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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只是身边的一只沙发

2016-01-19 何立伟 灰光灯

素人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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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伟



拐过街角的时候

我看见有位姑娘坐在路边抽烟

并且和她的同伴聊天

我随即站住

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其实我是为了贴近来看抽烟的姑娘

她身后的玻璃上有她的镜像

这使得她一半真实一半虚幻

她得到的或未得到的爱情

也大约具有如此的属性



这天下午

天气炎热

但异常安静

只有道加瓦河不急不慌

流走了它的碧蓝

我在桥头等了好久

才看见一个妇人和一条狗

从桥上走过

当然

还有她们的影子



俄罗斯诗人叶夫图申科说

“我的职业就是

我想无所事事。”

我在一座教堂门前遇到的

这位双手插在花短裤里的中年男

他大约就是无所事事的人

我拍下了他

东张西望的模样

他的鞋底很白

何立伟,1954年生人,干过工人、教师、编辑等职业,后成为专业作家,写作的同时亦从事摄影和绘画。摄影作品分别发表在南方周末等十数家媒体上,举办过摄影个展和群展。


何立伟眼中的俄罗斯和拉脱维亚



我在里加的老城区

到处只看到

一个人的风景

这是一座安静的古城

一个有点热爱生活

又有点懒散

还有点想成为无用之人的家伙

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吹着口哨

愉快地打发一生

走过地下通道的时候

我看到这位老太太

刚好整理完了她的花头巾

然后柱着拐杖

一级一级

慢慢地

走到一片开阔的阳光里

像是与自己的从前约会


尤尔马拉海滩

那天有云 还有凉风

我一直站在沙滩上

望海 望人 望鸟

我没有下海

因为没带游泳裤


孩子

等你完成了你所有的动作

我再走过去

全世界 你

最大


好吧

我知道它发现了跟踪者

它停下来 转过身

使劲瞪着我

却并不吠叫

它的眼神是一个孩子

看见大人拿了冰激凌走过来的眼神


黄昏的时候

我看到酒店对面

一位下班的母亲在前面疾步走着

而她的儿子 踩着小单车

在身后跟着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喜欢这样温暖的图景

我喜欢看到人们朝家里走去

家里的蓝色窗玻璃

被夕阳炼成了黄金


这家人家和他们的朋友

刚在露天咖啡吧坐下

戴眼镜的男主人才拿起菜单

打算点冷饮和热狗

这时他们看到我走过来

于是朝我友善地微笑

他们知道我想给他们拍照

那笑意里充满了默许

我赶快拍下这温馨的时刻

他们的微笑仍未凋谢

只是那摇篮车里的婴儿

他不知道笑

也不知道惊慌

只知道诧异


如果我能讲拉脱维亚语

我会说先生

请不要阻拦她

放她朝前面的风景奔去

她或许比你更懂得

船 河水 云

一切向远方流去的东西

无一不是美好


在里加的商业街上

一个穿背带裤的工人

正在清洗店面的玻璃

这时一位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

和工人握了握手

他大概是这位工人的老板吧

这是我见过的最貌合神离的握手

他们的目光

甚至都没有在对方的身上

停留一秒钟



我在街心花园旁的林荫道上

看到了这对路遇的青年

那女的神采飞扬

那男的面带微笑

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定很愉快

这世界在这样的一刻

一定也很愉快

而且 而且还很青春


这个太阳很大的下午

我在里加的老城区

见到了这个男人

他负责倾倒这个街区的垃圾桶

阳光照在他脸上

让他的脸好亮

就像他站在舞台的中央

被追灯照得光芒耀眼

他拖着垃圾桶

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

我看到他的脸和表情

还有他的短裤和鞋子

都很干净


我总是坐53路大巴

从郊外的酒店去往里加的城区

这天车上人不多

上来了一位穿短裤的漂亮姑娘

她不找椅子坐下

就这么站在靠窗的地方

而且她不是一站两站就下

一会儿她被阳光照得像冰激凌一样白

一会儿她的身影又像惊叹号一般的黑

我坐在她对面 偷偷地按动快门

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抓住

她那千分之一秒的飘忽不定的美



我站在一间练功房里和别人聊天

房间里有一面整墙的镜子

我看见了自己 以及别人

我们说话不热烈 也不冷漠

这时一位姑娘走进来

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模样

然后 举起双手

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

她的动作很慢 很从容

她梳理了很久 直到

我看到镜子里她那“没事了”的表情

我觉得她不是注意自己的仪表

而是注意自己的心情

那是她用来面对世界的力量


我走在这穿黑裙

和白裙的两位老妇人身后

拍下了她们的背影

天空很蓝

她们很亮

到了这样的年龄

她们还有自己挺拔的骄傲

这就是为什么

我要拍下她们的原因



我们一生所要的

其实很简单

就是

经过


真实的

和虚幻的

经常会在你眼前

同时呈现


当许多的手

向你指明方向的时候

你会产生

比广场更辽阔的

困惑


经过教堂的时候

他四处张望

是找寻自己

或者

上帝的跫音?


