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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向何方,神居何处——百年变迁视野下的丙中洛-贡山县田野日志(17)-2024年1月28日

杨成 杨晓龙 人类学之滇 2024-03-22


人向何方?



2024年1月28日,调查组完成了丙中洛镇双拉村的调查,驱车赶回丙中洛镇甲生村。这一段路只有十公里的路程,所以调查小组就开始了闲谈,说起了丙中洛为何被称为“人神共居”的地方?关于这个问题,小组成员每一位都有着自己的奇思妙想。有的说,“来到丙中洛的第一天,在观景台处看到房屋、山峰云雾缭绕,仿佛仙境一样”;有的说“在这里调查多日,了解了当地原生宗教、藏传佛教、天主教及基督教,还见到了‘南木萨’‘尼帕’及几位神父、牧师,所以这里的多种民族、多元宗教给人刻下了人神同居的印象”;还有成员提及,“按照汉文化的观点,山上本就有神仙,那么追逐的人在此定居,也就是所谓的共居了,人与神其实并无二致。”因此,调查小组实际上各有各自的思路,似乎“印象派”“田野达人”“文化本位者”等身份分而兼之。那么何为正确答案仿佛就并不重要了,不如去分析口号本身的意义,调查小组调查的虽然是当下,但是延续的是因时而变的文化。往更深层次去说,其实这是探索一个“丙中洛得以定位为‘人神共居’的变迁过程”的问题,正所谓“逆推顺述——就是将在自己的田野点观察到的、依然活着的结构要素,推到它们有材料可证的历史起点,然后再从这个起点,将这此结构要素一一向晚近叙述,最后概括出该区域历史的结构过程。”那么这一次调查小组的闲谈也便有了进行叙事的方向,即找寻丙中洛曾经的纸面记忆,探寻经历时间变迁仍然能够坚持存在的文化烙印,毕竟不变的曾经才是故事的答案。



初见丙中洛

图源:杨成



实际上,在丙中洛镇内从双拉村到甲生村虽然在当下只有十公里的路程,却是令当地各民族用了一百年来“走完”。如此表述是因为在整整一百年前,奥地利裔美国探险家、学者约瑟夫·洛克来到了丙中洛,他也用学术的笔触记录了丙中洛这一“人神共居”之地的初印象。



1923年的茶腊怒族头人

图源:约瑟夫·洛克



据洛克的记述,当时的丙中洛区域就已经居住了怒族、藏族、傈僳族等民族了。不过各个民族的居住格局和当今有着很大的区别,他们各守其“山头”,能够明显的分辨出民族大致的生活区域。而洛克的行进方向,结合当今的丙中洛地点来说,大致是从今双拉行政村的茶腊出发渡过怒江,到达达拉,然后绕过怒江第一湾,走过约10里路程,即到达了丙中洛平坝。在这里,洛克本人也是向北进行了遥望,看到了如今的石门关,并记述了石灰岩悬崖的壮观景象。此外,洛克还记录了当时丙中洛区域的宗教互动情况,在其笔触下,这里的天主教和藏传佛教在当时还不甚和谐,争斗反映在了那些被毁坏的建筑遗迹之上。因此可以想到,当今丙中洛宗教和顺的现象也必然是是经过了各个民族互相包容的百年积淀。



1923年自茶腊渡怒江

图源:约瑟夫·洛克



上述,洛克记述了一百年前他从丙中洛镇南大门双拉村行至今丙中洛镇核心区域丙中洛村,并在石门关回望丙中洛的历程。这段路的直线距离在今天为10公里,驱车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即可走完,而当时洛克应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翻山越岭、过水绕河,可见丙中洛镇一百年的变迁是翻天覆地的。当然我们也知道这种变迁的背后,靠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政府引领、人民建设,可以说当地的怒族、独龙族、傈僳族、藏族等各个民族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1923年和2023年的丙中洛平坝

图源:约瑟夫·洛克、杨晓龙



回到丙中洛一百年间时空变迁的比较,能看出洛克当年在行进的过程中着重于记录丙中洛的风土面貌,即当时的各民族居所是分散的,各宗教之间是有矛盾的。并且洛克采用带有歧义的汉字民族称谓来注解所写的当地人的英文称谓,这点也能看出洛克本人在这里时带有着一些异乡人的傲慢,这种傲慢也许是一个他并未深究当地各民族之间存在有关联的原因。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一百年前洛克所忽视的当地人、各民族间的联系,其实正是一百年后人类学田野调查者所探求的交融。现在再比较曾经的洛克和今天的调查小组的经历,一个很好的能诠释“丙中洛‘人向何方,神居何处’”的问题的答案,就在于洛克行走的、当下我们看见的——丙中洛的山峰。因为山就在那里,人们会赋予其意义。



神居何处?



