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
【按】2022年9月17日上午,我应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李昕升副教授的邀请,在他主持的“植物史科普——我们应当如何开展?”在线会议上做了发言。遗憾的是,由于那天上午必须参加一个颁奖仪式,无法推辞,我只能事先录制视频,请李老师在开会时播放。本文就是对视频发言内容所做的整理扩充。
顺便要说的是:从今年9月4日起,我正式停止在一切场合自称“科普作家”,改称“通俗读物作者”或“通俗读物翻译者”。李老师在发布最终会议通知时,就尊重了我的要求。我非常感谢他的理解,也希望本文的读者周知。
我从事植物学的知识传播和通俗读物写作,已经有15年时间,其中自然不可避免会涉及植物史内容。15年的从业经历,肯定多少会有一些工作经验可谈,今天我就讲一个经验——给人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
这句话当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早已有之的熟语。我上网简单查了一下,似乎在教育领域用得比较多,好多中小学教师经常会说这句话。这个比喻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你要想把知识传授给你的学生,那么你自己就必须有大得多的知识储备。你要保证你的知识是全面的,尽量没有短板,这样才能对要传授的知识有更完整深入的了解,能更好地传授给学生,而且可以应付学生的各种询问以至刁钻的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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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狭义的)教育领域之外,这句话也完全适用于其他涉及知识传播的领域。但问题在于,这个原则简单归简单,真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这其实也是个常见现象:很多时候,我们用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精练地概括出一个重要的做事理念,但真要把它落实到行动上,那可能需要好多年的修炼才行。
把这个“一桶水”精神阐释得再明确一些:从事知识传播工作,需要传播者对所传播的知识有极为透彻的理解,既可以从这个侧面打量,又可以那个侧面切入,而每个侧面都要求传播者掌握更多的知识才能形成相应的视角。
如果说得再详细一些的话,首先,这要求我们能够利用最新的多学科、多层次知识,更深更广地理解所传播的知识,知道它在整个知识体系中的位置,和别的知识之间是什么关系,特别是知道它的由来,知道它为什么是这样的,也即“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其次,这要求我们在具体的知识传播过程中,能够根据不同的受众、不同的情境,灵活采用不同的方式阐释知识。
再次,这要求我们能够利用其他学科和领域的知识,通过合理类比等手法,加深受众对所传播知识的理解。比如受众可能不太了解植物史上的某个知识,但熟悉其他学科和领域的知识,那么你就可以这样说:“你知道×××吧?其实植物史上的这件事情,与×××的道理是一样的。”当然,这就需要我们能够在不同学科和领域的知识之间找到能够合理类比的结构,特别是逻辑结构。
最后,掌握多方面的知识,还让我们可以积极应对受众的各种询问,在解答过程中即兴实现灵活的阐释。这当然也非常考验传播者随机应变的能力。
上面所说的这四点,看上去很抽象枯燥。所以我下面就用一个具体的事例来阐述之,这个事例就是樱花起源。
我于2014年到上海辰山植物园工作之后,写过不少属于植物史领域的通俗文章,做过不少这方面的讲座。相对来说,樱花起源是其中的一个影响比较大的主题。虽然你问我影响具体有多大,我也无法用量化的指标给出特别精确的回答,但就个人的主观感受来说,我在樱花起源问题的探究上确实连续多年花了很多力气,至少在追求“自己要有一桶水”方面,是比较得意的。我撰写的《别抢了,樱花真的是日本的》一文,最早在果壳网发表,后来又在《园林》杂志上发了平媒版。此后这篇文章做过多次修订扩充,最新一版是2020年时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发表的版本。在这个修订扩充的过程中,我在樱花起源这个植物史主题之上所拥有的“水”也越来越多。
为什么我要关注樱花起源?根源在于近年来在媒体(特别是自媒体)上出现了很多错误的认识。典型的说法是“樱花起源于中国,后来才传到日本”,有人还进一步把传入日本的时间明确为中国唐代。即使是现在,你到网上一搜,还是可以看到大量文章说樱花是中国的。作为植物知识的传播者,看到这么多错误的说法甚嚣尘上,出于职业责任,自然就会产生正本清源的想法。
上海辰山植物园的染井吉野(刘夙摄)
一旦开始着手这方面的研究,首先遇到的就是植物名称问题。以樱花中最有名的品种“染井吉野”(属于“东京樱花”这个种)为例,它的学名是什么?在植物学上,无论是“染井吉野”或“东京樱花”这样的汉语名也好,它的日语名(虽然汉字也写作“染井吉野”,但发音与汉语完全不同)也好,都只能算“俗名”;专业学者在交流的时候,通常是必须使用以拉丁语命名的学名的。
但是,东京樱花的学名,在相关文献资料中至少可以见到以下4种常见写法:
