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名字 四个故事

（本文约3000字，阅读需6分钟）

老师，我想要英文名很久了。

我的藏语名字可以用英语说吗？

你可以帮我取个英文名吗？

Curry 「扎西罗木」

Curry，美国职业篮球勇士队球星库里的名字。

“我最喜欢勇士队了，你看我这个手环还是库里的，我的英文名字可以叫Curry吗？”初一四班的班长扎西罗木一开始就为自己想好了英文名，因为读书晚了几年，他的脸上显出和初一学生不符的成熟与大度，漆黑明亮的双眸揉了金，像太阳光被碾碎，干净又透明，期待地盯着我的目光。

“当然可以！”我立刻便同意了扎西罗木的请求，就像我在课上遭遇冷场时会毫无犹豫地请他起来救场一样。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就像是球技获得了肯定，小声地在一旁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Curry, Curry……”

有一天晚自习的课间，Curry拿着班主任手机来找我帮他们购置班级篮球队的队服，我便在十个小脑袋的包围下搜索合适的淘宝卖家——“热火队红色的好看！雷霆队蓝色的也不错！”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慎重思考后的决定，最后班长Curry一锤定音：“要不就选火箭队的红色吧，和大家喜欢的球队都不是死对头。” Curry一如既往地履行着自己大哥哥的职责，考虑到每个人的感受。

“Curry，你为啥读书这么晚啊？”我一直很好奇。

“小时候在乡下读了几年，转到县城后（学校）不认我的学籍，只能从一年级读起” Curry谈到这个问题时总有些无奈。

“那你读书是准备以后干嘛啊？”

“我想考老师的大学，诶对了，老师你的大学叫什么来着？”

“浙江大学。”

“对对，我想考浙江大学，你们学校有藏族的学生吗？”

“有啊，你看一起来给你们上课的央央老师不就是藏族学生嘛！”

“那就好，那就好，我以后就想考浙江大学！”

我心里一开始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Curry在这里的藏语班就读，他也许永远考不上浙江大学，而我可以说破吗？

这里的孩子们抱有着许多梦想，比如去大城市读书、工作，比如考上很好的大学，比如变成和来支教的哥哥姐姐们一样的人。作为短期支教的老师，我们应该让这些孩子们初步认识到自身因为各种客观因素所具有的局限性，还是保留他们对于未来天真而又可爱的幻想甚至加以鼓励呢？

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但我想，任谁也不会立刻点破一个孩子斩钉截铁的“理想”的不现实性，哪怕是这个理想刚刚树立不到一分钟。无论以后他发现自己够不到这个“理想”会不会失落，至少这个十六岁孩子在这个夏天多了一丝对未来的畅想。

Jasmine「达普旦真」

Jasmine, 茉莉花，是初一6班一个女生的名字。

Jasmine的个子很高，所以坐在最后一排。她的英语功底非常好，当大家还在结结巴巴地说“How are you？”“Nice to meet you.”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熟练地用英语介绍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明星了。不难看出，她是下了功夫自学的。

英语课下课之后，Jasmine常常会捧着一本写满中文词语的本子来找我，要我帮她翻译成英文。这些词大多是生活中常用的，但也有特别的——各种“花”的名字。樱花、桃花、菊花、梨花...这个姑娘对花有特别的钟爱，于是我把她的名字取为“Jasmine”。

有一次，Jasmine又捧着她的本子来找我。我本以为她会把本子递给我，让我写更多的词语。但这次她却只是走到我面前，犹豫了一下，问我：“老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怎么说？”

我当时心里一怔，一个初一的孩子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

“All for one，one for all.”

正当我准备问她为什么问这句话的时候，又有几个孩子冲了上来，打断了她，让我为他们取名字。Jasmine用眼神示意我没关系。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响起，我走出了教室，然后就忘了这么一回事。

现在想来，依旧觉得这样的一句话出现在大多时候只关心玩耍初一孩子的口中十分奇怪，于是我查了查资料——这一句话出自五年级的语文课本，季羡林先生的《自己的花是给别人看的》，而Jasmine为什么对这句话印象如此深刻却不得而知了。作为支教队员，理应抓住孩子们每一个不寻常的点，去挖掘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再去挖掘故事背后可能隐藏着的一些问题甚至是社会症状。或许Jasmine问出这句话的原因是很简单的，但我依旧很后悔没有去追问她。

