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开分5.3，他崩了，我们怒了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
导演: 王晓丰
编剧: 王晓丰
主演: 张颂文 / 曾柯琅 / 王悦伊 / 陈永胜
类型: 剧情 / 喜剧 / 犯罪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1-07-27(FIRST青年电影展)
片长: 100分钟
“那天半夜三点多钟，我做了个梦，梦见《老郑》分数从5.3噔噔噔升到5.8了，像日历牌儿一样往上翻，给我高兴的。但是我醒了，发现只是个梦。40岁了，还在做这种梦。”
这是昨天凌晨两点，导演王晓丰对深焦DeepFocus 记者说的一番话。也许是因为熬夜，也许是因为失落，王晓丰瘫坐在椅子上，讲述着自己在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的种种噩梦般的残酷经历。
导演王晓丰
楔子
7月27日，西宁奥斯卡国际影城入口处，人满为患。观众都在等着看下午两点的一场电影，《老郑飞到天上去了》（以下简称《老郑》）。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最受期待的电影之一，主要是因为它的卡司：片中的老郑由实力派演员张颂文饰演，网红“小八”王悦伊也在片中饰演要角。当然，豆瓣上所标识的“犯罪喜剧”无疑也引发了观众的好奇，尽管在西宁这几天，深焦DeepFocus 记者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FIRST的观众很文艺——不管真的假的”，但在心底，观众似乎仍然对类型元素保持着高涨的兴趣。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剧照
影片放映结束之后不久，《老郑》即在豆瓣开分——5.3。拿同期院线电影进行比对，只有《燃野少年的天空》比之略低，其他热映影片分数几乎全在其上。之后的几天中，影片的豆瓣评分在5.2到5.5之间摇摆，而在FIRST青年电影展官方媒体提供的观众票选结果中，《老郑》的排名也基本维持在倒数第二位，只不过随着展映剧情片的加入，这个倒数第二位的排名实质上在不断下降。截至《老郑》在FIRST全部三场放映结束之后、8月1日本文发稿前为止，《老郑》在剧情长片中“稳居”倒数第二位，这时的总名次落在第11位，仅排在《一个人的葬礼》之前，豆瓣评分则在短暂地回升至5.5之后回落至5.4分。
“明天奥斯卡又是一场大考，450人，”王晓丰叹了一口气，“希望分数可以升上去一些。”
但放映之后，他的希望再次落空。
不能再窝囊下去
《老郑》讲述了中年男人老郑遭遇离婚失业，落入人生低谷之后的故事。在一次意外的发泄之举后，老郑成为了当地的直播网红“街道侠”。被嫌弃了大半生的老郑，初次尝到红了后被关注的甜头。
据王晓丰讲述，影片中老郑的经历大多来自虚构，不过故事也从自己和朋友的经历中借鉴了很多。早年在单位的工作经历让他备受挫折，有一次下乡，王晓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事被其他同事欺负，酒精过敏的同事被硬生生灌下一杯白酒，之后还得跟大家陪笑，说“没关系，我可以”。后来有一次炸金花，一群同事不知为何开始侮辱他，王晓丰便跟他们对骂，“我见不得老实人被人欺负”。
第一次下乡后，王晓丰又被要求第二次下乡，他没有办法拒绝，“怕领导给你穿小鞋”。
不久，王晓丰的一位同事上位成为单位领导，为了新官上任树立威信，也因为王晓丰最年轻好欺负，领导决定拿王晓丰开刀，说他不好好工作，心不在焉，“我给你两条路，要不好好工作，我让你干嘛你干嘛，要不直接回家去，给你发最基本的工资，不要影响其他人的积极性”。面对无中生有的指控，王晓丰咬牙道歉，心想还要在他手底下工作20多年才能退休，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后来王晓丰决定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图片摄影专业，因为自己有美术的底子，这是自己唯一够得上的专业，只是进了学校之后，他才知道图片摄影在整个学校中的地位，“甚至连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人”。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剧照
就在王晓丰决定报考之后，单位主任也跟他放了话，不给准假。
