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韩联合社:追回乡间远去的童谣
砥砺奋进的五年·蒲韩联合社调查报告
------------中国农村走向小康社会的典范
文|文汇报首席记者 郑蔚
中条山下,蒲韩联合社农民迎来了又一个丰收年。
(资料照片)
“我们守护在这片土地, 依偎在中条山与黄河的怀抱里, 享受着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自然景色,合唱着农民特有的喜怒哀乐, 今生生于此安于此,乐在知足; 来世生于斯、安于斯, 化作泥土魂归大地……”
这段写在山西永济蒲韩种植(养殖) 专业合作联合社墙上的话, 作者是联合社理事长郑冰。记者采访过不少农业合作社, 第一次读到合作社创始人这么有诗意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夜深人静时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溪流, 汇成一条承载着家乡和亲人的长河。
联合社现有社员3865户,且长期居住在蒲州镇和韩阳镇的43个村内,种植土地面积约3万亩,种植品种有苹果、桃、柿子、杏、核桃、小麦、棉花、豆类和香椿、芦笋等蔬菜,合计二十多种。
这是一个跨行政管理区域的村民自治组织,它汇聚了43个村3800多户村民。农民的联合社跨如此大的行政区域十分罕见。
歪打正着:从组织妇女跳舞开始发现骨干
——广场舞里走出来的合作社
刚开始大家说你不跳我不跳,还有我根本没时间跳,后来跳的人越来越多。外村有个妇女说,你看这个村妇女都没白活。我说跳个舞就没白活?其实被人羡慕也是挺有自豪感的。然后说那咱们能不能去到外村去跳,这事大家就有反对,我们干脆就说妇联主席给我们请的老师免费教我们的,要么我们给人家交学费,要么我们去到外村组织妇女跳舞,也帮一下。其实到外村是一个简单的想法,从十个村,一直到三十多个村。实际上,我们现在合作社服务的这43个村,与那时候跳舞是有密切关系。
从2002年的冬天到2004年,年年冬闲的时间全部组织各村妇女跳舞。当然那时候也被人说成FLG,到外村去了,说这是不是搞FLG了。这种情况下,我们当时也想了一下办法,找到妇联,妇联主席会协调文化局,给我们出一个冬季妇女文化活动的文件,然后我们还像模像样的拿上这个文件,你看这是妇联和文化局支持我们的,这是搞冬季妇女文化活动的,不是FLG。
这种活动热火朝天,一年比一年热闹,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个过程中间其实是歪打正着,是把大家凝聚起来,就是在这个跳舞中间。2003年我们组织了几百人到永济跳舞,2004年上千人到永济。
农业生产:重视土壤转化
墙上贴着“农户入社条件”:“一、户籍在本地或居住3年以上的居民,且有自耕土地者;二、土壤转化1-5亩/户,且严格遵守土壤转化标准……”“土壤转化”,被放在突出重要的位置。
联合社理事长郑冰,沉稳秀气,给人的感觉既不是过去农村能和小伙子一样扛大包的“铁姑娘”,也不是为人率真泼辣的“李双双”。20年前,她辞职办联合社前是寨子村小学的语文老师,是生于斯长于斯知道农民想什么的文化人。
郑冰告诉记者:“土壤转化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决定了联合社究竟要做什么农业的方向问题。城里人最担心的是什么? 是食品安全,担心超市买来的米面油菜被农药化肥污染了不安全;国家最担心的是什么? 国家最担心是老百姓吃得是不是健康安全,能不能把没有污染的土地留给子孙后代。土地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土地和人是一样的,如果天天给土地吃药,土地就会吃坏了。
‘土壤转化’就是给土地去病根,把农药化肥太多的土壤转化成无毒的沃土。我们将此作为入社的标准和联合社发展的方向,就是下决心守住我们的命根子,‘无公害农业’,才是我们要的农业现代化。”
联合社负责“土壤转化”工作的干事李金绒对记者说,整个联合社有18个辅导员,每个辅导员负责联系200多家农户,辅导员的责任就是要为农户提供“土壤转化”的技术服务。
蒲韩联合社的“土壤转化”,从2010年起向联合社全面推广,目前已经完成土壤转化的承包地达到了10800亩。每亩地有3年的转化期:
第一年作为过渡,只可用氮肥、磷肥,别的化肥不用,开始上农家肥。一亩地按3000斤农家肥的标准使用,每年按春秋两次制作农家发酵堆肥。头一次是六七月间收获油菜和小麦后,将秸秆打碎,加入养殖家畜的粪便和生物菌,堆成高1.3-1.5米后让其发酵,到九十月份就可用作果树和越冬小麦的秋发肥;第二次是秋天用收下来的玉米秸秆、玉米叶等作原料,次年开春以后施于果树和冬小麦。联合社实行“五统一”,不仅“土壤转化”的标准和技术服务统一,生物菌等农资也由联合社统一采购送到农户田头。
