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之死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
|博尔赫斯之死|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十年里,博尔赫斯目睹了阿根廷四分五裂的局面,不比当初立国时的残忍差多少。在他写于马尔维纳斯战争和镇压游击队战争之后的余波中的诗《同盟者》中,他把瑞士联邦称赞为一个充满容忍及和谐的楷模,值得自己那四分五裂的祖国学习:瑞士联邦是一座“理性和坚定的信仰堆砌起来的塔”,在那里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还有说不同语言的人“在一起求同存异”。
此外这一公共立场对于博尔赫斯还有着深层的个人意义。他最开始是由父亲带他来瑞士的,而父亲离开阿根廷是为了实现自己同妻子莱昂诺尔的一个爱情梦,而这个梦想在自己的祖国是没有办法实现的。也正是在日内瓦乔琪第一次恋爱了,但是也正是在日内瓦他对爱情的信心由于父亲的干预受到了阻挫。博尔赫斯也认识到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分歧存在着一种普遍性的意义——他在《一个故事情节》中把阿根廷暴力的历史形容成老一辈和年轻一辈、父辈和子辈之间反复出现的冲突。可是他现在回到日内瓦等待死亡,是想通过自己象征性地同父亲达成和解,来给那个历史性的冲突指明一条出路。
因而日内瓦这个城市对于博尔赫斯非常重要,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把自己的生活放到它一直寻找的形式中去——他可以把自己的死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在自己的出生地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和自己最为珍贵的虚拟祖国日内瓦之间铸一道纽带。而这一象征性的意义之上的封印则是他和玛丽亚·儿玉——一位给了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但一直都被拒绝了的爱情的女人——之间最后田园般的幸福生活。博尔赫斯,那个“编织梦的人”,回到了日内瓦,为的是要重新进入时间的子宫,在走进死亡之门之前给所有的梦都注入一些新的生命力,而他最后则会走进另一个空间——那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者上帝就在那,又或者那里是宇宙的另一个空间。
博尔赫斯和玛丽亚计划在日内瓦干好几件事。玛丽亚想继续写短篇小说,而博尔赫斯除了要为联合出版社出的一系列的经典作品写序言之外,还要写威尼斯的电影剧本,同时还要监督伽利玛出版社出的七星文库中自己的选集。1月4日他开始同编辑让·皮埃尔·博内斯联系为七星文库选择合适的材料和做加注工作。让·皮埃尔·博内斯是索邦神学院的教授,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连着好些周末从巴黎赶来。
博尔赫斯和他的妻子玛利亚·儿玉及他们的爱猫
他好像也还没有放弃要第三次去日本的念头,但是到了1月底,他的健康状况发生了恶化,胃部剧烈疼痛,后来经检查是因为肝部的癌细胞导致的内出血。1月26日,他住进了日内瓦州立大学医院,由帕特里克·安布罗塞蒂医生给他治疗。由于他情况恶化,玛丽亚催促他赶紧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她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果他要留在日内瓦,不是因为他担心回家的旅途,而是因为他作出了明确的决定。阿布罗塞蒂医生本人也问博尔赫斯说,如果他希望回国,他可以给他安排一个空中救护车,但是博尔赫斯坚持说自己想要留在日内瓦。在接下来的三周里,他的情形在医院里稳定了下来,到了2月16日,他就出院回到十字弓旅馆去住了。
