活现在银幕时,心里不出联想,如果他还活着,即使在耄耋之 年,也一定会为祖国的电影事业做出新的贡献。还可以取得更多更大 的成就,因为他是一条硬汉子。
岁月如流,人生多变。有时候光风雾月,有时候阴霍蔽天;有时 候峰回路转,有时候柳暗花明;那些昔人旧物,如梦似烟,渐行渐远。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回顾那段前朝旧事,让后人从他们的人生踪迹中领略到一些可贵的精神,觉得还是很有必要。今年是我结识张莹五 十周年,音容宛在,厚谊难忘。清辉不改前秋色,夜雾迷离惹恨多。
2007年6月15日
[附记]仲夏雨后夜,皎洁的明月披裹着一层薄纱般的云朵。恬 静的夜晚,毫无睡意。微风轻拂,一件件尘封的往日情景蓦然萦绕心 中,爱成两首诗词,以缅怀那些昨日星辰,虽鹦鹉学舌,但聊胜于无。
作者简介:那楚格,男,蒙古族,1940年生。翻译,中国宋史研究会会员。自1956年始曾经从事小学、中学教学工作及民族、宗教等工作。现已退休。
主要译著有:《西夏文字解读》(日译汉);《西夏文字新考(日译汉);《阿尔泰石窟回鹘蒙古文题记研究》(蒙译汉)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