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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笔下 最有温度的台湾

2015-10-30 台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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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勋


石梯坪




石梯坪在东部海岸线上、花莲县南端,已经靠近台东县界。海岸多岩块礁石。礁石壁垒,如一层一层石梯。石梯宽阔处如坪,可以数十人列坐其上,俯仰看天看山看海。看大海壮阔,波涛汹涌而来,四周惊涛裂岸,澎轰声如雷震。大风呼啸,把激溅起的浪沫高扬在空中吹飞散成云烟。


石梯坪面东,许多人早起观日出,一轮红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像亘古以来初民的原始信仰。


夜晚在海边等待月升的人相对不多,月亮升起也多不像黎明日出那样浩大,引人敬拜。初升的月光,在海面上像一条路,平坦笔直宽阔,使你相信可以踩踏上去,一路走向那圆满。




清水




坐了一段高铁到乌日站,再换乘接驳的支线火车经追分、龙井、沙鹿,到清水。支线火车速度慢,每一站停留时间也长,沿路就看到许多芒花。新绽放的芒花果然一丛一丛,连民家社区的院落转角甚至砖瓦缝隙,也都有芒草,如果在大都市,可能早被拔除了吧。


这一路支线的火车建设于日治时代,许多火车站还保有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古朴风格。简单的候车室,简单的月台,月台上站着年岁不小的站长,灰蓝制服,大圆盘帽,恭敬地向乘客鞠躬。火车缓缓进站,缓缓离去,他都一样敬礼,像是半世纪来一直站在月台上的雕塑。同样的、单纯的动作,如果重复三十年、四十年,就像默片时代的影片吧——每一格看起来都一样,但连接起来,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吧。


年代久远的支线小火车站,常都有花圃,随意种一点扶桑、月桃、茉莉、桂花、罗汉松,或者荒废无人照料了,就自生自灭长起一丛丛芒草,在这季节也开着一片芒花。


清水车站也是老建筑。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就已经发展了岛屿海线的火车交通。原有的清水老车站在一九三五年中部地震时毁坏。目前的清水车站是地震后重建的,也已经有七十几年的历史了。



岛屿许多记忆的快速消失,使人愕然。记忆突然消失的惊愕,或许常常是烦躁焦虑的开始吧。上一代的记忆,无法传递到下一代,下一代也无法相信自己建构的世界可以天长地久。我们毁坏了过去,我们建构的一切,不会被下一代毁坏吗?挖掘机开挖,很轻易摧毁积累半世纪、一世纪岁月的建筑,岁月与记忆一起被摧毁。人对物无情,常常也就是对人无情的开始吧?


因为没有任何事会长久,也就难以有坚定的信仰。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粗暴与优雅、野蛮与文明、残酷与温柔、战争与沟通,会有任何差别吗?


“天长地久”是汉字文明多么久远就建立的信仰,然而,站在一处一处拆除的废墟上,还能重建天长地久的信念吗?


池上




池上的山、池上的水、池上的云、池上的稻田,使岛屿都会大楼过多拥挤的直线条,有了横置过来的可能。


池上春耕后的田,秧苗初初抽长拔尖,一片耀眼的新绿翠亮,像蚕丝织锦,细看时,一丝一丝都是纤细的光。秧苗插得有间距,稀稀疏疏。田土里积水,水田平整清浅,像一面明亮的镜子。新绿的秧苗,间杂着水光,映照着湛蓝的天空,映照着纵谷两边沉暗的山峦,映照着山脚下慵懒闲散的白云。


池上的云——特别是清晨破晓时分的云,常常横躺在大山脚边,懒散地拖着、迤逦着。一带长长的、百无聊赖的云,不想漂浮,不想高高升起,没有野心奔腾翻卷。像赖在主人脚边、一个下午都不动的慵懒的猫,主人不动,它也不动。大山如此笃定、安静、沉着,云也如此悠闲、恬淡、满足。无所事事,没有心机,没有琐碎、烦恼、唠叨。


山的棱线是水平的,云的流动是水平的,田陌的线也是水平的。许多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水平线,使来到池上的人们,因为这些水平的线条静了下来。平,所以能静。



都市的人到这里,漫步、骑自行车,脚步速度都缓慢下来。他们或许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一条一条水平的视觉上的线,把空间推远了。


水平使空间延展,水平也使时间有了延续,仿佛天地长久,没有要着急的事。水平的视觉,使浮躁喧腾的烦恼沉淀了下来。一条一条的水平线,使高耸陡峻的垂直的紧张有了缓和。长年居住在高楼夹紧的狭窄空间里的狭窄的心,也有了开阔平坦的可能。


违反地心引力的垂直线条,隐藏着挑战空间难度的张力。都会大楼,垂直线不断向上升起,成就野心,成就欲望,但是,也使人疲倦焦虑。不断追逐垂直上升的线,时间久了,整个人难免绷紧,绷紧到极限,会垮下来,重新学习松垮在大地上的自在平和。