第二年,磷肥、钾肥就可以不用了,可补充一些氮肥,多使用农家自己做的发酵肥;
第三年,全部使用农家肥。
不倒翁学堂的来历
曾有人将农村的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 形容为“79803861” 部队, 只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的乡村, 似乎难逃凋敝和破败的命运。但忠厚朴实的蒲韩人, 在通过联合社结伴迈向农业现代化的同时, 还以脚下这片大地的主人翁姿态自觉地开展了乡村的公共服务。郑冰说,有人说我们是“小农经济”, 其实我们“小农” 不仅有经济, 还有生活。更重要的是, 我们还要有生活的希望。
所有的乡村公共服务, 都是乡村文明的一部分。乡村社区重建乡村文明, 有着独特优势和无穷魅力。
国家行政学院中国乡村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张孝德教授说, 乡村是中国五千年文明之根, 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精神之源。
山西永济市蒲州镇寨子村“不倒翁学堂” 里, 老人们正与联合社干事、护工一起做游戏。老人家为(右起): 任秀青(85 岁)、薛桂英(85 岁)、李青兰(93 岁)、李三女(89 岁)、徐石榴(83 岁)、李玉梅(91 岁)。
“不倒翁学堂”, 重建乡村孝道文化
寨子村的“ 不倒翁学堂” , 租的是一户农家小院。初秋的阳光从院子里的树梢上洒下来, 落在任秀清和薛桂英等几位老人的脸上, 更增添了几分安详和欢乐。要不是联合社为75岁以上的老人组织了“不倒翁学堂”,她们也许此刻只能坐在自家院子的一角, 一个人孤寂地晒晒太阳,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在这里, 她们刚做完剪纸, 又乐呵呵地边唱歌边做游戏: 坐在椅子上互相捏肩捶背: “如果你喜欢她, 你就替她捏捏肩; 如果你爱她, 你就替她捶捶背……” 然后老姐妹笑作一团。
芬芳同乐屋外拍
办“不倒翁学堂” 是郑冰的主意。最初, 这类似城里“托老所” 的名字叫“ 芬芳同乐屋” 。举办“ 芬芳同乐屋”, 为村里老人提供老有所乐、还管两顿饭的地方, 是出自重建乡村“孝道文化” 的考虑。“过去, 村里有的媳妇叫自己的妈‘二声阳’, 叫自己的婆婆‘四声降’。有的媳妇不仅和婆婆吵架, 还有打老人的, 风气很不好。我最不理解的是, 竟然有三户人家在分家契约上写明‘活不养, 死不葬’。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能写出这么违反人伦的契约? 必须扭转这个风气。” 郑冰说。
于是, 她带领妇女骨干开演讲会, “ 婆婆媳妇不和, 是谁的错?谁又是受害者? ” 她们还编了小品《婆婆还是妈》, 到各村巡演。永平庄有个平时骂婆婆的媳妇, 听到剧中人骂婆婆的话都是平时从她嘴里出来的, 羞愧得看不下去了在邻里哄笑声里逃回了家, 从此再也不骂婆婆了, 村里子女不孝敬老人的风气渐渐扭转了。
寨子不倒翁学堂学习内容
从2013 年起开办的“ 芬芳同乐屋” , 管老人早饭、午饭两顿饭, 每位老人收取200 元或等值200 元的米面油菜。有的老人愿意自己出, 但联合社坚持这钱必须老人的子女拿。后来又决定改为“ 不倒翁学堂” , “ 我们农村很多老人一辈子没上过学, 现在人到晚年了, 我们要给他们办一个学堂, 让他们圆圆梦!” 每天一大早,老人们拿着一个“ 小书包” , 有的让媳妇扶着, 有的自己走过来上学, 可开心了。
走进老人午休室, 炕上有干净的被褥枕头, 墙上贴着每位老人家的照片, 照片下面, 有姓名、年龄、身体状况、生活习惯、兴趣爱好, 如85 岁的薛桂英“喜欢吃面条”, 93 岁的李青兰“喜欢吃辣椒”, 可见护理非常细心。
这里还给每位老人都起了个“花名”, 有的叫“荷花”, 还有的叫“桂花” “蓝花”, 这又是为啥呢?联合社负责老人服务的干事任淑列笑着说, “刚来的时候, 八九十岁老姐妹在一块也会闹点小别扭, 比如,谁说谁今天喜欢的菜吃多了。我们想:咱不都是一家人吗? 农村人爱给女儿起个带‘花’ 的名字, 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个‘花’, 不都是自家姐妹了吗,谁还会嫌谁多吃了一口呢?”
