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您的七七四十九天
《气球》片尾曲《度姆诵》
— 悼念万玛才旦老师
— Rabden (拉旦乙亥)
1.
还记得
那年在可可西里
您每天饭后
您会沿着那条土路散步
有一天刮着寒风
似乎很冷
那天我也跟了您去了
走到半路
您回头说“你冷吧？回去吧”
我说“我不冷”
就这样
我静静旳跟在您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
一路没说话
2.
那年在可可西里
您让我给您买个鞋垫
我串遍小镇上的那几家商铺
终于找到了保暖鞋垫
我买回来给您
您说“这是黄色吧？”
还拿到窗户前仔细看了看
就说“是黄色，不能当鞋垫”
（藏人以为黄色是佛色）
我说“不是，是棕色的”
您说“差不多，不能当鞋垫”
我还偷偷说“真是个老古董”
第二天
我看见您好几次
在现场的炉子边拖鞋烤脚
我只好让县城的工作人员
给您带双黑色鞋垫
3.
每天早上您会吃自带的糌粑
中午还会吃组里的盒饭
这个习惯您从未改过
有一天
因为组里的饭过辣
犯了您的胃病
我建议让工作人员给您带点面吃
您说
“没事，一起吃盒饭好，吃个药就好了”
但是
您的胃病到杀青也没好
4.
您每天在办公室
修改各地传来的剧本
看到中午
您趴着桌子眯一会
有一天
您说“十五分钟后叫醒您”
过了十五分钟
我看到您睡的很香
我舍不得叫醒您
那天您整整睡了四十多分钟
从那天以后您就定了闹铃
知道我不会叫醒您
但我多么希望
您能多休息一会儿
5.
那天晚上在藏餐店
我们接待一些客人
饭后您让我把剩下的菜打包带走
不浪费食物是您一直以来的习惯
回来我因为来了家人
打包菜放在办公室
第二天
您看到打包菜还没带走
您说“晚上带回去吃了吧，别浪费了”
但是那天晚上
我又因为见个朋友忘记带走
第三天早上
您训我
我没有解释
之后
您说“算了，中午我去热一下吃了”
说完您把过了三天的打包菜带走了
6.
因为您经常工作过累
老是会颈椎发痛
让我给您按一下
按完您又继续工作
我跟金巴说
要是机器
工作过度也会坏掉的
金巴也说“万玛的脑海里没有休息两个字”
7.
那天夜里我去首都机场接您
因为第二天您要去金马
您到了机场
我们在机场大厅的一家星巴克点了两杯咖啡
我还以为我们喝完咖啡
会去附近的酒店休息
但您说“今晚在这里睡吧”
您总不会解释什么
我也总不会追问您
夜里
机场大厅又冷又吵
我们就这样睡在咖啡厅的长椅子上
半夜
您把您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
盖在我身上
但我还是给您盖回去了
那天晚上您睡的很香
我在想
人到底受了多少累
才能如此又冷又吵的夜里
身上连个被子不盖
却睡的那么香
8.
在组里
每天夜里
您的房间灯
晚上熄的最晚
早上又亮的最早
9.
每次在您房间
我们似乎不说话
偶尔
您问我“家里一切正常吧？”
我说“嗯”
您还说“有困难跟我说”
说完您继续敲打键盘
或者看剧本
或者看书
我继续帮您弄些琐碎的工作
10.
在四川的组里
有一天
您突然找我
说您的眼睛突然变得模糊不透
让我给您按按
于是我给您按了按
过一会儿
您说“现在可以了，看得见”
说完您又去了导演棚
继续工作
我知道您日日夜夜
工作过累导致的
我劝您“您需要休息，晚上可以早点休息”
您却说“杀青回家休息”
我知道杀青回家
您也不会休息
11.
您每次让我下载一些电影
我下完考在您的电脑桌面上
您看完总不会说什么
但我总在给您按颈椎的间隙问您
您会说“这部电影不错”
或着说“这部电影不太成熟”
再烂的电影
您也只会说“不太成熟”
12.
有一天在组里
您让我下载个电影
还记得那是韩国电影《挖掘机》
我下载完考到您的电脑里了
您说“一起看”
我半睡半醒的状态跟着您看完
看完您还讲解电影内容
试图让我学习
我记得那是您第一次跟我讲解电影
13.
