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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安全与常规威慑论——对话芝加哥大学约翰·米尔斯海默教授

约翰·米尔斯海默 政治学人 2023-01-18



本期嘉宾

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1947年出生于纽约市布鲁克林,毕业于西点军校,南加州大学国际关系学硕士,康乃尔大学博士,美国政治学家,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家,芝加哥大学罗兰·温德尔·哈里森杰出服务教授(R. Wendell Harrison Distinguished Service Professor),中国人民大学名誉教授,《纽约时报》、《新共和》、《大西洋月刊》的特约撰稿人,国际关系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代表人物。曾服役于美国陆军和空军,曾任哈佛大学威瑟海德国际事务中心博士后研究员,美国华盛顿特区布鲁金斯学会研究员,纽约市美国外交关系协会惠特尼·舍帕尔森奖金研究员。著有《常规威慑论》(Conventional Deterrence) 、《李德·哈特与历史之重》(Liddell Hart and the Weight of History)、《大国政治的悲剧》(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以色列游说团与美国对外政策》(The Israel Lobby and U.S. Foreign Policy)、《大幻想:自由主义之梦与国际现实》(The Great Delusion: Liberal Dreams and International Realities)等。2003年10月,约翰·米尔斯海默曾应上海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邀请,赴上海进行学术交流,进行为期12日的中国之行,米尔斯海默在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浙江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进行了演讲和研讨活动,并访问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


编者按

2018年5月,美国《战略研究季刊》(Strategic Studies Quarterly,下文简称SSQ)邀请芝加哥大学约翰·米尔斯海默教授围绕其《常规威慑论》一书进行相关访谈。相比赫赫有名的《大国政治的悲剧》,《常规威慑论》这本关于战争起源的书似乎一直不那么引人注目。《常规威慑论》是米尔斯海默的早期著作,也是康奈尔大学安全研究系列丛书,米尔斯海默在这本书中研究了许多导致重大常规战争的危机以解释威慑失败的原因。双方军队在危急形势下互相对抗时,常规威慑到底在什么条件下会失败?导致主要常规战争的危机有哪些?为什么面临大规模常规战争前景的国家,有的选择进攻,有的则反对进攻?常规威慑和核威慑的区别在哪里?军事因素与促使一个国家走向战争的更广泛的政治考虑之间有什么相互作用?信息时代的常规威慑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篇访谈中米尔斯海默就这些问题分享了他的思考和见解。在最近的热点事件中,米尔斯海默也成为了热门人物,他在YouTube那场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创下超过两千万次的阅览纪录。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观点为我们理解当代常规威慑和军事冲突及其现实意义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政治学人学人专访团队特此编译,以飨读者。


01

SSQ:您的《常规威慑论》一书于1984年出版。您对常规威慑的定义是什么?


约翰·米尔斯海默


     常规威慑是说服对手由于预期的成本和风险超过了预期利益,从而不要发动战争的概念。当我撰写《常规威慑论》一书时,我对两军对峙相持并且至少其中一方正在考虑攻击对方的情况特别感兴趣。在冷战的前三十年中,几乎所有有关威慑的文献都是处理核威慑的,常规威慑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关注。我认为我是第一个写作文章或书籍明确论述常规威慑的人。我的目标当然是系统性地思考在有发生重大常规战争的可能性时,威慑力量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但核武器不是等式(指双方的常规威慑力量)的一部分。


《常规威慑论》


02

SSQ:在本书前面的部分,您讨论了常规威慑是如何获得的,并在书的第63页指出“常规威慑主要是军事战略的功能”,之后您又在第209页写道:“军事计算(Military calculations)并不能一直阻止决策者(decision-makers)”。您能解释一下这种差异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正如克劳塞威茨(Clausewitz,译者注:普鲁士将军,军事理论家,被后人尊称为西方兵圣,其重要著作《战争论》是西方战争艺术的奠基石,直到今天依然被人们研究)明确指出的那样,战争是政治通过其他手段的延续。换句话说,国家总是为追求特定的政治目标而发动战争。将国家推向战争的政治力量的强度因情况而异,但有时这种力量特别强大。国家还要小心注意纯粹的军事考量。他们想知道战斗开始时会发生什么,以及在冲突结束时可能取得什么成就。他们还想知道追求他们选择的军事战略有多少风险。有时,各国评估军事行动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低,但仍会开战,因为政治计算(political calculations)表明值得冒险。这种逻辑发挥效用的两个经典案例是1941年12月日本对美国的袭击和1973年10月埃及对以色列的袭击。


03

SSQ:在本书第16页。您指出,“自二战以来,常规战争的性质仍没有改变,也没有理由期望改变。”战争以大规模军事冲突为特征的想法是否仍然正确?