37岁生日的时候，王晓丰回想自己的人生：从北京电影学院图片摄影专业毕业，生了个孩子结了个婚，脱离了原来的工作，靠拍广告生活很多年，身边相继有几个朋友得了绝症，生命进入倒计时。“如果在我生命要终结的时候，还有什么没做的事情？我当初来北京是要拍电影的，但这些年一直忙于生活，如果再不实现，冲劲儿就彻底没有了。”在这种情绪中，王晓丰构思出了老郑这样一个人物。“飞上天”既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升华和蜕变，而对王晓丰来说，他希望自己在40岁的时候能告别自己原来的生活。当然，“飞天”本身也是一个几乎专属于甘肃的形象——在甘肃敦煌莫高窟的492个洞窟中，几乎洞洞有飞天。
钱！钱！钱！
有了最基本的想法，王晓丰开始了剧本创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在其中加入更多自己身上或者身边发生的真实事件，包括肺癌的亲戚、自己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遭遇的校园霸凌等等，也从恶搞短视频当中获取了很多灵感，并将这些元素进行变形、融合。2018年，王晓丰将修改了12稿的剧本递交给当年的FIRST创投会。从五月剧本评审会议，到六月提案评审会议，再到当年7月25日电影计划公开陈述，742个提案项目共有入选项目30个，到达西宁进行现场评审的有13个。《老郑》位列其中。
最终，剧本《老郑飞到天上去了》获得了六个现金奖项中的两个——大地电影剧本发展金及合瑞发行支持奖，与剧本《驯鹿》并列成为当年的最大赢家。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30个入围电影计划中，“具有明显商业气质的文本大都是犯罪类型，强叙事，明显都有相对可期的市场表现”，而《老郑》“用带有奇幻色彩的方式，超越于题材之上，塑造了极具生命力的人物”。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花絮照
然而吊诡的是，《老郑》获得的两个创投奖项并没有为这部影片的融资带来任何好处：影视公司对这个剧本的评价是“不够商业”、“文笔太差”，总而言之，不给出钱。同年10月，范冰冰逃税事件爆发，有关部门对影视行业税收进行强监管，影视行业受到极大震慑，各地影视基地税收优惠政策接连取消，行业运营成本暴增。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得融资显然不易，王晓丰只有依靠朋友的帮助——副导演有一个发小，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在一番沟通交流之后，他决定出一些钱，成为了这部电影的启动资金。《老郑》的监制叶如芬（台湾资深电影人，制片监制作品包括《大佛普拉斯》《阳光普照》《消失的情人节》《同学麦娜丝》等）也为电影资金问题出力不少，四处奔波。
叶如芬
“这是一个好剧本，你们都该来看看，帮帮他。”
另外一个朋友，据王晓丰说，和他十几年没见，突然有一天在某艺术区照面，对方问他最近在干什么，答说在写剧本，对方惊叹“你都这岁数了还在写剧本”，王晓丰只能笑而不语。朋友问你现在有多少钱？王晓丰说我有辆车可以卖，大概可以卖40多万，但是还差一点。对方说我这几年没别的，挣了点儿钱，我投你一点。王晓丰说你要不要先看看剧本再决定？对方一句话捅进他的心窝子：我认识你20年了，这么多年间，我看见身边人都是混日子的，但你还在做这个事情，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成了就成了，不成就算了。
除了以上这些，王晓丰说，这一路走来，他遇到了太多贵人，最怕的就是对不起他们。
天灾
关于《老郑》建组和拍摄过程，王晓丰言语中最得意的就是他的演员班底。“都是我想要的人，这太不容易了。”
2018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尚未公映，《隐秘的角落》还在路上，张颂文还远没有红。王晓丰之所以选择张颂文做男主演，完全没有考虑票房。当时的情况只是剧组发出了组讯，张颂文应征而来。二人彻夜长谈，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我是个窝囊的人，张颂文多少也是。”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张颂文也表示，“晓丰导演是我在FIRST教过一次的学生，而且我们年龄相仿。我看着他为了这个作品，长达三年停滞工作来写剧本，三番五次到我其它工作的现场以及我家里来找我。我很相信他的诚意与热情。”他对王晓丰说，“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经收到了剧本。读完对故事的理解已经非常清晰，对老郑也很能感同身受：和我年龄相仿，有相似的经历。后来在我家见面聊剧本，是锦上添花。”