那天您说您要去同学会
让我把车开过来
因为上次拍戏时
车屁股被撞了个抗
还没来及修
我说“车屁股还没修好，这样开好吗”
您说“没事”
您还笑着说“同学聚会，又不是车聚会”
还记得您开车总是
先加大油门
两个前轮原地打滑几下
才启动走去
这像是刚学会开车的人开车
14.
每次在组里
您会把我叫到您的房间说
“这次你有XX片酬”
您还会说“签合同时不是这个数你告诉我”
您总会尽量给多争取
但您的生活却如此简单
早上糌粑
中午简单两个菜
晚上又是一碗面对付了
同事跟我说
“成功也没啥用
看老师每天生活那么简朴”
15.
您每天吃饭时
要吃一把药
这似乎成了习惯
还会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我每次在脑子里问您
这个药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16.
在可可西里拍戏时
因为无人区的不冻泉
剧组条件很有限
我早上起来给您打洗脸水
因为天气寒冷
门口的自来水早已被冻住了
我只好给您打了组里的大桶矿泉水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您一眼就看出来是矿泉水
您说“这是矿泉水吗”
我只好说“是”
您说“不能用矿泉水洗脸，这是饮水用的”
我说“门口自来水被冻住了”
您却说“那就不洗了”
还让我把矿泉水倒在干净的地方
我只好照您的意思做了
我当时在脑子里问
组里很多人每天晚上用矿泉水洗脚
您就不能洗一次脸吗
17.
每次各种商人
通过我和同事找您拍VCR
但我们会说您忙
我们怕麻烦您
后来他们用各种手段联系到您
您反而会接受
这些VCR里大到企业年会
小到商铺开业
您总会说“能帮到他们就好，拍吧”
18.
你走的那天
我从家里打车到西宁
我一路哭成泪人
司机问我“你的父母亲去世了吗？”
我说“是老师”
司机又问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失去老师还能哭成这样”
他似乎不太相信
是的，您不只是我的老师
还是我的恩人
您更是我想象中的父亲
19
有一天
我看着您每天工作那么累
中午又不休息
有时候
在办公室的单座沙发上坐着眯一会儿
我真的很难想象
那么小的沙发上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人
怎样才能睡得下
于是我计划给您订购一张床
但不经过您的同意
我又不敢下决定
于是我在网上给您看了一张折叠单人床
我骗您说床很小
而且可以折叠
不占空间等等
最后您说“那就订一张吧”
但实际来了没说的那么小
您用了几次
就说“床太大了，占空间，下次拉到老家去”
您还说“中午不用睡，累了可以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您还笑着说“本来也时间不够，哪有时间睡觉”
20.
记得那年冬天
疫情爆发前
那年您在某某电影节做评委
您让我陪您去
我很高兴
于是我也跟着您去了
到那里
您每天在房间看入围作品
看的那么仔细
哪怕上厕所
您都按下暂停键
一帧不放地看
您的朋友说“你不用那么仔细看，现在没有哪个评委会这么看”
您却说“不行，要仔细看，年轻人拍片不容易”
于是您每天坐的过久
您的颈椎又开始发痛
我每天晚上去给您按颈椎
21.
那天您叫我到您的房间
您说“下一个剧组给您安排好了工作”
您还说“给您争取了较高的片酬”
但因为我平时在组里的工作压力很大
我说“我可以换个岗位吗”
您说“你想干什么”
我回答您说“我想当您的助理”
因为我以前在组里都是您的助理
您笑着说“当我助理你赚不到多少钱”
说完您又继续说
“别想太多，就这么定了，去吧”
22.
那年您从美国回来
送了我一个咖啡杯
您说“这是给你的礼物，从美国带来的”
我看了看后
脑子里打了几次问号
从遥远的美国
就买了个杯子
觉得太抠了
您走后
我用那个咖啡杯
喝着咖啡
我哭了整整一下午
23.