约翰·米尔斯海默


排除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可能性的唯一原因是核武器的存在。虽然毫无疑问,核武器减少了两个有核国家之间进行大规模常规战争的可能性,但这样的战争仍然可能切实发生。这种可能性是冷战期间欧洲的中央前线(central front,译者注:冷战时期欧洲因分裂的两个阵营,在华约和北约建立后,从北海至阿尔卑斯山的广阔地带成为了战争可能爆发的区域,由于地理上位于欧洲的中央地带,因此被称为“中央前线”)极受关注的问题,在如今的朝鲜半岛和印巴边界,这个问题同样令人关切。


04

SSQ:军方不愿参与冲突的情况会如何影响有关常规威慑的政治决定?


约翰·米尔斯海默


 在一些情况下,政治领导人希望战争,但是遭到本国军事领袖抵制,主要是因为军方不认为本国军队可以在战场上实现自己的目标。在这些情况下,威慑很可能会持续下去。这种逻辑解释了为什么德国的将领最初劝阻希特勒1939年9月波兰沦陷后不久就进攻法国。

05

SSQ:本书的第211页谈到:“尽管有限目标战略(limited aims strategies,译者注:这一战略的目的是夺取某一特定区域,进攻方会趁防御方疏忽时实施战略突击,同时进攻方也会避免与敌军主力交战,从而只需要与有限的防御部队交战)并不是一个有吸引力的选择,但是在危机中,有限目标理论并不缺乏吸引力,因为可以威慑对方。”国家是否注定要采取有限目标战略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有限目标战略缺少吸引力,因为在现代世界中有限战争往往会升级,通常会变成无限的战争。然而,在某些情况下,战争的政治必要性如此强大,以至于国家无论如何会采取有限的目标战略。这种逻辑解释了为什么埃及人在1973年10月袭击以色列时采取了有限目标战略。



06

SSQ:您认为常规威慑成功的决定因素是否发生了变化?


约翰·米尔斯海默

     

我认为基本的决定因素没有变化。然而,有人可能会说,中美之间的常规威慑主要涉及空军和海军力量,而冷战时期的常规威慑更多是与战术空中力量(tactical air power)支持下的大规模军事冲突。我的书主要关注后一种情况,也有人可能会认为需要更多地考虑前一种情况。


07

SSQ:您对核威慑和常规威慑的定义是否相同?常规威慑如何因核武器而变得复杂?


约翰·米尔斯海默

     

如果谈论军事计算和政治计算之间的总体关系,以及它们如何相互作用以影响威慑力,那么常规威慑和核威慑的定义是相同的。但是,这两个领域的军事计算是不同的。例如,很难看到一支军队在战场上部署核武器来取得有意义的成功。但是使用常规武器肯定不是这样的情况。此外,在核威慑中,对对方平民施加或威胁施加即时和大规模的惩罚是至关重要的。但在常规威慑领域中,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考量。这并不是要否认有时候平民会在常规战争中遭受了巨大苦难。但是这种痛苦很少立即发生,(平民遭受常规战争的痛苦)也不等同于(在核战争)被蒸发(being vaporized),这在核战争中是一种严重的可能性。


08

SSQ:您认为今天有可能实现“战略意外”(strategic surprise)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我认为,与我1980年代写作《常规威慑论》时相比,今天(2018)要实现“战略意外”会更加困难。主要原因是,近几十年来,各国渗透到彼此各种通信网络中的能力得到了显著提高。尽管如此,我们仍不想低估那些一心想实现“战略意外”的国家是多么聪明(clever),或者潜在的受害者有时会多么愚钝(obtuse)。


09

SSQ:当我们考虑到(潜在的)恐怖主义对手时,常规威慑的概念是否仍然适用?政权类型与常规威慑有何关系?


约翰·米尔斯海默


恐怖主义是国际政治的一个次要因素,与常规威慑几乎无关。政权类型对常规威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它的基本逻辑同样适用于民主国家和威权国家。


10

SSQ:您认为诸如精确制导武器(PGM)、隐形技术和导弹防御等这样的技术改进是如何影响常规威慑的?


