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禹丝：芳草年年绿，游子归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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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情
文 | 禹丝
清晨的睡梦中，听到小区里传来阵阵“呜哇呜哇”的除草机声，南风吹过，由远及近。侧耳细听，若有若无。这声音极像小时候故乡农耕时踩打稻机时发出的声音。睡意朦胧之际，音流不时冲击我的耳膜，像在不经意间敲打我的思乡梦，勾起我无边的回忆。思绪不设防一下回到了故乡农作时的景象。
那时土地还没分到户，村上都出集体工。每到农忙时，为了多争几分工，家中稍大点的孩子都会被派上去做劳力用。特别是暑期的“双抢”，要抢上时间才能保证下一季的收成。收割稻谷时，家中只要学会了跑的孩子都会被大人连哄带骂的叫到田里去割禾、拾稻穗。那时计划生育还没普及，家家都生了好几个孩子。通常大一点的孩子跟着大人去割禾，小一点的孩子就在田里抱稻穗，每丘田里都会有十来个小孩在穿梭。虽说孩子小，做这种事却比大人不畏艰难。用大人的话说就是细伢无腰，睡一觉就好了。且能让大人腾出很多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村上给小孩的工分却不多，但多少还是给家里挣了工分，没有吃空饷。
十来个小伙伴在泥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跑去，给大人传送着一束束稻穗。大人在打稻机上接过孩子递上来的稻穗，铆足劲踩着打稻机。耳边只听着“呜哇呜哇”的打稻机声，一亩亩黄灿灿的稻田就在不知不觉中收割完了。
在泥水中来回跑很费体力，有的孩子由于体力小，半途中实在支撑不了，就在田坑上倒头睡着了。烈日当空下，那不绝于耳的“呜哇呜哇”声，像一首首童谣伴着我们入睡……音律虽然单调，却淳朴，让每个在田野上长大的孩子记忆犹深。就如幼儿一边吮着妈妈干瘪的奶汁，一边听妈妈翻来覆去唱那走调的摇篮曲一样安静知足。虽说奶汁不足，虽说音乐单调，在困难年代，却养育了我们不算健壮的身体，满足了我们内心简单的情感需求。不知不觉中我们长大了。
那时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每当小憩时，稻田里，大人叫我们把有节疤的那部分稻束杆摘下来揉开一个口子，把里面的膜吹掉，放在嘴上一吹，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大人放在口里能吹出一首首动听的歌曲，小孩争相模仿。顿时田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音乐。大人乐了，孩子笑了。
收工时，大人担着一担担谷子去晒谷场上晾晒，然后回家做饭，勤快的孩子留下来在田里拾稻穗。拾到的稻穗可以算工分也可以卖钱，卖了钱可以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吃，对穷乡僻壤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大的诱惑与满足。
也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跑到打稻机上，用尽吃奶的力，学着大人的样拼命踩着打稻机。小人儿站在打稻机上一上一下那个得意劲，打稻机不情愿地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有的学大人的样拿着稻穗在上面打，一不小心，小手就被稻穗转进去了，碾断了手指，血淋淋的，于是田野上顿时传来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刚到家准备做饭的父母被其他吓坏了的孩子叫来，一路走来一路骂你个砍脑壳的怎么尽惹事，见到孩子没有半句安抚的话，慌乱中在打稻机仓里寻找断指，匆忙中背上孩子，马不停蹄地赶去镇医院。七八里的山路太难走了，好不容易赶到医院时，医生遗憾的告之：断指接不上去了，时间耽误太久了。于是手掌上就永远只留下半节手指——就如留下那个特殊年代的符号一样。草一样的童年，像草一样生长着。没有忧伤，也没有哀愁。