有一天
因为工作轻松
您说“老家的房子盖好了，我们去休息两天在回来”
于是我和同事跟着您去老家
到那里
晚上因为来了些客人
我跟同事陪客人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
您说我的酒量不错
还说西宁的电影节让我接待客人
因此
在西宁电影节时
我几乎每天晚上陪客人喝酒
您开玩笑说“想干电影，这个也得会”
我还偷偷从心里不服
眼前又要到那个时间
我多希望您能再次笑着说出那句
24
那年
我写完人生第一部长片剧本
从老家专门跑过来给您看
您翻了几页后却说
“好，有时间看”
于是把剧本放到抽屉里
之后
您一直没提过我的剧本
我似乎很失望
再烂的剧本您也得说点什么
过了两年
在祁连的组里
您突然问我说
“你上次的剧本带了吗？我上次没时间看”
我心想
您每天看那么多剧本
却两年没时间看我的
于是我故意说“我没带”
您还说“你去找找，这两天可以看看”
我回房间想了很久后
才把剧本再次给您看
还记得
您在房间很快看完了
还叫我说“剧本整体不错”
还说了一些建议
并说“改完赶快拿过来”
但您的建议我当时没能接受
于是我也没改
您后来问了我好几次
我说“在改”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您走后
我才开始按照您的建议去改
我很难过
我再也听不到您的指教
25.
您走后
很多人说您是伟人
说您是一个领域的开天辟地者
说您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说您是民族英雄
看到这些
我心里很难受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总是失去后
才会举起大拇指
才会夸大其词
也没人给您扣帽子
26.
您走的前一天
我们还在微信里
对接各种工作
之后
您又开始规划我的事业
我那天问您身体状况
您却说“没事，这两天慢慢会适应”
我压根没想到
您会这么匆匆离去
27.
您走后
我跟母亲说起您对我的好
说着我忍不住在母亲面前哭了很久
我父亲的走的时候我还小
我也没在母亲面前哭过
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哭
母亲劝我说“恩情父母在外，好好念经”
（意思为即使你的父母早已去世，
老天爷会让你找到父母般的对自己好的人）
母亲还说在老家为您点酥油灯
28.
去年我们去您老家昨那村
您老家的房子也盖好了
您说“在干几年，我就不拍电影，
在这里看看书，看看电影，休息”
您似乎都计划好了
当时我在想
您终于可以放松休息了
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我偷偷为您高兴
29.
记得那年我在北京
我们第一次见面
您约我第二天去昌平沙河
那天晚上
我兴奋的几乎没睡
终于见到偶像了
第二天
我刚出地铁口
您在那里等我
我们去了一家茶馆
我说了很多太理想的话
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惭愧
但您一直没打断我
最后您却说“不能太理想，要面对现实”
您还笑着说“先填饱肚子，再想理想”
这几句
自从跟了您之后
您说过无数遍
30.
您每次遇到
各种创作上的挫折
您从不会露出一丝苦恼
您总会笑着说“干电影不容易吧，你还想干电影吗”
我只好说“想”
您继续笑着说“那你胆子可以”
说完从不会再说什么
31.
那天
您在杭州
同事说您感染了新冠
我担心您免疫力不够
专门跟您打电话问
你说没事
说完还咳了几次
我说“您应该去医院看一下”
您说“没事，过两天会好”
挂完电话
我知道我在怎么说也不起作用
我偷偷为您祈祷
早日康复
32.
那天在拉萨的剧组里
我因为工作压力太大
我瞒着您
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到唐古拉山
我微信和您说了情况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
没想到
您却说“没事，回家好好休息”
之后又问我到了哪里了
一直关心我
想到这些
我好难受
33.
我父亲走的早
现在似乎记不起他的模样
我母亲说
我父亲爱喝酒
每天没事就会喝酒
说严重点
从不会过问家事
我跟母亲说
要是父亲现在还在
我们关系绝对不融洽
但见到您
我似乎找到了父爱
我似乎偷偷把您当成我的父亲
34.
您在西宁时
您会叫我和同事
去您家吃晚饭
晚饭也是您做的
肉炖好了
里面加一些木耳和松茸
还会加点切好的萝卜和小葱
之后我们三个下面片
我们就像一家人
很和谐，很温暖
35.
那天在巴塘
您问我有没有打算拍什么
我说“我还想拍个短片”
您说“剧本给我发一下”
于是我把打印好的剧本
给您送过去
第二天在工作现场
您叫我说“剧本可以，能拍就拍”
还说“不要花太多钱，五千块钱能拍就拍吧”
我说“我准备了两万”
我的这句似乎让您很生气
您却说“你钱很多吗？不要花那么多”
我说“好的”
我本来打算先拍完
再骗您说没花那么多钱
36.
那次电影节
很多人问我
我是哪个电影学院毕业
我说“我是万玛才旦电影学院的在读学生”
我还说“那部获奖的短片是我的学生作业”
于是很多人问我“万玛才旦学院在哪里”
他们也想进
我开玩笑说“那是只有我才能进的学院”
于是放映厅里大笑一场
其实，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电影学院
但这么多年
我甚至没有学会您身上的一丝本领
想到这些
我深感惭愧
37.