1. Prunus yedoensis,
2. Prunus × yedoensis,
3. Cerasus yedoensis,
4. Cerasus × yedoensis.
到底应该用哪一个?这就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当然,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只要把某篇文献奉为“权威”,只引用其中使用的学名即可,反正有出处就行了。但这显然不是我们要追求的“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原则。
我本人正好受过植物分类学的科班训练,所以对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比较容易。目前来说,东京樱花最合理的学名是上面的第2个Prunus × yedoensis,也就是把它放在李属(Prunus)而非樱属(Cerasus),并加上表示杂交起源的×号。限于篇幅,这里不解释这么选择的具体原因,我只想说,这正是“一桶水”精神的体现——你应该尽力了解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述的由来,对它们有透彻的理解。
与植物的命名同属于植物分类学领域的,还有植物的鉴定。在做樱花起源相关的知识传播时,特别是在做线下讲座、直播以至实地导游时,经常会遇到受众问一个问题:樱花、梅花、桃花、杏花、李花、海棠花……怎么区分?这个鉴定问题,虽然与樱花起源无关,但既然是受众常问的问题,那么最好也能够解答。在我看来,即使对植物分类学的外行来说,这也不算是一个很难掌握的知识点,所以也不妨抽一些时间出来,去了解一下这种鉴定知识,这对植物知识的传播是很有帮助的。有了这额外的“水”,你再碰到有受众询问,就完全可以避免说“对不起,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的尴尬。
与具体某种樱花的名称问题同样重要的问题,还有“樱花”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问题。事实上,澄清这个概念,是传播正确的樱花起源知识的关键。樱花其实不是一种花,而是一类花,是许多种和品种的统称。而且在园艺学上和大众认知中,“樱花”的外延是不同的。园艺学上把蔷薇科李属樱亚属的所有野生种(以及栽培品种)都称为“樱花”,但在大众眼中,樱花首先是指樱亚属中那些经过人工培育、通常已经广为栽培的种和品种,而且通常就是指“染井吉野”等极个别的代表性品种。因此,我们必须把樱花这个概念再分为“野生樱花”和“栽培樱花”两个更明确的概念。
野生樱花的起源和栽培樱花的起源,在科学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回答这两个问题所用的知识,也来自人类知识体系中的不同领域。解决野生樱花起源问题,主要会用到植物系统学、植物地理学知识。根据这些领域的研究,野生樱花(也就是樱亚属)起源于几千万到几百万年前的渐新世到中新世,起源地点虽然确实是今天分属于中国和邻国的喜马拉雅山区,但我请问大家:那时候有中国吗?有日本吗?——你大概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不用说中国和日本了,那时候连人类都还不存在呢。所以这样一分析就能发现,谈论野生樱花起源于哪个国家,根本没有意义!
解决栽培樱花起源问题,则主要会用到作物遗传育种、农史、文化史等领域的知识。作为人类主动做出的行为,谈栽培樱花起源于哪个国家,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只要深入这些学科领域,也不难发现,目前常见的栽培樱花,主要只来自5个野生种,除1种外都分布于日本,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育种原材料大岛樱(它是染井吉野的杂交亲本之一)干脆就是日本的特有种,甚至可以说是栽培樱花的“灵魂”,因为很多著名樱花品种都含有大岛樱的“血统”。所以单是从育种材料来源上,就基本可以排除栽培樱花起源于中国的可能。
更关键和直接的材料,当然还是农史文献。比如染井吉野,实际上是个历史很短的品种,直到19世纪中期(江户时代末年到明治初年)才育成,之后在日本全国推广。在此之前,日本的文献中也有一整套清晰的赏樱、栽樱活动及其变迁的记载,更可以证明栽培樱花起源于日本,与中国无关。
上海辰山植物园的河津樱(刘夙摄)
再比如近年来在上海栽培较多的河津樱,也是杂交起源,其亲本之一也是日本特有的大岛樱。它的出现就更晚了,是在20世纪50年代。以下是我在2016年给辰山河津樱写的介绍词:
