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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雨季

2016-08-07 韩凤鸣 好土

刚来约旦没有几天,就进入了雨季,印象特别深。这里的雨季,从每年十一月到次年的三四月。其它时间是漫长的旱季,旱季滴雨不下。

雨季,听起来像是中国的黄梅雨,似乎整个季节都在下雨,烟雨蒙蒙,人浸在雨中。其实约旦的雨季不典型,是地中海气候中的特殊雨季,雨季没有多少雨。那雨也不是我们熟悉的雨,不是中国的黄梅雨,不是江南的春雨秋雨。这里的雨来得很急,去时很快,有时雨下过像没下一样,雨一来就走了,留下湛蓝湛蓝的天空。

每个雨季也不过二三场大雨,几场小雨,还有很多无声的雨。这里的雨季,并不比中国冬季枯水期降雨多,所以雨季没有多少雨。

小雨只是勉强打湿地面,一刻钟就干了,过了地上还是干曝曝的,你看头顶万里晴空,就怀疑刚才下过雨没有。由于雨不大,且持续时间短,所以一场雨过,几乎不留痕迹,记忆中没多少印象。比如八点钟你去上课,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下起雨,淋了一头水。九点下课时,艳阳高照,身上干爽,天上地上都没有雨迹象,但这也算是一场雨。

雨常常来得很急,蓝天下突然拥来一阵乌云,瞬时下雨。当你转身避雨时,转眼又青天无片云,像在调戏你。所以即使在雨季,阿拉伯人也不打伞。雨来了,姑娘小伙子们在雨中悠闲地走,等一下就雨过了,像根本上那不是雨一样。好像是偶然经过一个广场喷泉,淋一下乐一下,又爽爽地走开。

当然也有下大雨的时候,雨骤风急,电闪雷鸣,阿拉伯沙漠戈壁吹来的野风,真的撼山动岳。但那时间也都很短,就象井阳岗上武松打虎,厉害是厉害,但嗖嗖几棒子就结束了。酒醒后看一地残枝败叶,残阳在西边明晃晃地照着,稀里糊涂地,没有什么记忆。

也有持续时间长一点的大雨,但那就是灾难了。由于土地干旱,土质贫瘠,植被少,雨落到地上不能被吸收,土地吃不下,就形成强大的地表径流。所以一下大雨便是满地跑水,整个城市山洪乱冲。幸好阿拉伯人不怕水,甚至喜欢水,男女都在水里趟着玩。有的人车淹在水里了,还爬到车顶做造型,阿拉伯人对雨水的态度与我们不一样。




中国人在阿拉伯的雨季,常常被已有的经验害苦了。你看着大晴天,一身轻松地出门,往往就碰上急雨。当你环顾什么地方躲雨的时候,雨又过去了,让你总是又惊又喜的。有时雨来了,你看到一幢房子,本能地小跑过去避雨。但阿拉伯的房屋都没有屋檐,独立着像一个个碉堡,没法给你遮风避雨。有时雨来得又急又猛,你只得一口气拼着命跑回家。

约旦这地方,路边栽的都是柏树松树,松树叶细,柏树冠小,都没法给你避雨。你要是找到一棵枝叶浓密且树冠大的柏树,就非常庆幸,但也是你的不幸。天上下着大雨,你满心欢喜地跑到柏树下躲雨,抬头欣赏四野里辽阔的雨景,便心旷神怡,安心等着雨过天晴。你忽然发现头顶那细密的柏叶不是绿的,仔细看看,上面覆盖着一层层白灰,繁枝里面灰土更多。那是旱季的尘土都累积到上面,正等着雨季来清洗。你正在预感着什么,突然一大滴浓浓的从柏叶密缝滴下来,滴在你白衬衫上立马印成死灰花纹。接着脖子上又来一滴,粘糊糊的。如果再站几分钟,你的头发会变成死面疙瘩,衣服就成乞丐服了。

阿拉伯姑娘小伙宁愿在雨中信天游,不在树下避雨,大概就知道这个秘密。当然沙漠地区雨贵于油,下雨对他们是喜庆的事,淋雨就算是分享真主的恩赐。


雨季不是常常下雨,有时十天一场雨,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下场雨。而且那雨似乎都不靠谱,不是我们心中的雨型。

天气预报明明说有雨,到时候可能只是天阴一下,预计中的雨就过去了。有时雨来了,象征性地打湿地上的灰,雨就无影无踪了,总之很难有像样的雨。像“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样的连阴雨,那样的文人雨,阿拉伯根本没有。

这里没有梧桐叶那样的阔叶,连枫树桦树那样干旱地带见的阔叶树也没有,阿拉伯土地上几乎都是针叶树。针叶的叶面小,水分挥发少,表面有蜡质可以保持水分,兼有防风反光作用,可以说是真主专为干旱地区发明的植物。这些针叶与雨配合,雨打在松毛上一点响声也没有,雨来了雨过了,常常悄无声息,你要赏雨就不可能。

这里零星有一些橄榄树,树叶也只有兔子脚掌那么大,而且表面多绒毛,挡不住雨,也沾不住水。下雨的时候,雨在绒叶上挂不住,嗖嗖嗖从空中落下来,叭叭叭地撞到地上,响响的。就像西门庆找潘金莲谈恋爱,啪啪啪一点蕴味都没有。