那年
您让我去某电影学院学习
还说您可以帮忙出学费
我说我不想去
我也没有解释什么
我知道我去哪里
都不如您身边学得好
于是您也没多问
38.
您总是用那台
又旧又厚又重的电脑
一开机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和同事偷偷说“老师的拖拉机”
还经常出现故障
您会说“拿去修修吧，已经习惯用这台电脑，别的不习惯”
哪怕您带了新电脑
您也不会用
它只会起到备用的作用
39.
很多人说
您的灵魂会进入极乐世界
说您生前从未做过
违背佛理之事
但我相信您的灵魂
会回到您那深爱的那片土地
哪怕在那里做个一草一木
您也不会进入极乐
因为您从来不是
悠然自乐之人
40.
您每次去电影节
穿的那么简单
我总是问您说
要不要换个新衣服
您会笑着说“电影节主要是看作品，人不重要”
还笑着说“作品没拍好，穿再好的衣服也没用”
41.
那年我在家里
您突然发微信让我有时间来西宁
还说有个事
第二天我去西宁找您
您东问西问
最后说“你来工作室上班，你家人同意吗”
说实话
去您工作室是我梦寐以求之事
我想也没想就说“我家人会同意”
之后您说“你还是回去跟家人先商量一下”
于是我二天回家和家人商量
第三天来工作室上班
42.
有一天我们吃完午饭
您看了一段熟人的采访视频
您笑着说“年轻人喜欢说大话啊”
您总会说
不能以为拍电影是个很了不起的事
世上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
但人生太短只能选择一个
43.
那天我去北京
那天刚好是金基德逝世第三天
您每天看着有关新闻
有一次
您突然问我“你喜欢金基德吗”
我说“喜欢”
您却说“可惜了，一位天才就这样走了”
您还说“他走的也很像他的风格，孤独一人”
我说“您也喜欢金基德吗”
您笑着说“怎么，我不能喜欢吗”
我还问您“您见过他吗”
您说“没有，不过他看过我的电影，听说喜欢”
您走的那天
我也在想
您走的也很像您的做事风格
不为难他人
静静的
就像一盏酥油灯
悄悄熄灭
44.
在祁连
您让我把
金基德的《阿里郎》
和遗作《溶解》考给您
于是我把两部考到您的电脑里
中午吃饭时
您说“现在看更有感觉”
还说让我也看看
您走了之后
我反复看了您的全部作品
我哭的很沮丧
我很难过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电影
45.
金基德走的那天
我把我的微信头像换成他的遗像
以表示怀念
朋友说“以后老师走了你也换做他的照片吗”
我说“不会”
因为您不只是我的老师
您还是我的“亲人”
我要为您念经七七四十九天
46.
我一直在想
您走的时候除了您的家人
还会想些什么
会不会想到您的学生
会不会想些您的亲朋好友
最后
最后的最后会不会想到我
47.
有一天
我们接待一些内地客人
那天我和同事也去了
还记得他们当中还有几位名人
您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我们
最后把我们也介绍给他们
当时您介绍我时说
“他也是我的同事，他是藏区未来的导演”
可能您只是顾我的面子说说而已
我也没解释什么
但到了晚上
我一夜高兴的没睡着
我幻想着这是您对我的认可
和期望
48.
很多时候
参加饭局时
您把我介绍给朋友时
您会说“他是我的同事”
或者“他是藏地诗人”
上下两个我都觉得很惭愧
但我多希望您会说
我是您的学生
但这句您从未没说过
为此
我也无数次偷偷埋怨您
49.
那年我到工作室上班
其实也处理一些琐碎的工作
过了一个月
您从微信发给我工资
您说“这是你的工资”
当时我把工资退给您
我说这个月我什么也没干
不要工资
您又把红包发给我说
“拿着，你也需要钱”
还说“回去给母亲买些衣服”
就这样
您反复说让我赶紧领红包
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再之后
您让财务按正规发放
因此
我有了生活保障
老师
今天是您离开我们的第四十九天
我为您点了四盏酥油灯
代表“我好想您”
您看到了吗？
······
2023.06.25
2017年在可可西里拍摄《撞死了一只羊》时
文章：Rabden
编辑：Rabden
（Rabden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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