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诗歌的缤纷|雅众诗丛·国内卷
出版诗集难,出版原创中文诗集更难。雅众一直勉力而行,并希望按照自己的理解,建立起一套汉语诗歌的独特谱系。
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诗歌的理想主义光辉仍在烛照着愿意阅读的人。
2021年,雅众已出版和即将出版汉语诗集10种,今天从每部诗集中辑录一首,以飱读者。
兀鹰在夜里飞过城市
这只是一条消息
人们翘起下巴
整个白天都在下巴上做各种准备
想象他的模样
那翅膀好大,左边是受过伤的
扎着绷带
长胡子的兀鹰,属于男性
喉结突出
上年纪的人从百年老屋出来
说这是难遇的瑞兆
英雄就要回来
节目主持人公布了惊人的预言
整座城为之疯狂
女人喝多了酒,说些难得的下流话
儿童老气横秋,把手背在身后
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天黑了,我起来小便
感到有些艰难
我从耳朵里探出半个脑袋
听说有关坠机的谣传已经证实
兀鹰带着枪伤飞行
比任何目的飞得更远
听说打伤他的人受了惩罚
群众向他吐唾沫
将他关进笼子个人展览
我夹在高大的人群中
挨了不少愤怒的拳头
我的喊声蚂蚁一般塞满自己的嘴巴
我想呕吐
后来就到了车站
就吵了起来
有人建议必须请兀鹰出面
用催泪弹解决问题
这只是一条消息
兀鹰在夜里飞过城市
那片海没有出路,浪
从层叠的沟壑间撕开豁口,
转瞬即至,扑向这一处岬角;
来,就是为了撞击礁岩,
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
留下钻孔,升到半空,蒸汽般
撒落海盆,变成烟花的残屑
藻草的流苏,变成无数只帐篷
搭建半秒钟的营地,突然间受余力
推动,又绷成一道应急的脊梁,
为了让下一排浪跃得更高,来了!
如此黏稠的穿越,以血卷曲刀刃,
以犁拉直瀑布,裹挟着风
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击过
才满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
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一个名字,
一座岸——虽已不能经常地听见
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还在。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在大地上粗野地漫游,
我代替疯狂扭动的百万条舌头在低吼。
我运载着士兵、商贾和官吏,
我把历史引入动荡和血腥的窄轨。
我在张灯结彩的正阳门车站目睹刺杀的爆炸,
我看见瘦小的官员倒伏在检票处旁的铁椅子上。
我打着响鼻,呼啸而来,
我是这大地的伤痕和疼痛。
我惊动了这埋葬尸骨之地的泥土,
我惊动了在夜间广大而凄凉的气氛里瑟缩的小镇。
我轰鸣着冲向繁星闪烁的黑夜,不真实的黑夜,
我在伴奏,而黑脸膛的火车司机在高声朗诵: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我是大地上永恒的桥梁,
我连接过去和现在,
我连接老迈的帝国和婴儿般孱弱的共和国。
我走到哪里,我的力量便嫁接到哪里,
山民、女人、拘谨的市民、吸食鸦片的瘾君子,
请跟我一起大胆吼叫,跟我一起放肆奔跑,
如雨的汗液将把你们洗浴为新人。
跑吧、跳吧,请追赶我铮亮的车轮。
——我培养积极的抗争。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在咨议局热烈的争论中穿行,
我在死亡虚幻的激情中穿行。
我看见一张张麻木的被蹂躏过的脸庞,
我看见革命党人在呐喊,但听不见声音,
我看见总督府门前人民被排枪击毙,尸体累累。
我继续在上天的滂沱泪雨中穿行,
道路多么遥远而艰辛啊,
我是一个新手,但我有鲁莽的决不妥协的气质。
贫瘠而残酷的土地,
我将在你衣不蔽体的胸膛上流浪,
无论你是谁,请和我一起流浪,
大地永不疲倦,发亮的活塞永不疲倦,
矮墩墩的烟囱里冒出短促的烟。
携带着被压抑的力量和被戕害的美,
我们一起上路,树木为我们鼓掌,
荒野为我们铺下整洁的床单。
我们在昏睡中依然前行,
日月牵引着我——谁能阻挡秒针温柔的旋转?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
我带着你从第一道曙光里醒来,
我热爱你懵懂的表情里隐藏的热烈,
我和你同样来自大地,在大地上工作、磨练。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我也是那个勇敢的人,
请拉响尖锐的汽笛——
请和我一起呜咽、低吼和咆哮,
尽管悲伤,请和我一起找寻没有杀戮和谎言的国度。
我是开往辛亥年的火车,我是道路,我是人。
| 十 月
沉沉睡去的不是叶子,是一群小孩;
脸颊紧贴着水面,他们倾听池底深藏的回音
——那是谁的心跳?手指厌倦了叩问,
琴键渐趋平静,可窗帘迟迟不愿撤下她
薄而透明的怀抱,她身上绣满苹果花和雨点
——那样的风景已不复存在,池塘里害人晕眩的
碎光被耐心地采摘,就像是玻璃屑
告别伤口。我的左腿柔软如枝条,却没有
叶子可以抖落。长椅上叠放着伞和围巾,雨啊雨,
总也不来,直到两鬓斑白的过路人哼起旧歌谣,
他嗅着从不曾存在的苹果花。听——
那雨点,那心跳,那难以容忍的欢欣和忧愁!
| 瓦 解
老了,用仅留的门牙吃一片西瓜
变成一只羞涩而又达观的老鼠
一只想敷衍一切的老鼠
不再觅食。来到大街上
哪里还极度陌生,让人想永远活下去?
通常在夏末的果树枝头,有一种搭讪,一种必要性
但这样的苹果,将很快数完,只有香味四处流浪
我想起日本的庭院边一辆成为篱笆的自行车
它很安静,它的锈为美工作
这种美丽的后事让人觉得惭愧
也许黄昏正在卷起什么
窗外,传说也一定死了吧
你看,钟声未响,我就急于承认了更多的事实
| 妆 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到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写给我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 歌 德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事物感叹,
你却写出许多不平凡的诗篇;
你八十岁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我曾经迷误在自然底梦中,
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
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青,
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
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
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
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
而将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无端地哭泣,
鸟底歌,水底歌,正绵绵地回忆,
因为我曾年青的一无所有,
施与者领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过多的忧思现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郑 敏
| 岛
这样一座深深伸入远海的岛屿
在那你看不见的极远处
也埋着她的岩岸
海风和水波自四方袭来,
舐着,击着,啄着,
欺骗的与诚实的,
我敢说她是极心愿的
将她的肢体伸展至远处。
若是,海上出着温暖的太阳,
我相信我看见一个
突现在溶化了的身体里的
痛苦的灵魂
那是为了她曾有过的
梦似的记忆。
沈从文
| 我喜欢你
你的聪明像一只鹿,
你的别的许多德性又像一匹羊;
我愿意来同羊温存,
又耽心鹿因此受了虚惊:
故在你面前只得学成如此沉默,
(几乎近于抑郁了的沉默!)
你怎么能知道?
我贫乏到一切:
我不有美丽的毛羽,
并那用言语来装饰他热情的本能也无!
脸上不会像别人能挂上点殷勤,
嘴角也不会怎样来常深着微笑,
眼睛又是那样笨——
追不上你意思所在。
别人对我无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战,身就沁汗!
并不当着别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
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主理人: 方雨辰
执行编辑: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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