每个“不倒翁学堂” 服务村里8-12 位老人, 由一名护工负责做饭, 一个月只拿300 元的报酬, 还有一名不拿报酬的义工。“护工只要在这里服务3 年, 将来她们的年龄过了75 岁,也可以在这里免费享受3 年的服务。”任淑列告诉记者。
村里走不动的失能老人怎么办? 蒲韩联合社从2011 年开始,自主开发了社区老人照护事业, 对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采取居家照护的方式。老人家庭每月交600元, 由联合社培训照护员上门照护。有的需要喂饭和夜间陪护的老人, 每月800 元。这同样的服务,在当地县城收费至少2000 多元,而2000 元的收费, 又是大多数农家难以承受的。如今, 整个蒲韩社区有22 位失能老人接受在联合社的居家照护。
年轻人爱上了乡村, 乡村就一定有希望
眼瞅着国庆中秋喜相逢, 蒲韩乡村社区的辅导员这几天个个忙着走村入户, 一是忙着组织村民参与联合社节日期间推出的“ 我‘ 家’ 最美” “ 家有一宝” 和“ 蒲韩欢乐周”活动, 二是蒲韩联合社创办已有20年了, 正开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和万事兴” 蒲韩二十年工作回访,听取村民对蒲韩联合社未来发展的意见和建议。
联合社总干事卫淑丰很快发现人手紧张: 团队里的青年妇女有14 位请假生孩子坐月子的。
联合社整个管理员团队113 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占了八成。在城里读了书再踊跃回乡的年轻人如此之多,这在当下的乡村并不多见。
最早想到要动员青年回乡的是郑冰, “年轻人有文化, 比我们懂网络、懂市场, 联合社没有年轻人不行。” 那到哪里去找年轻人? “就从咱联合社骨干自己家里的孩子找起, 动员他们回乡一起创业。”
社会上流传的话是“80 后不会种地, 90 后不想种地”, 蒲韩社区遇到的问题也类似。要让自家年轻人回乡,他们不会种地怎么办?