莫斯科地铁站深而广大

当地铁轰隆隆开走了

你一个人走了出来

就像一场盛大演出之后

你出来谢幕


里加的老城总是安安静静

有年岁的房子 铺石块的街道

停在巷子里的运货小车

以及它的一大块影子

都是安安静静

搬运夫搬着一箱啤酒

吃力地运往小酒吧

那模样也安安静静


走出酒店我在马路上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一位姑娘站在汽车站牌下

这时有辆大巴驶过来

一位小伙子从刚刚打开的车门里跳下之后

一把抱住了这位等待他的姑娘

他们久久地当街拥抱在一起

仿佛这个世界只是身边的一只沙发

他们不想坐

只想就这么站着

永远抱在一起


世界合唱节在里加举办

全世界来了几百支合唱队伍

于是连奥林匹克体育馆

也临时变成了接待用餐的地方

工作人员很忙

只有在洗刷了几千只盘子之后

才能站在外面抽支烟歇歇憩

当然 一个小伙子能和一个女人说说话

开开玩笑

那才是最轻松的休息


地下通道总是涌出

日常的生活

就像河床上涌出水

和岁月

我相信布列松

和寇德卡

最喜欢这样的日常


一个健康的人

和一个坐轮椅的人

在向生活前行这一点上

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甚至速度上

也是没有区别的


在世界合唱节组委会所在的大楼里

我们的合唱团正在排练

因为明天就要正式登台比赛了

我站在门外倾听他们的和声

有个陌生的男人也走到门口

侧耳听了半个钟头

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哪一个国家的人

总之 他听到了中国的好声音


看到这位守传达的胖女人

我忽然想起

巴尔扎克一部小说的名字

西卜太太

有着浑圆的臂膀

能拧断生活

和男人的脖子



排练厅里正在彩排合唱节目

外面 是候场的人们

一个孩子也夹杂在人群中

我看见有女人在逗弄他

他开始和她们笑闹

后来 他就跑开了

跑到我面前

盯着我们这群中国人

一言不发

我喊 嘿 小伙子

他仍然一言不发

我喜欢看一个小孩子

突然莫名其妙地沉默

好像这一瞬间他就长大几岁了


我们来到里加的一所大学

奇怪 没有看见大学生们

却看到了几个疯闹的小姑娘

简直旁若无人

在严肃的校园里

一串串放肆的笑声

好听过上课的铃声


那天下午我经过一个大巴站

看见几个年轻男女

和一条四眼黑狗

我喜欢逗弄狗

可是刚刚走近

那狗就朝我狂吠

并做出要扑过来的样子

它的女主人立即喝斥它

我当然听不懂拉脱维亚语

我猜那姑娘说的是

不要这么没礼貌 孩子

向这位尊贵的客人道歉 孩子

不过它也和我一样

没听懂那姑娘的话


我们的酒店离市区有十几站路

那天我要搭53路公交

往老城里去

这位妇人一直在我前面走

她也是要搭大巴进城的

横过马路的时候

我抢在她前面

回身拍下她过马路的模样

哦 这模样几多骄傲

就像她是伊丽莎白女王

所有的车都停下来了

让她高贵地走过斑马线


有天上午我经过这条老街

看到阳光刷在墙上

仿佛所有的墙都是画布

上帝用艺术家的手

画了幅抽象画

好看 但谁也看不懂


道加瓦河

隔着里加的新城和老城

但不管是哪一边的河岸上

都有情侣们坐着晒太阳

爱情是没有新的和旧的

爱情像河水一样

是永远流动的


河边上总是有人在钓鱼

全世界都一样

他们脸上的表情

和等待的姿式

也是全世界一个样

只是每一只钓杆

不能两次伸向

同一条河流


10年之内

我两次来到莫斯科红场