这里没有梧桐、芭蕉那样招摇的阔叶,又没有如诉如泣的连阴雨,所以雨打梧桐、芭蕉、枯荷那种相思味就没有。这里的雨是机械性的,没有人情映射,借雨思亲念旧很困难。既没有阔叶林,也没有从三更天一直滴到天亮的连绵雨,阿拉伯的雨就只是水,他们喜欢雨是因为需要水。中国人带着中国雨的情思来到阿拉伯,它不给你这雨的世俗物件,没有药引子你相思病就发不出来。阿拉伯雨季你看不到一片像样的落叶,花儿鸟儿也少见,就是流云、池水、渡口也极难见,你的相思情就象是老是打不出来的喷嚏,会难受到无聊,你的诗心会遭到严重的挫折。

而且那雨隙中明晃晃的阳光,干扰你情思。一阵野风吹来,你就湮灭在鸿蒙里了。有时你尝试一下到雨中散步,尽力回味江南氤氲烟霭溜进缠绵悱恻以触动你相思病灶,但阿拉伯辽阔旷野乱石压迫你渺小成灰,你眼睛抓不到一点有情物无可攀援,然后你只是淋了一身水,等着回家感冒。

淋雨对阿拉伯姑娘小伙不是件伤人事,反而是一种天赐娱乐。下雨就是他们的节日,悠闲地在雨中行走成了阿拉伯典型雨景,是阿拉伯制式风俗画。但中国人在阿拉伯即使呆上半辈子,也不大可能做出雨中行呤诗。中国人要看红伞绿裙,要看丁香一样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哀怨又彷徨。

我们习惯走在江南发霉的烟雨里,看到雨侵娇宠就特别过意不去,立即怜香惜玉起来。焉知阿拉伯姑娘一直伫立在《诗经》时代,直白的自然放歌要我们穿越着欣赏,那是雨季天空下宏阔的交响乐。她们以淋雨的方式爱雨就像我们“撑着油纸伞”的方式爱雨一样,雨点打在头皮上噼啪作响,那种亲切就象手抓饭一样自然。回头看看中国的美眉香腮撑起雨伞,把风雨挡在身外,单纯地赏雨,孤独地闲愁,变得像丁香一样伶仃。

如果谁执著于自己的爱的方式,就会产生审美分歧,虽然可以归结为文化分歧,但根子还在我们执著心上。阿拉伯姑娘小伙子赏雨,似乎更符合中华民族那个古老的“天人合一”思想命题,我们悟到了这个思想却没有真实践行,当我们越来越有文化时越来越不会敬拜天地了。


中国古人喜欢绵绵的雨,轻柔的风。“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但阿拉伯很难见到绵绵雨,翻遍阿拉伯的气象史也找不到,所以阿拉伯诗文里没这东西。你要对阿拉伯人读中国的雨诗,他头脑一片空白,说你在天方夜谭。我们中文老师在雨季的时候,把中国涉雨诗文给阿拉伯学生看,读到那绵绵的雨柔柔的风,他们就不懂,阿拉伯没有这种审美基因。这里没有绵绵愁雨,也没有美妙好风,只有过冈的野风,嗖嗖地吹林打叶,干旱地区也没有池塘,“微雨池塘”梦也梦不到。中国的这类雨诗,在阿拉伯就是对牛弹琴。

但这里也有壮观的雨,忽然天昏地暗,宇宙象要崩塌一样。阿拉伯荒漠戈壁上这种审美野味,就像乡下孩子脱了个精光跳进池塘里野泳,那种神圣庄严,那种交媾战栗,只有像我这样做过野孩子的知道妙处。刹那间野雨来了,你在野外是跑不掉的,就被定在那里失魂落魄。中国山川大地总能找到青山、流水、茂林、修竹等做些情感寄托,找一些哪怕是断桥、牌坊来做移情,但在阿拉伯茫茫荒漠上无物可抓,除了那些你不认识的冷漠的碉堡房屋,你抓不住任何东西来捍卫灵魂,人一下子压迫到渺小得只有跪拜安拉了。

雨季的天空特别蓝,比旱季还要蓝,蓝得让你失落。这种蓝,蓝得发暗,白天都能在天幕上看到月亮,让你想到封神榜上的天宫。




这里的雨虽然没有江南雨的温婉,没有春雨秋雨那样消魂,但也有极美时刻,如诗如画。那雨从空中泄下来,晴空下曳出明显的雨界,阳光从另一面照射着,雨丝象一根根晶亮的银线从空中扯下来,象太极阴阳分界线。你若站在楼顶,可以看到远处明确的雨脚,看到哪个地方下雨了,哪个地方没下雨。雨经过的地方是那样清晰,就象真主亲手划定了疆界,按照土地善恶分斤拔两。

雨后松针上,悬着一颗一颗珍珠一样的细雨滴。那些幼小的雨滴,转瞬即逝的雨的精灵,伴着松风,在深蓝的天空衬托下像无数阿拉伯少女明亮的眼睛。那些上了年纪的松树枯皮皱折里,冒出淡淡的轻烟,就像阿拉伯男人躺在自家的客厅里,悠闲地抽着水烟,打发寂静的光阴。

这里的雨尽管难以找到中国雨的影子,却也在中国雨里。你一旦发现阿拉伯的雨季,阿拉伯的雨就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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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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