Johnny「索达泽旦」

Johnny，初一6班一个调皮的男孩。在我给别的同学都纷纷起了英文名之后，他便耐不住了，主动缠着我给他起个英文名。我说，我的英文名是Johnny，你要不也叫Johnny吧。

一个大Johnny，一个小Johnny。

小Johnny是个很灵光的男孩，每次我用英语提问的时候，他总是把手举得很高。左手扶着右手，右手拼命地往天花板方向够，几乎要站立起来。不论请不请他发言，他总是保持着这种费力的举手姿势。点他发言时，他总能做到落落大方、洪亮有力。不管回答对错，光看风度，这个小男孩就足以脱颖而出。

Johnny的举手，既让老师喜欢，又让老师头疼。

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他举手的时候，总是喜欢用胳膊肘狠狠地撞击课桌，发出“咚咚”巨响。不仅如此，其他同学也跟着用胳膊肘击打桌面，形成一曲“咚咚”的合奏。我多次告诫Johnny不要敲桌，但他总不听。直到有一次，我喊他起立，当众批评了他。

他看起来很介意我的批评。他没有想到，自己作为老师一贯很喜爱的学生，竟会受到批评。我担心我的一番严肃的话，会使他气馁、会让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举手、发言。毕竟，对于他那种极为活跃的孩子，敲桌一定不是出于故意，而只是好动的习惯罢了。

就在我有些后悔时，Johnny的表现打消了我所有的担忧。从批评他之后，Johnny再也没有敲过桌，而是安安静静地举手，等待发言。他的发言依然落落大方、洪亮有力。

我如释重负。

事后，我总在想：如果我当时的话语再严厉一点、用词再重一点，会不会最终使他气馁？如果轻了些、温和了些，会不会失去效果？

作为支教大学生，我们必须承认自己是“外行”。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我们注意：教训学生，会不会因为用力过猛而打击了孩子的积极性？温和的课堂教学，固然会让孩子们对我们更有好感，但这是不是违背了教育孩子的原则呢？在输出自己观点的同时，有没有照顾到孩子们吸收它们的能力，又会不会造成误解呢？

但我们确信的是，“外行”在逐渐变成“内行”，而热诚和真挚始终没有改变。

Wisdom「杨西真吉」

一下课，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带着藏族孩子特有的羞涩与笑容，期待地问我：“燕子姐姐，可以给我取个英文名吗？”

我想了想，“不如你叫Wisdom吧。Wisdom是智慧和聪敏的意思，希望你可以在今后的学习过程中更加积极踊跃，好吗？”刚说完，他就马上转过头，自己练习了起来。

这里初一的孩子还没认全26个英文字母，没过多久，他又转过头来，问我：“燕子姐姐，我没记住我的英文名，可以再写一遍给我看吗？”这次他的头更低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但双眸中依旧透露着渴望。我又教了他一遍。

第二天，当我走进教室，Wisdom扑到我怀里。双颊的高原红充斥着他的满怀欣喜，他激动地跟我说，“我已经会写我的名字了！你看！”话语未落，他在掌心中仔细书写“W-I-S-D-O-M。”

“燕子老师，我叫Wisdom!”

声音响亮而自信。

名字，在我们的生命中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藏文名字经常具有一些象征意义，“扎西”意味着“吉祥”，“才旦”代表着“长寿”，“诺布”是“宝贝”，“德勒”有着“大吉大利”的意思——孩子的名字往往都蕴含着父母的期望和祝愿。也许是藏文名字的特点所导致的，我们发现，这里的孩子非常在意他们英文名字背后的意思，比如“Peter”有“石头”的意思，一个矮矮胖胖但面容坚毅的男孩就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而另一个十分聪慧的女孩则为代表着“聪明、明亮”的“Claire”欣喜不已。

我们为孩子取一个英文名字，不仅仅希望当以后有人问起他们的名字，他们可以用藏语、汉语和英语回答，也希望他们对英语这门学科更感兴趣、学习更努力，更期盼着他们可以有机会走出红原这个小地方，去外面、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我们来这里支教，不知道自己在孩子们尚未成熟的生命中会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面容逐渐模糊，知识将被遗忘，苦口婆心讲过的道理会散在风里，也许对这里更多的孩子而言，我们的到来就像一场美丽但无实的烟花，光辉转瞬即逝，影响微乎其微。

但我们希望可以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光影，告诉他们，在红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空，更绚烂多彩的人生。

（文中孩子姓名均为化名）

（图文/浙大红原支教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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