并两次拍下人们经过这里的年轻背影

一定是我的潜意识里

有一种顽固的情结

也许我觉得

所有年轻的人们

都应当面向未来

而背对历史


在莫斯科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

我走进了这家鞋店

我其实并不需要买任何一双鞋子

我可能只是想看看

有哪一双鞋

可以走遍全世界

而底不会脱胶



莫斯科地铁站

像防空工事

深挖在地下

也像大型矿井

所有的旅客

也恰如忙碌的矿工

往生活的深井里

去采幸福之矿

这过程无比漫长

而且艰辛



阿尔巴特大街有许多街头画家

坐在树荫下

给路人画像

我完整地看过一张肖像画的过程

老实说 我觉得

画得很糟糕

俄罗斯是出好艺术家的国度

但是这些街头画家

只是一些手艺低劣的家伙

相当于用一支粗糙的画笔

乞讨同样粗糙的生活



这位街头画家的手艺要好一点点

总算把一个人画得有些神似

并且夸张了他的特征

使对像看上去

像一个卡通人物

比方像《大力水手》里的某个家伙



莫斯科古老的街区里

也有麦当劳的入侵

人们走过它的广告牌

就像走进了

与过去不一样的生活



我贴着车窗的玻璃

观看圣彼得堡的街景

我喜欢看那些老房子

那些房子带着旧俄的气息

仿佛安娜卡列尼娜

会从里面走出来

戴着银狐皮的冬帽



圣彼得堡某个中餐馆外的街景

让我想起哈尔滨的中央大街

有次我在那条街上

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

像列宾画笔下的女郎



车子载我们去往沙皇的冬宫

我在车上睡着了

一会儿我就惊醒过来

透过窗帘

我看到外头的街道

房子 和行人

忽然晓得

这是在俄罗斯

因为刚才短暂的梦里

我梦到了我的长沙



我看到一个像我一样光头的男人

正站在涅瓦河畔

怅望着河水

他的背影十分孤单

有时候我也像他一样

这么孤单的站在

我的湘江边上


一个人走在阳光中的时候

我觉得

他的孤独感

会像歌声一样

灿烂



在俄罗斯的大都市里

总有空旷的公共空间

让你坐下来休息

晒太阳

或者谈恋爱

或者

什么都不干

仅仅就是发呆



一个有体积感的妇人

走过一堆有体积感的建筑

我觉得有意思

于是拍下了她

后来我对自己说

这有什么意思呢

再后来我又对自己说

嗯 还是有点意思的


这位小姑娘和她的小花猫

惹得我们围观了好久

我相信许多年以后

我们都会记得

她天真的笑容

和她那只小花猫顽皮的样子


在俄罗斯

我们总是坐着大巴车参观这里那里

车子开着的时候

我们睡觉

我们参观的时候

车子睡觉

它们把自己深深埋在

阳光的阴影里

以及也许是它们的古怪梦里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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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张照片都有可诉说的故事
怎样的喧嚣堆积成我的身体

我见过一棵树目送一只小鸟儿离巢

永远用一个业余的身份去看待摄影

拍照片,最后拍的是自己


本期编辑:媛媛

灰光灯

limelight07

诗歌/摄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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