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镜头下的男人情感,比李安《断背山》更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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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 Halter
翻译
Noreen
编辑
章三
几乎在2006年初亮相荧屏的第一刻起,凯莉·雷查德(Kelly Reichardt)的《昨日欢愉》(Old Joy)就被誉为美国电影一个新的里程碑,甚至是独立电影制作迟来的成熟之作。在看似简单的有关两位三十多岁的旧友因一夜山中之旅而重聚的故事之下,这部影片在有限的73分钟之内涵盖了广袤的领域——不仅提供了对两个迫近中年的男子极其细致的人物研究,也展现了一篇对当代男子气概富于同情的剖析、一幅对沿海自由主义式倦怠印象派的肖像描摹,与一个经济适用的讲故事的范例。
在其圣丹斯首映后,对于这部影片的评论狂赞蜂拥而至(例如,艾米·托宾[Amy Taubin]认为“仅仅通过它的存在本身……《昨日欢愉》表明一切都还未逝去”),尽管它被不和谐地被塞进了次要实验作品单元,与凯文·杰罗姆·艾弗森(Kevin Jerome Everson)和莎伦·洛克哈特(Sharon Lockhart)等视觉艺术家的非虚构类作品安置在一起。评论家们发现,这是一部建立在过于真实的生活基础上,雕琢精良的虚构故事,以一种与大多数现代媒体的喧嚣要旨背道而驰的方式,将我们自处的世界呈现给我们。与已圣丹斯常态的轻喜剧形成对比,雷查德的故事叙述是隐晦的,深思熟虑又细致入微,带着植根深处的自信与试探,标志着对二十一世纪的喧嚣——或许还有绝望——的坚定反抗。
评论家J·霍伯曼(J. Hoberman)称赞《昨日欢愉》为一部“衰颓的《逍遥骑士》(Easy Rider, 1969)”,这组比照值得更仔细地加以考量。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对婴儿潮了例外论(boomer exceptionalism)的庆颂,紧随着一对乘坐着定制哈雷机车,踏上狂野流浪之旅,穿越“美国宝瓶时代”(译注:Aquarian-age USA与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文化与新时代运动相关,强调和谐、理解、共情,欢庆生命的革新式价值观)的主人公;《昨日欢愉》的周末勇士们,开着一辆破旧的沃尔沃旅行车,从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出发,驶向附近的山脉。
《逍遥骑士》海报
《逍遥骑士》的骑手们戏耍着自由性爱的甜心们,嗑药,并被愤怒的乡下人追赶;雷查德的后男子气概的兄弟影片,无需插入性与暴力场景去彰显其男性角色间的亲昵。她以个中微妙帮我们理解他们关系的复杂性:捕捉瞬间一瞥与无声反应,突出每个男人对伴侣情绪的高度反应,把握久远友谊带来的微妙心理平衡。雷查德喜欢称自己的影片为“时代的西部片”,通过让作品幻化为深刻的内在之旅,她颠覆了多数美式类型风貌。
《昨日欢愉》的精神追求在回响在开篇片名之上的佛教钟鸣出现时就得到了体现。马克(由气质安静的丹尼尔·伦敦[Daniel London]饰演)首先被介绍给观众,他身型修长,留着长发,穿着休闲,盘腿坐在自家后院,试图让自己沉浸在冥想的幸福中——但从他坐立不安的姿态来看,没有成功。在看到科特之前,我们首先听到了他的声音——马克怀孕的妻子塔尼亚(谭雅·史密斯[Tanya Smith]饰)在他们整洁的家中走来走去时,播放着他留给马克的答录机留言。
这对夫妇就马克加入科特周末温泉远足一事发生了短暂的争吵,他们激烈的争执中夹杂着一些消极对抗式的停顿。以这寥寥几笔的快速笔触,雷查德把马克描摹成一个真挚、敏感的人,且已达成了作为一个体面的异性恋成年人的全部目标——拥有房产、婚姻,与孩子——但现在他却还在努力对抗着家庭生活的束缚。另一层家国生活的苦痛,通过马克去见科特路上时他的沃尔沃中收听的几段自由派谈话中显露出来,广播中男性化的声音喷溅出对这个国家转向保守的无力愤怒。
《昨日欢愉》剧照
