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物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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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四年前那次谈话，感觉有点恍如隔世。

2019年新年，《风味人间》第一季刚刚播完，导演陈磊、邓洁即将离京返回上海。我到他们住处送别，谈起工作室一个新项目，想让他们担纲，希望两人回上海后考虑一下答复我。夫妇俩没讲任何条件，当场就答应了，这就是现在播出的《谷物星球》。对，今天正播最后一集。

不过，最初这个节目的设计，和现在有些不一样。应该说，还是有点儿“野心”的：打算是国际共同制作，全球拍摄，制作周期是两年。在按部就班的谈判和策划、调研过程中，一场完全无法预料的全球疫情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当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分集大纲的写作，同时主创团队也初步组建完成，并且开始纸上调研工作，其间陈磊和邓洁读了很多书，有植物学的、自然历史的、人类学的、经济学的，甚至还有探讨粮食安全的……放弃显然心有不甘，最终，节目改由稻来团队独立完成，有困难，那就克服呗。

拍摄食物“定胜糕”，希望有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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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选择“谷物”？

这是经常被问到的话题。有厨师朋友说，做美食应该站在“时代的前面”，中国人早就解决了温饱，现在的美食更讲究的是精致料理，也就是fine dining，这样才能帮助中国餐饮赶超“世界水平”。从这个角度说，大馒头、大米饭确实是太低端了是吧？也有专家劝我们，当代饮食中，谷物的占比越来越少，常吃谷物甚至可能给身体带来不必要的负担，这是现代营养常识。我们做的是美食纪录片，不够健康，不够美味，为什么还要做？

正在灌浆的水稻‍‍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母乳不足加上乳糖不耐受，用我妈的话说，是“粥喂大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让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都对谷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依赖。但陈磊和邓洁都是改开之后生人，从小在上海长大，农田都没有见过几次。他们对谷物的理解，更多是从文化的角度，显然比我理性得多。

人类驯化和种植谷物，距今已有万年。“万岁”的谷物，让我们有了固定的居所，开始有组织的生产并且催生了农业文明。为什么相比肉蛋奶为主的民族，谷物民族更依赖抱团生存，更愿意服从指挥，更具有忍让精神？“古人云，一粒米里看世界，半边锅中煮乾坤。”节目总顾问陈立教授认为，“谷物，是乡土中国的一个温暖背影，对它，我们应该心存感激。”他的话，一直激励着我们。大家最终也把影片主题，放在“透过谷物看到人类多样化生活”上。

然而，我们还是太乐观了。疫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三年里，做纪录片的，和其他很多行业一样，惊惧和无力，仿佛坠入一场梦魇，无法醒来。有一阵，我甚至不敢点开创作群里的微信提示，因为经常会出现“因为疫情某地的民间节庆取消”，“摄制组被困在某地需要隔离一周”，“境外拍摄，临登机前被迫放弃”……太难了。我们只好不断地换拍摄地，换故事选题，不断压缩境外部分内容……

原印尼木薯拍摄，改为在海南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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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陈磊、邓洁两个人的坚持。

陈磊是一个外表非常谦逊随和，话语不多但内心非常有坚持的人。在我合作过的导演里，他的影像叙事能力非常突出，节目有很强的作品感。一直以为，纪录片影像是核心。这就像做菜，如果客人不觉得美味，师傅在边上解释越多，效果越差。

这次陈磊的总体影像设计，核心关键词是“敬畏”——带着虔敬的态度，重新审视那些我们曾经熟视无睹的食物，感受它们曾经给我们带来的温暖；仰视那些卑微平凡的劳动者，在他们身上寻找人类共有的平和、坚韧与温情。 这也是我最满意的地方。

不过，在工作过程中，陈磊凡事追求极致的“轴”的一面，从艺术上说无可挑剔，但在制作流程上，也意味着成本的负担。我们现在是个自负盈亏的小作坊，要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许多额外的设计，都要反复掂量“观众是否买单”，也就是它能否更容易被节目最忠诚的观众感知到。这是纪录片从创意到最后制作完成，最折磨人的。

陈磊，2021年西藏拍摄

我刚开始拍片的年代，中国纪录片刚刚从说教型的“形象化政论”，转为纪实风格的“作者纪录片（creative documentary）”，新千年后，商业化纪录片和工业化影像流程刚刚出现不久，又遭遇互联网时代的互动短视频风潮。