教师出身的郑冰想得深: “一个不会种地的人, 不会对农民有感情;一个不懂庄稼的人, 不会爱自己的家乡。”
联合社于是拿出50 亩地, 办起了青年农场。每个回乡的青年, 先从学种地开始。每人一亩地, 在种地能手的指点下先学会种庄稼。
联合社的文秘卢莎, 是2015 年年底时回家乡的。那年, 她从四川国际标榜职业学院毕业, 学的是那个学校最好的专业———人物形象设计。 第一份工作其实还有点“专业对口”, 在运城的一家美容化妆品店做店员。然而她很快发现, 她每天都得为“销售业绩” 发愁, 尤其是业绩没有完成时,店长还让她们几个女店员去“撕脸”。
“什么叫‘撕脸’?” 记者从未听说过这词。
“就是站到店门口, 对着路上的行人, 一边做从脸上撕下‘脸皮’ 的动作, 一边大声说, ‘呸呸呸, 我不要面子了, 我不要脸了’, 还要做用脚踩‘脸皮’ 的动作。” 卢莎说。
“第一次被罚上街‘撕脸’, 真是太难堪了。我想,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侮辱自己? 最可怕的是, ‘ 撕’了几次脸以后, 我变得和老员工一样无所谓了。有一天, 我突然想到:这家店怎么可以为了赢利, 不要我们员工的尊严? 我怎么可以为了这份工资, 不要自己的尊严? 这不是自毁人生吗? ”
卢莎就这么回到村里, 走进了联合社。“在这里, 我们每天做的, 无论是把我们无公害的农产品送到‘城市消费社员’ 手里, 还是听北京来的老师给我们上课, 我都感觉到我每天都在学习, 每天都在成长, 我做的每一件事, 都在让我的家乡更美好。”
在联合社办公室墙上贴着《辅导员服务社员守则》: “1、与社员交朋友。2、熟悉所服务社员的具体家庭地址。3、了解社员家庭成员的基本信息与兴趣特长。4、熟悉社员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及交友群体……” 总共18 条,都是简洁明了的大白话, 没有一句“穿靴戴帽” 的套话, 这无疑是年轻人喜爱的团队文化。
年轻人能爱上的地方, 必有生机和未来。
蒲韩联合社理事长郑冰和夏令营的孩子们在一起。资料照片
窗花、童谣、谜语, 让孩子从小爱家乡
两周前, 北郑村的蒙学堂开学了。此前, 老师和家长就搭建好了彩虹门, 铺设了绿色的长廊, 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对这些两岁半到6 岁的孩子来说, 这是不寻常的一天。
开学典礼上, 园长苗盼用朴实的话语说: 我们蒙学堂的教育理念来自国家行政学院张孝德教授推进的华夏乡村儿童启蒙教育, 可以概括为“三亲”: 亲情、亲乡土、亲自然。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在乡村扎根, 将来他们走得出去、也走得回来。
午饭前, 孩子们在苗盼的带领下唱起了《餐前感恩歌》: “大地妈妈,大地妈妈, 赋予种子以生命; 太阳爸爸, 太阳爸爸, 让那种子去生根; 风儿哥哥, 风儿哥哥, 让那种子去发芽; 雨儿姐姐, 雨儿姐姐, 让那种子去生长……”
“对大自然的爱、对家乡的爱,对亲人的爱, 我们必须从小培养起来。” 郑冰说。
老奶奶们都会手工剪纸。
老师时常领着孩子们到“不倒翁学堂” 去, 看老人剪纸。“奶奶已经93 岁, 依然能剪出这么漂亮的窗花!” 苗盼对孩子们说。
墙上贴着奶奶们小时候唱的童谣: “ 棉花生的无限宝, 耘到地里长秋苗, 连锄带畔两三遍, 棉花开得赛雪片……”
老人还会给孩子们猜过去他们的爷爷奶奶给他们猜过的谜语: “麻布袖子白布里, 粉红衣服白身体” (花生) ……
社员作品
今年夏天, 蒲韩联合社还办了12 个乡村夏令营, 12 个孩子编成一个班, 其中10 个本村的孩子, 2 名是运城或永济城里消费社员的孩子。苗盼发现, 夏令营刚开始时, 城里的孩子不愿和农村的孩子在一起玩; 但等到夏令营结束时, 城里的孩子、村里的孩子都舍不得分手。
“城里的孩子最喜欢去田间玩,但这时候城里的家长最紧张, 怕孩子出事。” 郑冰说, “我让孩子去田里找10 种不同的草, 找到以后要说出每种草的名字, 结果村里的孩子、城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说全。不认识草怎么办? 让他们去问老爷爷老奶奶。他们飞奔着去问了。老爷爷知道田里的草叫什么、老奶奶知道那么多童谣和谜语, 她们还会剪那么漂亮的窗花。这就是要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不是没有用的人, 而是我们的宝。”
蒲韩联合社用发展经济得到的收益, 支持着包括乡村儿童教育在内公共服务, 为的就是尊老爱幼, 让老人安享晚年, 让孩子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健康成长。
来源:3O有机农业整理自文汇报、农禾之家、人民食物主权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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