张颂文
演员确定，剧组成立，在所有人的帮助之下，《老郑》的拍摄终于提上日程，走上了正轨。然而，影片开始拍摄之后不久，又遇到新冠疫情在全国肆虐，这对于本就拮据的剧组来说，显然又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我们就这么点钱，演员就那么点档期；天光没了，机器坏了，演员病了。”怎么办？咬牙硬扛。张颂文拍完踢雪一场戏上不来气，跟导演吃上同一瓶速效救心丸。其他演员在拍戏时也纷纷受伤，但是只能坚持。“我跟其他导演都是竞争关系，但在这回FIRST酒会上，我想跟所有导演拥抱，因为我知道你们太不容易了，能站到这里的人都是豁了老命的，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非常深。”王晓丰说，自己在当导演之前也对各种电影评头论足，但现在切身切肤地理解了创作的艰辛。
尽管如此，拍摄仍然是开心的时光，而最痛苦的时刻还远远没有到来——那就是后期。据王晓丰说，自己在最艰难的时候只有一个副导演和他搭档，“什么都是我们两个人，甚至特效要擦掉一根电线也是我们两个人。但是我们不会啊，就得求爷爷告奶奶，看哪个公司能在闲的时候帮我们擦一下。”直到现在，所有这些于他而言依旧历历在目。“《热带往事》的剧本在柏林拿了天才计划奖，十年就这么一个。但是它呈现出来之后，仍然有人批评。我能想象那样一个镜头得花了多久才能做成那样，他背后又顶了多大的压力：资本的、团队的、各种各样的压力……当一个导演他能够坚持把他想要呈现的呈现出来的时候，这他妈是豁出去了。”
《热带往事》海报
见众生
时间来到2021年7月5日，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公布了主竞赛入围片单。在官方公众号推送中，我们看到一组数据：主竞赛征片自2021年1月1日开始，持续至4月30日，共收到影片报名记录1053条，最终进入评审流程的有效报名影片为941部，其中剧情长片149部，纪录长片80部，短片712部。在专业的考量和反复的权衡之下，本届评审共同选出了12部剧情长片、8部纪录片、17部短片进入主竞赛入围片单。《老郑》位列其中。
《老郑飞到天上去了》剧照
7月25日，《老郑》迎来了见众生的时刻。然而正如前文所述，与火爆的排队场景相反，影片的评价开分即达到冰点，遭遇了本届影展最严重的“情绪性踩踏”。据导演本人观察，影片放映结束时豆瓣即有70多条评论，其中给出一星或两星的评论不在少数。这种情况也并非个例，另外一名本届竞赛单元入围影片的导演与王晓丰说，在影片首映开场十分钟后，豆瓣上就出现不少针对他的作品的一星评价。
在《老郑》的豆瓣评论中，有观众表示“映后交流减一分”，也有观众说“可怕”“烂到家了”，但这种语焉不详让王晓丰备受折磨。“我自认为这是一个6分片，它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我不懂为什么评分会如此之低。而且就我的观察，当时现场观众反映也还不错，掌声比较热烈，这跟评分呈现出来的状况完全相反。”导演王晓丰如是说道。就在豆瓣开分当天，不少豆友都通过豆瓣广播转发了这部影片，对影片仓促开分或愤怒、或无奈，其中也包括一些青年导演。事实上，豆瓣开分并没有严格的规则和限制，一些院线大片在上映之后两三日仍然“评价人数不足”，而对这种低成本制作，平台无暇多顾。
在7月27日影片上映之后两日，口碑已经发酵数轮之后，《老郑》终于迎来了媒体场放映，而这又是一个让很多媒体感到莫名其妙的安排——参照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媒体场放映通常在首映之前。以戛纳电影节为例，德彪西厅媒体场通常较卢米埃尔厅的红毯场提前数个小时到一天不等，与此同时，电影节也会通过邮件向媒体发出禁令，标明红毯首映场之前不得发布任何评论。这样的安排一方面给媒体足够时间对影片做出判断，并可以在第一时间形成群体报道效应，另一方面也对电影本身和电影创作者形成保护。
王晓丰于FIRST影展（右）
此外，国际知名的三大电影节也纷纷发展出官方体系之外的“场刊”评分。“场刊”通常邀请全球知名电影媒体选出一到两名影评人代表所在媒体发布评分，这些媒体通常在该国具有足够的公信力，选出的影评人也有较高电影修养。而在中国各大电影节展，“场刊”仍然具有较强自发性，一些打分团内部专业水平参差，甚至出现多人来自同一媒体或群体的情况，同一媒体的打分步调往往惊人一致。
“打分团是要扫荡吗？”王晓丰质疑道，“某些电影我不理解，我希望我能从影评里获得什么，我想看影评人怎么看待这个电影，是不是有些电影他们感受得到而我不行。影评应该和导演和创作者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这才是我心目当中真正的影评，如果像现在这样，给个叉，评个‘垃圾’，说我圈钱……”