当下传播环境，让我们变得自信不再，如履薄冰。每一段故事、每一段旁白、每一段音乐都要反复掂量多次。有些自己心里想说的，都会提前想到观众的反应。毕竟，节目的“到达率”直接影响后续项目的立项和投资，所以只能是诚惶诚恐。

很多时候，陈磊觉得没问题的地方，我要多次的“为难”他，一些偏抒情的部分、一些偏沉闷的生活段落，都要求他进行压缩。如果说“风味4”要我自己总结的话，它是一个更克制的节目。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无奈。

《谷物星球》大量的植物拍摄、微观拍摄、CG动画谷物肖像……都是费钱的活计，但没有人能说服陈磊。正是由于他的“古典”的坚持，那些耗时费力的设计，让节目质量保持在制作“金线”以上。偶尔也有观众反馈，虽然不多，却让我们产生“茫茫人海终有知音”的成就感，相信这对陈磊来说，是最好的专业主义褒奖。

播出后，朋友转来的第一集观后感

陈磊的故事逻辑，是通过光影而不是语言，这个习惯也体现在他和团队交流的过程里。现在我的电脑，还存着三年里，陈磊给分集导演们编辑的各种“影像模本参考”，这是他的工作方式。当然，很多时候，这种沟通，还需要语言翻译，翻译官就是邓洁。

邓洁毕业于上戏，我总揶揄她是“戏精学院”高材生，因为她性格外向，多才多艺，但头脑冷静。每次遇到突发事件，她都能迅速找到应对的方式。换调研地点、换拍摄人物，甚至换拍摄的内容，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很让人省心。她最让人敬佩的地方，是喜怒不形于色，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坐到工作台前，都能像刚充满电一样情绪饱满，这也是纪录片制作人必备的素质。

邓洁、陈磊在工作中

由于跨境拍摄无法现场执行，邓洁的沟通能力，成了与国外执行团队协力工作的保障。无论是美国、英国、日本，还是墨西哥、以色列，邓洁的全球时区无差别工作时刻表，都从不懈怠，zoom和腾讯会议总能把“现场监视器”递到陈磊面前。

上海封控的那些日子，打电话过去，他们果然已经十几天没下楼，我有些担心他俩的生活以及工作进展，邓洁非常乐观：“我们没问题，不过就是把国际合拍的普遍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结合了一下……”

在整个团队里，邓洁更像一个大家长，能把不同背景的导演团结得像一家人。她不仅要保证制作进度，还要协助陈磊，有多余的精力，还会帮年轻导演分析结构、设计场景镜头……我相信这些“家庭成员”，应该能够感受到，经过这次磨炼，自己创作能力有所提高，“长棋”了。也应该像我一样，对这次合作终生难忘。

2019年11月，我和邓洁同一天生日

后期写旁白，在东北绿豆芽那个故事里，邓洁写道：“寒冷，让万物放慢了脚步，但生活不会……”我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心咯噔了一下——这应该是她作为制片人的心声：尽管疫情不断摧毁我们的工作日程，但播出日期不会再等。

认识他俩十多年，这真是一对儿把作品看得比其他都重的人。他们喜欢自己的职业，迷恋自己的手艺，就像节目中那位制作红曲米的乡厨。恰好，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人，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工作，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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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许多看来稀松平常的画面，实际上有大家多少不懈的坚持。想想这三年多，夫妇二人做这么一件事，心无旁骛，这种淡定让人心生敬意。我们当然可以把这300多分钟的影片，当做“电子榨菜”或“电子炸鸡”来观看消费。但对团队每个创作者来说，他们真的像农夫一样，当午锄禾，汗滴禾下，粒粒皆辛苦。

今天最后一集播出，最后还要说声感谢。感谢观众的厚爱，感谢东家——腾讯视频的信任，也感谢团队所有的同仁。在长达1000多天的特殊时间段里，我还记得老艺术家李立宏老师像偷地雷一样在冬夜里潜入录音棚，作曲阿鲲激情澎湃给每一集都量身定制音乐，沈宏非老师每周都有一天彻夜帮我们改稿。

当然还有年轻艺术家黄海老师，长达九个月的时间，和宣介主管非总反复battle，不断对海报进行修改。我特别喜欢这两张海报，一张是我们最初的创意，“一粒米里看世界”；另一张是以小麦为主题的“九星汇聚”。两张海报一个是稻，一个是麦（古异体字“来”），暗含了我们工作室“稻来”的名字，我觉得这是他送给团队最好的礼物。

风味4 · 谷物星球，主海报1‍‍‍‍‍‍‍

风味4 · 谷物星球，主海报2

你带来欢笑，我有幸得到。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