关于丙中洛的山,是调查了解后才知道有着多样的说法。调查小组采用了文献搜集、田野访谈的方法来获取地方性的表述,最终不仅从文化的角度感受了丙中洛,也领略到了当地人宏大的世界观。这既是调查的意趣,也是文化的意义。

彭兆清所著的《七彩仙境》一书中提到:“丙中洛周边有十座神山,每座神山都有自己的守护神,十座神山分别为:甲应格念钦布,即嘎娃嘎普山;巴饶森更格布,意为居中的白色狮子山,意为今丙中洛街西南角的贡当神山;净统杜吉江策,即怒江第一湾西面的雪山;信炯干噶日侬,即打拉村西侧的‘信炯乃’仙人洞所在地;依当多吉帕姆,意为金刚亥母灵洞,即纳依朵村西北的‘帕姆乃’仙人洞;杰才木拉日巴,即打拉村南侧的雪山;登琼曲吉布章,意为胜乐宝轮乐园,即石门关怒江东岸的‘登琼乃’仙人洞;姜泰夏炯信姆,即纳依朵村西侧的大崖;阿妮日宗甲姆,即贡山县与德钦县交界的日宗山。”



嘎娃嘎普神山下的丙中洛

图源:杨成



之后,调查小组又在成书于《征集菖蒲桶沿边志》中了解到了灵洞和风俗的联结,其文记载:“一区打拉后山顶上有一石洞,俗名为仙人洞,方圆七八十丈,高有四五十丈。洞口在上,方圆四五丈。深幽无底,洞内结有土燕窝,质白力厚,采取不易。每年于三月十五日,各处夷人男女,各醵酒肉十五,成群结队,前往朝山。在洞左右露宿一宿,翌日结队归。前者执一布旗,后者敲一小锣,沿途歌唱饮酒。到家后,仍群聚饮酒,欢尽始散。”由此可见,丙中洛一带的圣地与今仙女节的习俗有着非常深的关系,至少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是当地怒族非常重要的节日了。因此,基于这两则关于丙中洛的山的表述,能够看到丙中洛的山不仅因其自身的壮丽被赋予神圣性,同时也在宗教的加持下衍生成为了神圣场所,神山、灵洞、仙人俱为一体,自成一世界。



贡当神山下的丙中洛

图源:杨成



当然,丙中洛是一个多民族和谐共居的区域,不仅仅怒族中流传着着关于神山的传说,其他民族同样有着自己的视角,他们均向往山峰,并赋予其相应的神圣性。调查小组在普化寺中和寺庙中的师傅交流了解到经文中也会提及这里的山峰,依照经文,神山、圣(灵)洞、圣地是同时构建成为一个神圣的体系。其中十大神山(圣地)分别为:格念钦布,即嘎娃嘎普;登琼乃,即石门关东岸的仙人洞,是胜乐金刚灵洞;信炯乃,贡当神山背后的仙人洞;达亚雄姆,形似老虎的山;瑕琼切姆,形似大鹏的山;多吉帕姆,即纳依朵村的帕姆乃仙人洞,是金刚亥母灵洞;德庆饶登林,即普化寺;巴然森更,即形似狮子的贡当神山;都吉江策,位于双拉,即金刚八宝山;雄切日辍。



普化寺护法殿中念经的僧人

图源:杨晓龙



此外,调查小组还访谈了当地傈僳族的“尼帕”(傈僳语中指巫师),在他们的传统宗教观念中,这些圣地、神山都有“米司”(即山神,当地傈僳语发音为“坶司”),他讲解道:“我们这边的坶司是多的。第一个是嘎娃嘎普,傈僳语叫‘嘎娃嘎普玛吉哇’(即嘎娃嘎普雪山);第二是这边的‘布绕森庚’(即贡当神山);第三是‘江姆策都吉’,就是贡当神山背后有仙人洞的那座山,那个洞傈僳语叫‘坶司哇库’;第四个是‘信炯乃’,是一个仙人洞;第五个是石门关,这边的傈僳族叫它‘纳里恰’;第六个是‘嘟邓’,是在(丙中洛镇秋那桶村)纳恰洛那边的怒江边,是一个形似张嘴巨蛇的石头;第七个是‘噶撒拉’,是丙中洛上去的滇藏交界那边怒江东岸悬崖上的一个大石头。”