池上的风景,可以像宋元人最好的长卷。起点终点都只是假设,拉开来是一直线,卷起来,周而复始,终点也可以是起点。


人在长卷里,走走停停,像人在岁月里,也有轻重缓急,走来走去,终究要知道自己不会是主角。以为自己是主角,不会看得懂宋元最好的山水长卷里的云淡风轻。


长卷里的主角,一定是山,是水,是云,是连绵到天边的稻田的绿,是稻田田垄间绵延不断的水圳沟渠,是水圳沟渠里绵延不断的水声。


人是来看山的,人是来看水的,看云也可以。看稻田的新绿到金黄,知道岁月缓缓推移。人走在岁月里,着急赶路,悠闲徐行,岁月也还是一样。


就像看长卷,一面看,一面卷,看得快,看得慢,长卷也还是长卷。


长卷看倦了,卷起来,揣在袖子里,就是一轴。


山水看得完,或者看不完,人也都要走。没有人因为山水没有看完,可以赖着不走。赖着不走,是忘了自己不会是主角。主角还是山,是水,是来去都没有踪迹的云。我们不在了,山、水都在,云也还在。真爱山水,就不会着急。


台北



我意识到我的城市是一个记忆不断被拆除的城市。城市的记忆不断消失,也正是我青春期无端忧郁岁月的开始吧。


童年活动的地区是大龙峒,距离我家不到一分钟有保安宫,每天从庙垣西侧窄巷过,闻得到香炉烟火弥漫,也听到诵经呢喃。


保安宫庙埕长年演戏,歌仔戏、木偶戏都有,庙的东侧隔着兰州街是我读书的大龙小学。


大龙小学隔街南边就是孔子庙,庙里有大榕树,我们出学校大门,从孔庙后门就可以直进大成殿。许多学生下课都顺路拜孔子,觉得对考试有帮助。



◎旧台北圆环

小学毕业前,我步行的领域突破三十分钟,到了后火车站附近的圆环。


许多吃食摊的各种气味混杂着,麻油腰花的沉厚香油气味,蚵仔煎平锅腾起的蛋香与九层塔的清辛,混合着甜酱与一点贝类的鲜腥。


穿梭在圆环里的每一个狭窄过道,火光热气蒸腾,我记忆着一个城市丰富的嗅觉气味:鱿鱼的切花正在滚烫的沸水中卷起,鳝鱼血红的肚膛刚被浓郁酱味的芡糊裹满,火光从大铁锅上冲起,照亮了厨师油光火红冒着汗的大脸。


我还能记忆什么?每次走到重庆路、南京路路口,我都清楚知道某一家的卤肉饭使人垂涎的位置。那位置像一个梦,然而,是被粗暴挖掘机摧毁破坏了的梦。


一个留不住记忆的城市。我站在街口,知道如果这个城市什么都无法留住,我们的所谓繁华,也只是迟早会被粗暴无知彻底摧毁殆尽的一个不真实的梦而已吧。



◎旧台北车站,1980年


台北火车站远远矗立着,像是城市的水晶球,水晶球里梦幻一般的童话城堡,转动出各种奇幻的人生。


“当!当!”的声音响起,平交道栅栏缓缓放下,红灯闪烁,脚踏车、行人停下来,左右张望,看到火车远远驶来,“呜——呜——”的汽笛鸣叫,一阵风,卷起呛烈的煤烟,扑头扑脸,都是煤灰。然而大家都是快乐的,好像靠近火车站,就是靠近了童话故事的中心,我们的幸福都寄托在这城堡的尖塔上。


中学以后,学校的郊游旅行都从火车站出发,许多人的约会与告别都在火车站。


闽南语的流行歌里一直流传着《离别月台票》的沧桑旋律。那一条长长的月台,许多人相见,许多人告别,城市里没有一个空间每天上演着这么多的人生故事。


台南




走到安平,夕阳的光里是热带潮湿带咸腥气味的海风,光在连绵不断的榕树枝叶须根间明灭闪烁,须根接着老建筑的砖块,纠缠环绕,依靠牵连,自然的树与人为的建筑,相依相存,成为共生的风景。拆除了树,建筑无法独立支持;拆除了建筑,树也无以独立。


共生的价值或许是一个有历史记忆的城市寻找文化轴线的起点吧。


安平古堡附近走一圈,有荷兰人建立的地基遗址,有明郑数十年的经营痕迹,有清代的防卫炮台,有沈葆桢忧心忡忡在海权航行争霸的年代为岛屿写下的四个大字“亿载金城”。是深长的祝福吧!文化轴线或许也会中断,戛然而止,一个晚清大臣“亿载”两字最深切的祝福,却使人不禁感伤了起来。


许多英商、德商的洋行重建了,在落日余晖里仿佛记忆着另一种文化轴线的延续绵延。赤崁楼、大天后宫,孔庙、武庙、永华宫,一个城市的记忆延续着,在文资中心叶石涛纪念馆看娟秀的手稿,看《葫芦巷春梦》迷离幽魅的上一个世代日本殖民下城市的诸多记忆。


我的台南记忆是一片深沉温暖的红墙。那一片红,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红,是色彩,是温度,也是岁月。



仿佛皇太子还坐在知事府邸八角楼一个面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南国婆娑的树影,无限深长地想着帝国的梦,他也感觉到“亿载金城”四个字的沧桑吗?某一个夜晚,在一家叫作Mon Ga 的小店,喝着调酒,四围窝着附近大学的青年,他们手中捧着《航海王》漫画,橱窗里都是漫画公仔,或许有一个世代的台南记忆在重新开启,二十年后,重来的青年不再是青年了,他们也必然有自己的城市乡愁吧。


※文章来源:蒋勋美学粉丝团;原文标题:跟着蒋勋去台湾:不一样的文艺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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