两人约定在科特暂居的两人共同好友的住所相见,科特姗姗来迟。他肩上扛着冷藏箱,又奇怪地拖着一辆装载老式小电视的红色Radio Flyer拖车,看上去像个游走出孤儿院的出格小孩,或一个在码头等待轮渡的老练度假者。他由独立音乐人威尔·奥尔德姆(Will Oldham)饰演,带着极具感染性的亲和力,秃顶的脑袋、过时的着装、初生的中年身材,和狂野的杏色胡须,都标志他为典型的嬉皮顽童。两人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对方了,但科特几乎立即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亲密语境。“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有关你的梦吗?你似乎在,像,一个医院似的地方”,在为他们的行程做准备时,他告诉马克说。“那个梦真的很奇怪,但你是迄今有关它最棒的一部分。”
《昨日欢愉》的故事最初以乔纳森·雷蒙德(Jonathan Raymond)的同名短篇小说形式出现,于2004年配以贾斯汀·库兰(Justine Kurland)的摄影首次作为独立书籍出版。在雷蒙德的参与下,雷查德把这个极简主义的故事变成了一部同样极简主义的电影,这个约莫6500字的故事幻化成一个以仅仅50页涵盖了其长片篇幅的剧本。这部电影与雷蒙德的写作紧密关联,很多动作与对话都直接取材于故事情节。马克的妻子,和这对夫妇的狗、后续陪伴马克与科特远足的露西茜,是为影片特意创作的。塔尼亚只出现在电影的开头,但她马克在过夜之旅中接到的手机电话保有了一种不可见的存在感、一个与他需担负责任的生活挥之不去的联结。雷查德自己同名的狗毫不费力地轻松饰演了露茜,她是旅途中的沉默的第三伙伴。当他们穿越林地时,她四处小跑,向她自己的冒险疾步而去。她无动于衷于文化到自然的转变,幸福地对她的两个人类朋友之间微妙的存在主义挣扎毫无知觉。
《昨日欢愉》剧照
两位旅人一进入山野,西北苍翠的景色就扑入银幕,其层次丰富的质感被先前因纪录片工作闻名的摄影师彼得·西伦(Peter Sillen)用Super 16mm摄影机从容不迫地捕捉下来。波特兰的城市环境几乎没有被描绘——雷查德展现了它更多的后工业式的边缘地界——但在马克和科特驶向大山,抽着科特卷起的烟时,他们的对话触及了这座城市经历的经济转型。科提及等他回到镇上,可能会想在一个叫Sid’s的地方卖一些旧唱片,但是马克提醒了他。“Sid走了,伙计。肯定是房租太贵了”,他告诉科特。“现在那成为了一个奶昔店,Rejuicenation,Sid改在ebay上卖货了。”科特似乎对这个信息感到惊诧。“没有Sid’s了”,他说着,在抽回叶子之前,瞥了一眼窗外。“一个时代的终结。”由Yo La Tengo乐队创作的这首苦乐参半的原创乐曲响起,迎接接踵而至的沉默。在云雾遮蔽的天空下,吉他声伴着山野景色舒卷开来。
科特在离开许久后重回波特兰,映射了雷查德自己作为导演的经历。她的第一部作品,在佛罗里达拍摄的《野草蔓生》(River of Grass, 1994),收获了奖项认可,在评论界饱受好评。《昨日欢愉》是她的第二个长片项目,于12年后完成。在此期间,当一股被大肆吹嘘的美国独立电影热潮专注于那些盛气凌人的年轻男导演时,雷查德在纽约四处奔波,试图起步一个长片项目,去看电影,用录像机与Super 8相机制作了几部短片,还做过各种与电影无关的工作。她的朋友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于九十年代末搬到了波特兰,雷查德开始花更多时间呆在西北地区,在那里她产生了改编雷蒙德故事的想法。在《昨日欢愉》中,雷查德延续了这些小型电影项目使她得以练习的那种朴素制作模式,只用了一个6人团队在10天内完成了这部长片。“我一直在想象着(滚石乐队1972年的专辑)《Exile on Main St.》的制作过程,一小群人去到一个美丽环境中,躲藏起来,每个人都专注在这一个项目上”,雷查德在电影发行的导演阐述中写道。“我认为我们拍这部电影的私密方式体现在电影本身。这种电影制作的挑战是把所有限制都变成对你有利的东西,增加故事本身的脆弱性。”
《昨日欢愉》海报
在《昨日欢愉》获得口碑成功之后,雷查德完全弥补了她丢失的时间,在2008年到2019年间又完成了五部新电影。其中有四部是在俄勒冈州拍摄的:另一部无公路的公路电影《温蒂和露茜》(Wendy and Lucy, 2008);并不浪漫的西部片《米克的近路》(Meek’s Cutoff, 2010);一部低迷的生态惊悚片《夜色行动》(Night Moves, 2013);还有《第一头牛》(First Cow, 2019),设定在十九世纪初太平洋西北部的定居者之中。尽管是在蒙大拿拍摄的,她的《某种女人》(Certain Women, 2016)也和其他电影一样,共享对那些四处漂泊、生活困苦,在文字和隐喻之旅中迷失方向、无法定位前路的角色的兴趣。