回到宾馆之后,他还要每天接受检查,为他检查的医生是安布罗塞蒂医生推荐的让弗朗科西斯·巴拉瓦纳医生,此外玛丽亚还雇用了医护人员每天早上和晚上来看护他。不过在刚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在出院几周后,博尔赫斯再次向玛丽亚求婚,她再次犹豫了,但是这一次在同让·皮埃尔·博内斯谈过之后,她最后终于同意了。3月8日,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律师奥斯瓦尔多·维多雷得到指令,开始帮他在巴拉圭办理结婚手续。维多雷还接到指示,先把麦普大街上公寓里博尔赫斯的家具和他的其他物品转移到罗德里格斯佩纳街上的公寓里,然后再把麦普大街上的公寓给卖了,同时再给他寄一些东西和书到日内瓦。博尔赫斯非常想在老城区租一个公寓,好和玛丽亚一起搬过去住,但是他得先有个临时居住证,因而3月末他让自己在瑞士的律师丹尼尔·梅尔帮他申请一个。博尔赫斯还对其中的一个看护人员弗洛伦斯·博格伦说他需要整理出一些“文件材料”,那样他就可以买一个公寓住在日内瓦,在这个“没人知道”他的地方享受“真正安宁的生活了”。这些想法——在日内瓦老城区租一个公寓,申请一个居住许可证,还有求婚——都表明博尔赫斯是想最后在瑞士创造出一个宁静幸福的港湾,和玛丽亚·儿玉一起分享。
4月26日,麦普公寓的财产清点结束四天后,博尔赫斯收到了维多雷的消息,说巴拉圭的结婚证办妥了,他和玛丽亚成为了夫妻。他们在酒店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庆祝来纪念,参加的有酒店的总经理及其夫人,还有就是法国教授让·皮埃尔·博内斯了。新婚夫妇以香槟干杯庆祝,当然博尔赫斯由于身体原因只能以发泡矿泉水代替了,他说“泡泡就是香槟的比喻”。博内斯朗诵了博尔赫斯的诗《拥有昨天》,诗中表达了虚幻的矛盾性,也即我们对所失去的更能完全拥有,但是博内斯后来回忆说,当他读到最后一句——“除了已经失去的天堂,不会再有别的天堂”——的时候,博尔赫斯打断他说这句话应该去掉了,因为他最后找到了天堂:他和玛丽亚结婚了。
可是就在他举行小型婚礼庆祝会前后,博尔赫斯的病情又恶化了。巴拉瓦纳医生认为他需要进一步的医疗观察,便把他送到了阿尔夫诊所,让他在那里待了大约十二天。博尔赫斯意识到他迟早要公开自己同玛丽亚·儿玉结婚一事的,但是在面对消息传出后肯定会引起的暴风雨般的浪潮之前,他还是很想和她过一段平静的生活。身体好转之后,他决定直接向媒体提出请求让他们尊重自己的隐私,于是5月6日他给西班牙的新闻机构埃菲社写了封信,解释说自己希望能在日内瓦定居下来,希望大家不要打扰他工作:“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已经决定待在日内瓦了,因为在日内瓦我才能过上自己一生以来最为快乐的日子。”这一决定并不影响他“对祖国的爱”,但是他所知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不存在了。不管怎么说,他在日内瓦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快乐”。“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别人不能理解并尊重我的决定呢,我就像威尔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一样,已经决定要做一个看不见的人了。”
博尔赫斯使用“看不见的人”这个词来表达自己决定在日内瓦定居是很重要的,因为他父亲在1914年曾用过这个词来表达自己想在欧洲匿名生活的愿望。毫无疑问,在人生最后几个月里,他和父亲有着很强的认同感:让·皮埃尔·博内斯记得自己在日内瓦同博尔赫斯一起工作时,博尔赫斯就经常提及自己的父亲。而给他治病的巴拉瓦纳医生觉得博尔赫斯来日内瓦是为了要完成某项个人的心愿。博尔赫斯离开阿尔夫诊所后,巴拉瓦纳每天晚上都要去十字弓旅馆看他,他们一般要谈好久,从他当前的健康状况说起,然后就开始谈博尔赫斯当时正在读的书。这位作家没有一次直接地向医生提到过死亡,这给巴拉瓦纳的印象是,博尔赫斯决定庄严并优雅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可能他根本就不希望再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尽管他现在还能坐飞机旅行,因为巴拉瓦纳猜测说,“他可能在日内瓦有过什么重要的经历,可能是生命中的某种启蒙,可能是一种启示、一次争论或一段爱情,这让他希望自己能够死在这里”,并“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博尔赫斯与玛利亚·儿玉在一起读书