贡当神山下“尼帕”所设的祭台

图源:杨晓龙



一般,丙中洛的很多神山、圣地都会有其相关的故事,比如傈僳族“尼帕”所说的“嘟邓”是一条被压制、收服了的“大蛇”。将故事展开,“嘟邓”是在纳恰洛那边的怒江边,是一个很大的石头,它其实是一条大蛇,现在也能看到像嘴巴一样的,张得很大,据说它以前是吃人的,如果经过那里,它会问你要去哪,你不能好好告诉它你要去哪里,不然晚上会找过来然后把你吃掉的,后来西藏有一个喇嘛(名叫噶玛巴)骑着马飞过来,用剑把它镇压了。



纳恰洛风貌一角

图源:杨成



还有嘎娃嘎普雪山与怒族族源联系的故事。在怒族、独龙族的一些创世神话中,把嘎娃嘎普雪山当作洪荒时期人类得以存活的主要避难地。部分神话则将这些神山联系了起来:“石门关的来历有一个故事的。以前有两兄妹,也就是以前的山神了,石门关江东的那座山是哥哥,江西这边的是妹妹。他们俩的爸爸妈妈在外地,嘎娃嘎普后来就娶了妹妹。本来是他们俩兄妹准备把怒江拦起来,结果老母亲病了,妹妹就去看望老人。嘎娃嘎普是‘皇上’嘛,所以巴绕森更(男性)的女儿就嫁给了嘎娃嘎普,也就是在石门关那个媳妇回家的时候娶的了嘛。后来等妻子回来的时候,就去嘎娃嘎普那边闹,于是嘎娃嘎普就撒了一把石子,在石门关那里就变成了两把雨伞,现在都还有的,在石壁上,就像是雨伞一样。他们两兄妹把怒江拦起来的想法也就没有能够实现了。”



石门关

图源:杨成



简单的看待上述,调查小组了解到丙中洛的四处山峰均有着其文化意义,这些意义在百年间其主干并未颠覆,而是因民族的交融而扩长枝叶。所以当地的各个民族对于神山的解释各有区别却又似乎源承一脉,也正表明了这些山的文化意义在历史变迁中存在的交融延续特征。因此在无历史区域进行人类学的研究,找相似和寻不同是简单而又彻底的方法,只是需要直白的感觉和清明的洞察力,才能最终在灵光一闪中进行追踪,并且往往能找到非常深刻的解释。

最后,从约瑟夫·洛克到本调研小组,前者聚焦于游历自然、探险未知,后者亲近人文探究意义,虽然这种差异之间存在时代的因素,但是也可以说二者走过丙中洛时的差异便在于是否融入了当地人,这种差异变迁至当下,正是像丙中洛当地人也从分居四处的困顿而走向多民族、各地方来此定居的人群及游历群体的聚居一样,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交融。人是如此,神亦如此。同时通过对丙中洛的山的意涵的多民族本位的访谈和解读,也能看到当地宗教在过去一百年间走过了同样的从冲突到和睦的过程。原生宗教、藏传佛教、天主教、基督教都按照时间顺序在此互相汲取并生根壮大,是人的交融带来的神之和睦,即各民族在交往过程中经历了生产生活到宗教文化的碰撞、缓和,当人与人互相接受之后,成为了彼此都不能分离的共同体,那么也就自然的克制了宗教的排他性了,从而形成了当今宗教和顺的局面。因此,通过变迁的视野,透析丙中洛的百年历程,当地原有的结构过程并未中断,当地人始终在维持着传承的关系和意义的网络,并终于获得了积叠的结果——民族交融与宗教和顺。

关于丙中洛,这里“只见其山,是神所居,亦人所居”,“人神共居”之称无可指摘,割裂并不可取,只有敢于承认过去,才能把握当下。


编辑|任伟 崔林豪

图片|杨成 杨晓龙 约瑟夫·洛克

初审|高志英
复审|司彤彤
主编|李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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