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我乘上了驶往来世的联络船
谷川俊太郎(Shuntarou Tanikawa,1931-)日本诗人
|院子|
院子里飞来一只小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想去查鸟类图鉴他(或她)正在落叶上做瞬间的凝视跟我所想着不同的事情这种不同让我心生遗憾
春天一来蒲公英就开它的种子从何而来?黄花朵很快就变成白软毛不知不觉间乘风而去种子不知去往哪里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这一点倒是和我无异
院子里落满了枯叶赤裸的树下有把椅子仿佛有无形的人坐在那里或许那就是少年时的我被读完的故事书中少女弹奏的大键琴的音色吸引心不在焉地梦想着未来
“藏好了吗”和“还没呢”的回音在回忆中纠缠一起院子虽然被人的历史追逐但也活在自己的历史中同蚯蚓一起同云雾、骤雨一起
孩子们在院子的角落里挖了个坑不是为了埋什么也不是为了藏什么他们挥汗如雨不停地挖着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挖的坑又把它填平不对任何人说起
谷川俊太郎作品书影
|临死船|
不知何时我乘上了驶往来世的联络船
那里拥挤不堪
上了年纪的居多也有年轻人
令人吃惊的是还有几个婴儿
他们多半无人陪伴,形只影单
却也有仿佛因恐惧而相互依偎的男女
早就听说去来世不那么容易
可我想如果不介意船的摇晃这样倒也方便
只是这种想法并不可靠
很难说清我到底是不是真这么想
也搞不懂是已经死了才这么说
还是因为想法这玩意儿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这里也有天
初秋的午后夕阳斜照
模糊的橙色披着一层褪色的青宛若戴着面纱
一切像似醒非醒的梦
船发出低低的旧式发动机之声缓慢前行
来世还很远吧
身旁的老人自言自语
“这就是冥河吧
比我想的大多了,简直就像大海”
说起来真看不见对岸
也看不见水平线
因为水天相接,仿若一块布
欸,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叫声
“他爹,他爹”
还好像在哭
这声音好耳熟,哦,原来是老婆的声音
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儿性感
我甚至想拥抱她
尽管我应该已经没有了肉身
我东张西望,找寻老婆的身影
她虽在我身边,却幽灵般身形模糊
我握握她的手,也完全没有感觉
然而,她的心情我却了如指掌
不错,她是在真心地悲伤
可我介意的是,这其中也掺杂着人寿保险的算计
听到老婆的哭声,我并不以为我已经死了
仿佛这就是生前每一天的延续
说到生前
活着的时候,活着的实感也很淡薄
也许从那时起就开始一点点死去了吧
正这样愣神的时候
响起了汽笛
鸟群在船的上方围成一圈飞舞
它们都是些尚未成佛的精灵
这我早就在传说中读过
假如变成了鸟
不就无法同早逝的密友交谈了吗
或许人语在这里已经派不上用场
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一只鸟在上空呼唤
虽然听不清叫声,却感染到心情
那是一个与我同龄五岁就夭折的邻家女孩
“妈妈还没有来
这儿的花儿永不凋零”
我有好多事情想问她却欲言又止
因为她永远都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即便我想知道这船要开往哪里
即便我想知道每天在做什么
即便我想知道到了晚上能否看到星星
她也只会传递给我“不知道”的心情
虽有些迟到却无端生出悲伤
尽管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
本该告别喜欢的人和物
生前那些令我痛苦难过的纠结
现在都渐渐得以放松
这到底是结束还是开始?
一阵香气飘来这令人难忘的香
直接飘至心灵
曾为小提琴手的昔日恋人
随即在我眼前演奏起来一丝不挂地
细弱的琴音和她的香气
融为一体浸入的肌肤
不知为什么,这时
我觉得自己不光有肉身还有灵魂
突然传来螺旋桨反转的声音,船停了
不知从哪儿涌进来一群人
身着沾满泥土的野战服
有的家伙手里还握着手榴弹
其中有个人突然笑着问
他是不是死了
说觉着身子凉飕飕的
他这么和同伴说笑着
让我感到这笑声好像在娘胎里听到过
水面上升起了浓雾,船又开始哐啷啷前行
奇怪的是这条船俯视可见
犹如电影画面,叠印出一张脸
是我那张胡子拉茬、面无血色的脸
本是自己镜中司空见惯的脸,我却觉得是别人的
连看着这张脸的自己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都有些不确定了
我想笑一笑应付一下,这张脸却绷得紧紧
我记起,确实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偏偏觉得宛若旁人
高中时我曾想寻死,站到了教学楼的屋顶
向前跨出一步就会把自己抹消
只是,我想到能真的将自己抹消吗
就觉得自己像漫画里的配角走下了楼梯
我还曾经边喝酒边谈论过这件事
那会儿大家都还年轻,死仿佛是个玩笑的话题
三轮君说没了肉身以后剩下的自己可是个什么哟
奥村君便答是意识
庄司君说没了大脑意识何在
郑君却说这些事死了就知道了
突然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从甲板上吸了出去
胸口被捆住了一般痛苦不堪
一道强光炫目刺眼
这是在医院的白床上
“他爹,他爹” 又是老婆
我想说我没事你放心吧却发不出声音
而廉价香水的气味更让我怀念
我觉察到自己在呼吸
刚才的痛苦已然消失
可我却像被阎王训斥着一样
身体各处都发出了悲鸣
原来我又回到了肉身里啊
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感
远处传来微弱的声响
这声音沿着山脊缓缓回旋
像什么人的信笺一样传到这里
音乐水一般流入剧痛之中
像儿时常听过的
又像是头一次听到的
啊啊我做了坏事
一种无来由的心情龙卷风一样袭来
却又想不出对谁做了什么
只是想无端地道歉
我知道不道歉就死不成
我得想办法看看如何是好
音乐的旋律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缝合着
这就是此世与彼世吧
我已经无法知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不知不觉间疼痛已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丝寂寥
从这儿能去往哪里又不能去往哪里
只有随音乐信步而去
田原 译
谷川俊太郎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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