那天下午,乘着博尔赫斯午休的时候,玛丽亚带着阿拉斯拉奇逛了下老城区。她告诉他说尽管“朋友和亲戚们都一再要求他回去”,“博尔赫斯已经铁定不打算回阿根廷了”。玛丽亚然后指着一座漂亮的建筑说,“她正打算要签一个租赁合同,租住那幢楼里面的一套公寓”;他们已经在十字弓旅馆舒舒服服地住了六个月,但是他们都希望能住进一个“更像家的地方”。玛丽亚在老城区中心地带的格郎大街28号找到了一套位于二层的公寓,他们都希望能在一周内入住。可是博尔赫斯还没有拿到居住许可,他的护士弗洛伦斯·博格伦回忆说,他经常对申请一个许可证要花那么长时间感到恼火。
可是尽管困难重重,博尔赫斯在日内瓦还是很快乐很幸福,或至少他在5月21日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朋友阿希里亚·胡拉多打电话时,他让他的朋友感觉是那样的:“他有很多的计划,似乎非常幸福。他根本就不像一个自己觉得要死的人。他充满了活力。或许他觉得自己还能活得比实际更长久。”5月25日他在阿根廷大使馆参加了一次庆祝阿根廷国庆日的晚宴。尽管他这个时候只能坐着轮椅去了,大使里奥普尔多·特塔曼蒂还是声称博尔赫斯看起来“很开心”。他和其他宾客一起欣赏了阿根廷音乐,包括根据他的歌词谱写的几首弥隆加,他还怀旧地谈了自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
博尔赫斯还是很想搬到格郎大街28号的公寓里去住,可是居住证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最后其法国和西班牙的出版商——伽利玛和联合出版社——达成一项协议,他们为博尔赫斯租下公寓。到了6月10日他们可以搬出十字弓旅馆时,博尔赫斯变得更加虚弱了。很明显,他离最后的日子很近了;而且搬到公寓一事让安布罗塞蒂医生和巴拉瓦尼医生都感到很吃惊,因为博尔赫斯现在又出现了心脏方面的问题,同时还并发了肺炎。
在这最后的几天里,博尔赫斯一直都在想着个人救赎的问题。他喜欢详细地和玛丽亚谈论人死后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尽管他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已经保持着一种冷静沉着的心态,但是他还是不停地追问她:她是否相信人会完完全全地死去?人化生为另一样事物是不是更合乎逻辑一点?她是相信基督教对死后的观点还是神道的呢?她更喜欢哪一种?玛丽亚一直都认为博尔赫斯和她自己一样,是一位不可知论者,但是考虑到他一直都在追问人死后的问题,她觉得他可能希望能同一位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讨论。“你是在问我需不需要一位牧师”,他回答说。他然后提议说找两个教士过来,一位天主教神父,为了纪念他的母亲;一位新教牧师,为了纪念他英国的祖母。随后皮埃尔·雅凯神父和埃德瓦·德·蒙特默林牧师相继来拜访了他。
6月13日玛丽亚打电话给他们的朋友,博尔赫斯在伽利玛出版社的编辑,法籍阿根廷作家艾克托·比扬肖蒂,他当天就从巴黎赶到日内瓦。那天晚上他坐在博尔赫斯的床边守着,玛丽亚则去稍事休息。博尔赫斯昏迷过去了,到凌晨的时候,比扬肖蒂注意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虚弱了。他决定叫醒玛丽亚,但是似乎是出于某种本能,她已经到了门口。她坐到了博尔赫斯身旁,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慢慢地离去,那是6月14日拂晓时分。
邓中良 华菁 译
位于日内瓦普兰帕莱公墓的博尔赫斯之墓,2016年,王寅 摄
博尔赫斯的墓志铭是古英语 And ne forhtedon ná, 译成现代英语是and not at all frightened,意为“不应恐惧”
本文节选自埃德温·威廉森《博尔赫斯大传》第三十四章《创造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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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包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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