约翰·米尔斯海默


当我第一次开始写有关常规威慑的文章时,就是围绕精确制导武器和导弹防御写的。实际上,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精确制导武器及其如何影响常规战争的。就武器方面而言,军队是在一个非常动态的环境中运作的,国家在任何特定时间点所拥有的特定武器组合,都会以重要方式影响支撑威慑的军事计算。然而,最关键的是军队如何使用其武库中的不同武器。理论(Doctrine)和战略(Strategy)对威慑和战争都至关重要。这种情况一直存在,以后也会一直存在。



11

SSQ:您如何看待自动武器系统(Autonomous Weapons Systems)和人工智能对常规威慑的影响?这种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约翰·米尔斯海默


虽然我意识到自动武器和人工智能为战争增加了新的变化,但我并没有看到这种变化使常规威慑能力更多或更少地发挥作用。


12

SSQ:您认为我们可以将常规威慑的概念应用于太空冲突和网络冲突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鉴于有可能在太空中发生常规战争,人们肯定可以将基本的威慑理论应用于这个领域,尽管我从未考虑过如何做到这一点。也可以想象双方发动了一场仅涉及网络攻击的无核战争,同样地,尽管我尚未研究该问题,但人们也可以将常规威慑的逻辑应用到该领域。我们还可以想象,在潜在的冲突情况下,太空和网络冲突与传统的军事力量紧密联系在一起。例如,在危机中对峙的两大军队,很可能高度依赖于极易受到网络攻击的通信网络。这是否会造成这样一种情况:即先发制人的一方获胜,因为它有效地使对方军队处于被动和瘫痪状态,从而削弱了(对方的)常规威慑力。还是会造成另一种情况:哪一方先发动攻击并不重要,因为受打击的一方会保留破坏攻击方的指挥和控制权的能力。因此,抢先打击和二次打击之间没有差别,这种情况增强了威慑的作用。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毫无疑问,我们需要一个好的答案,因为这类问题对于理解当代世界中的常规威慑至关重要。


13

SSQ:您在书中第211页写道:“当国家对现状不满意时,威慑战略的前景(预期)就不是很乐观了”。在过去的20年中,是否有事情使您改变了这个想法?


约翰·米尔斯海默


没有。我认为每当一个国家对现状不满意时,国家就将努力寻找改变现状方法,并且这通常意味着寻求使用武力改变现有状况。对现状不满的国家倾向于诉诸武力,因为在国际体系中没有更高的权威可以求助,以处理他们不满。只要国际体系仍然保持无政府状态,各国就会被诱使使用武力来改变不可接受的现状。


14

SSQ:在书的第212页您针对现状型国家(status quo powers)说:“身处危机中要小心,因为你的对手正在寻求击败你的方式。”您认为在台湾问题的危机中,美国会被中国阻止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我的感觉是,在台湾危机中,美国将是维持现状型国家(status quo power),中国将是修正现状国家(revisionist power)。毕竟,北京打算将台湾并入中国之中,而华盛顿可能会承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因此,问题是,在台湾危机中,中国可以被美国震慑住吗?(在这个案例中)威慑战略可能很难奏效,因为中国坚定地致力于结束台湾独立,正在寻找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美国当然希望了解这些动态,以最大程度地实现威慑战略的作用。


15

SSQ:我来引用这本书第59-62页中的一句话:“当一方在军事中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时,威慑很可能会失败……持续和平的政治后果可能是不可接受的,以至于国家被诱使采取糟糕的行动方案。”这是如今美国和朝鲜之间的情况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毫无疑问,一个国家倾向于改变现状并且与其对手相比也具有巨大的力量优势时,威慑将变得尤其困难。说明这个逻辑的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希特勒于1939年9月1日入侵波兰的决定。德国军队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超波兰军队。另外,与纳粹德国结盟的苏联承诺在德国国防军(Wehrmacht,译者注:1935-1945年间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国防军)入侵波兰后不久后袭击波兰。今天,美国在常规武器和核武器方面都远远超过了朝鲜。但是,美国不太可能攻击朝鲜,更不用说入侵了。这有两个原因。首先,朝鲜约有20—60枚核武器可以用于对付韩国和日本,其中包括美国在这两国的驻军,及驻军的家人。其次,就像1950年秋天那样,如果美国入侵朝鲜,美军越过三八线时,中国肯定会干预。


16

SSQ:《国际安全》上近期发表的一篇研究表明,美国对非战斗人员伤亡的容忍度要比之前认为的要多得多。您认为这些观点会影响未来的常规威慑吗?


约翰·米尔斯海默


我不这么认为。我的看法是,影响常规威慑的主要考虑因素是军方在战场上实现其目标的可能性,以及推动国家支持战争的政治因素的强度。我没有看到多少证据表明,对平民伤亡的担忧会以某种方式影响发动常规战争的决定。


■ SSQ


米尔斯海默博士,我代表《战略研究季刊》团队,感谢您与《战略研究季刊》的读者分享有关常规威慑的看法。



编   译:李佩倢

编   辑:王馨瑶

校   对:唐辰 高梦冉

审   核:欧阳星 大

本期译文原JSTOR文献来源如下,所有文字翻译及编辑工作由政治学人团队完成 (编译有截取和删减)。

来源:Mearsheimer, J. J. (2018). Conventional Deterrence: An Interview with John J. Mearsheimer. Strategic Studies Quarterly, 12(4),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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