在这里又可以提一下“根据不同的受众、不同的情境灵活采用不同的方式阐释知识”这条原则了。在上面这段“悲情风”的介绍词之后,其实我还写了另一段:
写这一段的本意,其实是通过“一桶水”精神中的合理类比手法,说明植物育种是一个很考验育种者眼光的事情,优秀的育种者是可以把别人不重视的材料利用起来的,当然顺便也幽默一把。2016年的时候,我有信心认为这两段都适合面向一般公众传播。但在今天这种社会氛围之下,前一段也许还是可以面向广大受众传播,但后一段是不是要传播,就得掂量掂量了。搞不好,听众会认为你在阴阳怪气,是崇洋媚外,这是很有可能的。所以如果对受众的反应没有把握的话,最好不要轻易开展后一段这种风格的介绍。(事实上,疫情前的2019年春天,我在辰山做介绍樱花的直播时,就已经被要求不要涉及樱花起源问题、不要提到日本了。)
通过上述野生樱花和栽培樱花概念的辨析,通过运用知识体系中多个领域的知识作为证据,樱花起源问题基本可以说清楚了:野生樱花起源于几千万到几百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区,虽然勉强可以说“其起源地今天一部分属于中国”,但我觉得大可不必。至于栽培樱花,就只能老老实实承认,就是起源于日本,这是没有疑问的。如果非要说起源于中国,那你就是撒谎,就是哗众取宠。
但这样其实还不够。“一桶水”精神还要求你从更多的侧面去理解这个问题。比如,你需要能够应付一些主张栽培樱花起源于中国的人提出的各种诘难。有些人就说,日本有一本叫《樱大鉴》的权威著作,里面就说樱花起源于中国,所以你看,连日本人自己都承认!为了应对这种诘难,你也不可能回避,只能知难而上,硬着头皮去花费更多的力气。我一方面是委托在日的友人到图书馆代查《樱大鉴》这本书,把相关的书页拍照发给我。另一方面,我还为此拣起了日语,一直学到可以看懂并流畅地翻译这几段文字的水平。确实,对于植物史这种涉及世界史的专门史的知识传播来说,多学几门外语也是“一桶水”精神的体现,可以利用更多的外文资料,澄清他人利用语言不通编造的谎言。
《樱大鉴》一书中关于野生樱花起源的相关论述(陶源摄)
所以最后我就把《樱大鉴》中的相关文字翻译了出来,其中一段如下:
看到没有?“如果从地质史角度”。所以这本书的作者仍然不过是说,野生樱花在地质史时期起源于喜马拉雅山区而已。事实上,《樱大鉴》这本书反复强调了樱花长期滋养了日本的“文化和国民性”,都拔到这样的高度了,才在上面这段话里面客气了一下,有什么值得中国人骄傲的呢?把这段话奉若至宝、把人家的谦虚当成自吹自擂的素材的那些国人,实在太无聊了。
而且,即使科学的角度已经穷尽,我们还有文化和文化史的角度,进一步补充“一桶水”。比如为什么中国有包括钟花樱桃在内的丰富野生樱花资源,却没有像日本人那样重视,早早拿来开发?那么这就涉及中日两国花文化的不同特色了。中国的花文化的一大特色,是由文士主导,体现了儒家的克己、节制思想,所以很喜欢梅、兰这种那些开得比较朴素、内敛的花卉,不喜欢樱花、桃花这种开起来特别绚烂、甚至满树云霞的花卉。南宋诗人杨万里就曾经在一句绝句中以极度夸张的方式赞扬了梅花,同时把樱桃花(也是樱花的一种)贬得几乎一无是处:
落尽江梅余半朵,依然风韵合还他!
日本就完全不同了。从幕府时代开始,整个日本社会充满尚武精神,武士成为很有地位的阶层,武士道所鼓吹的那种生时短暂辉煌、死时利落壮烈的品格,也极受推崇。正好,很多樱花品种花期短暂,开花时非常灿烂,凋谢时又落英如雨,极为凄烈,完全契合武士道的审美,所以在日本早就有一句用七五调(上半句七音、下半句五音)写的非常有名的谚语,把樱花和武士相提并论:
这正是樱花在日本不是国花、胜似国花的文化根源,根本就是中国文化所不具备的特色。所以把中日两国文化做这样一番对比,就更能深刻地明白:栽培樱花怎么可能起源于中国呢?
我们还可以从文化史的另一个维度延伸出去,探讨一下为什么今天好多中国人非要津津乐道,说樱花是中国的?而且不止樱花,还有很多别的农作物,也都喜欢说是中国的。这种体现在包括作物起源在内的许多领域(比如还有中国人的起源问题——是晚近走出非洲,还是本地猿人的后代?)中的东亚民族主义是怎么形成、怎么演化的?因为篇幅原因,这里就不展开了。
这个民族主义的问题,也引出了我要讲的最后一个观点:我主张我们应该追求“一桶水”精神,孜孜不倦地学习和求知,扩充知识储备,以便能够更好地把“一杯水”传播给其他人,但在这种精神之上,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则:无论是做学术研究,还是做知识传播,良心都是最重要的。那些明知故错的“知识”,哗众取宠的“知识”,谄上媚下的“知识”,我是绝对不会去讲的。我开不了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