也有媒体从业者私下向王晓丰表示，自己对《老郑》这个片子有好感，“但是我看到那么多一星，尤其是有些很有名的大V，所以不敢给你高分。”有豆瓣评论就此表示，“坦率讲打三星也需要一丢丢小勇气”，因为周围是“一水差评”。一位要求匿名的媒体人向深焦DeepFocus 记者表示，“第一批观众进去疯狂一星，后面进去的观众乃至从业者疯狂从众，影片成为炮灰并不是一件新鲜事。”这位媒体人继续说到，“FIRST的观众对类型片不是很友好，去年我也看了两部惊人首作，一部是《龙门相》，一部是《罪业搭档》，两部电影都是有可取之处的，制作层面可能稍微粗糙了一点，但评论里面太容易将这种电影跟经典名作进行比较，把一部新作电影拆解成无数经典电影的组合，这是一种个人观影优越感的体现，但与电影评论无关。”
站直啰，别趴下
对于FIRST青年电影展的调性和观众的期待，王晓丰其实有着明确的认识。“但是我必须回到FIRST，因为这里是我开始的地方。”
“大家可能更喜欢看有所表达的文艺片。”匿名媒体人表示，“在FIRST观众评分榜上，具有社会和政治性议题的影片往往排在前列，比如今年的《浊水漂流》《裙子剪刀布》，都具有十分鲜明的社会议题性，这跟FIRST观众群体的年龄有关，而具有强烈美学风格的、具有商业元素的电影在这里肯定是不招人待见的。”
“但这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中年人的困境。一个影展可以有这样那样的影片，中国电影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类型，如果电影院里都是好莱坞、漫威，那多没意思啊。”王晓丰这样说。
《浊水漂流》海报
这几天以来，王晓丰也开始针对豆瓣上的评价进行反思。“我在意的东西是观众在意的东西吗？”有朋友对王晓丰说，好比你在喝咖啡，特别烫的咖啡，加了个冰块，这可能就是你的电影，不够烫也不够凉。“你人也是这样，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王晓丰摊开双手。“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这个片子，我看了七八十遍了，看到老郑把球踢进球门那个地方，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掉眼泪了。一个窝囊的人，太需要进门的那一下了。”
首映以来，王晓丰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分数，以及分数背后的事情。“我还能做导演吗？有没有人给我出钱了？说句挺自私的话，5.3 分可能会断送我做导演的前途。”对一个新人导演来说，每一个0.1分都是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心上和肩头。王晓丰下一个项目的剧本也是关于中年危机，但就目前这个态势来看，下一部电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对于《老郑》，FIRST青年电影展首席执行官李子为安慰王晓丰，你应该抬起头来，不要有什么想法，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是评委选出来的。声音指导李丹枫也发来微信，说不要搭理这些豆瓣短评，“我坚定相信这是一部好电影”。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给了王晓丰各种各样的建议和安慰，有的人建议他把“小八”薅来，“那个时候根本不用你说，分数肯定蹭蹭往上涨，因为都是她的粉丝”。但是“小八”在组里，张颂文也在组里，王晓丰不想这么做，他也做不到。几天之前，王晓丰的妻子和女儿来到西宁，女儿听说爸爸的电影评价不高，对他说，“爸爸，我知道你的片子为什么评价不高，因为你没有给人送礼物。”
采访临结束之前，王晓丰对深焦DeepFocus 记者说，即便是5.3分，我也可以从头再来，但是我想知道观众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真实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想拍电影一直到老”，他说。
“我还带了一套西服。想穿着西服去走闭幕的红毯”。
编辑：Detached
我身上还有春天的痕迹。
- FIN -
FIRST 深 焦 相 关 报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