在《昨日欢愉》中,马克和科特甚至在他们短暂的旅途中也迷失了方向。他们在纸质地图和科特不稳定的记忆中挣扎,找不到真正的露营地,于是决定在一个临时的替代之地过夜。那儿布满了其他旅行者丢弃的垃圾,包括一张老式的宿舍沙发。在那里,他们生起火,喝啤酒,用气枪射击,并陷入了嗑药者哲学的较量。随着夜幕降临,科特的形而上咆哮变得越来越飘忽离奇;他解释道,他是如何抗拒社区大学的物理课程的,因为他完全相信一个自己提出的泪滴形宇宙模型。雷查德描摹到,作为对科特理论的回应,当马克凝视科特时,他在火光中稍眯起眼睛,显然对他的朋友通向三十岁的旅程持有怀疑的看法,认为那激发了些许更黑暗的心理不稳定性。但两个男人都不清楚未来会怎样。当科特问马克他是否期待身为人父时,他给出了一个含糊的回答。“我们都受困于工作,这个问题几乎无法想象,但它必须自行找到出路”,他说,“我们会找到另一种节奏的。别人做什么,就做什么。”
《昨日欢愉》间接的政治维度在这样的场景中达到了更直截的效果。马克和科特选择了非常不同的道路,但他们的生活都没有看到他们可能期望的舒适或幸福。于雷查德而言,这种不安与挫败之感来自二十一世纪美国统治状态下阴郁现实的启示:她被雷蒙德的故事深深吸引,她说,因为它“捕捉到了(布什时代)我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试图抗击的所有失去与疏离之感”,它见证了在全球最大的系列反战抗议后,一个好战总统的连任。“马克和科特之间的关系,除其他方面以外,是一个说明左翼人士的自我满足毫无效用的绝佳隐喻。”如果西部的原始荒野曾允许人们将希望投注到它未被开垦的土地之上,那么现在,野林间垃圾满地。
《昨日欢愉》剧照
然而,在他们一起度过的压抑时刻中,也存有一丝救赎的微光。他们之间的融洽关系让人想起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关于友谊的那篇文章,在其中他洞见了“只有通过单独与互相相处,两个人才能进入简单的关系”。(在同一篇文章的其他地方,爱默生提供了一些与雷查德的整个电影计划相关的智慧。“我们拥有的善良比启齿而出的更多”,这位热爱荒野的智者宣称。“读一读这些游移目光的语言吧。心灵自会知晓。”)当两人最终找到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温泉时,这种疗愈性的平静积聚到了顶点。在这乡间温泉,他们褪去衣物,回到伊甸园式的赤裸状态,沉浸到温暖的泉水中,水滴落在木头与石块上。在某一时刻,科特侧身过来,开始按摩马克的肩膀。虽然起初很抗拒,马克最终还是屈服于他的控制,就像他那只戴着婚戒的手慢慢放松的镜头中,我们所见的那样。
李安的《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仅在雷查德的影片在圣丹斯展映前几周上映院线,这导致了在《昨日欢愉》尚新时对这一按摩场景的广泛推测:丹尼斯·林(Dennis Lim)在为《纽约时报》报道雷查德的导演回归时,以陈述《断背山》“为两个男人共赴露营旅行的概念加上了永恒的潜台词”作为其文章开篇。雷查德说《昨日欢愉》给了她一个机会,去探索当代西北地区美国男人身上男子气的柔和表达方式;关于她是否有意暗示同性恋的潜含义,她的态度更加暧昧,不过她承认,这部(若非如此,会在其删减中找到意义的)电影容许这样的解读。最终,马克和科特的周末是否在性的层面所有转向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彼此共享的心理亲密正如赤身裸体一般,演绎着他们独属的无言之爱。
《昨日欢愉》的结尾如它开始时一样不安。马克驱车回家,车上的广播里又响起左翼的谩骂声。科特可能近乎身无分文,游荡在波特兰市中心,与一些年纪更长、可能预示着他命运的流浪之人擦肩而过。然而,尽管结局令人沮丧,《昨日欢愉》仍保有一些乐观,让人相信雷查德刚带领我们走过的这段平静旅程,可以以它自己的形式,在面对日常生活的压迫时,给予我们一些喘息的瞬间,与抵抗的勇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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