记忆中有两个男孩，有个断了一个手指，有个断了两个手指。小伙伴有时打架闹翻了，把祖宗三代的话骂完没话可解气时，慌不择口就把“九指”、“八指”的话也骂上了。此话一出，引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从此“九指、八指”就成了他们的绰号。此绰号一直沿用至今。就算多少年不见，就算衣锦还乡，回到家乡，在村口碰上了，脱口一声“九指”“八指”的，心中没有忌讳，彼此会心一笑，马上拉近了距离。那种高兴劲，仿佛回到了儿时。儿时的那道伤疤反而成了特殊年代美好的回忆。
“呜哇呜哇”，每当窗外响起除草机的声音，我都会不由自主的侧耳细听，那种记忆深处的情感总让我内心充盈，思念不已。这种音律久久萦绕我心际，让我在异乡的旷野，面对故乡的方向，无限膨胀出许多思乡的情感。那一声声“呜哇呜哇”的声音，陪我度过了懵懂的童年及无忧的少年。青年时代命运的诡异多变，一度让我无法在故乡待下去，为了挣脱精神上的枷锁，寻找自我价值的路，不屈的心开始逃避，不想继续听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之音了。于是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可成天听到的是城里各种尔虞我诈的混杂之音，让我感到窒息。离开故乡已二十多年了，原来以为早就淡忘这没有乐感的声音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在异乡的天空下听到这似曾熟悉的声音，让我兴奋不已。突然感觉岁月如歌，乡音如天籁。
不忍断的根，不能忘的家。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啊，你们还能记得起故乡的山山水水？还记得起童年的一切吗？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记忆：有月亮的晚上，小伙伴们不是躲在村子的墙角旮旯里捉迷藏就是在晒谷场上围着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讲故事。傻乎乎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嫦娥什么时候下凡？更不解先生为什么会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旷世之憾。先生说：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自有颜如玉，你们要多读书。我们睁大求知的眼睛，从先生那听来一些知识，先生叫我们初学了点拼音。我们想看书却没钱买，于是春天里去隔壁的建全林场里采摘茶叶，工钱是八分钱一斤，挣到钱可用来买小人书读；秋天里漫山遍野地采摘野菊花，卖花挣钱买故事书看。小伙伴之间经常拿各自的连环画对换着看。在武汉工作的堂兄笃哥过年时经常带回来许多的连环画：什么《烽火戏诸侯》《丫小姐》《巴黎圣母院》《天仙配》《西游记》《画皮》《封神榜》……对生活在贫瘠土壤上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精神上的饕餮大餐！我们如饥似渴的吸收营养，幼小的心灵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里面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神奇古怪的神话故事……看着画面，似懂非懂。可那时的记忆是最深的，看过的书到现在还记得大概内容。
我记忆最深的还有一事，由于家境贫困，又要带小我六岁的弟弟，八岁多了我还没有进学堂，有时就带弟弟去外婆家玩。外婆家门口有个小学，弟弟睡了，我就跑去学校趴在窗户上看同龄孩子上学。外婆来了就带我在学校的垃圾堆里寻找学生们撕下不要的纸张，回家后外婆替我整理出那些比较干净没写什么字的纸订成本子，让我在上面学写字。等到弟弟两三岁时，父母终于在我快九岁时让我进了学堂。上学之前父亲告诫我要好好学习书本知识，不能再看“杂书”，要不就会没出息。并特意用石灰把一面墙刷白，说等我有奖状时可以贴上去。可整个小学读完了，我都没得过一张奖状。父亲每次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白墙，古铜色脸上的那根青筋就会时不时鼓起，眼神扫视我时，我脆弱的心就开始打颤，怯生生看着父亲，不敢说话。年轻时的父亲性格是急躁且易怒的。其实也并不是我成绩不好，村上的民办老师为了多争几分工讨好大队干部，每年的三好学生奖状及奖品都给他们子女去了，尽管他们成绩一般。我们家成分又不好，受点排挤是正常的，谁要讨好我们？于是家里那堵白墙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泛黄而黯然失色，我没有让它蓬荜生辉而深感羞愧。黯然失色的还有父亲那张失望的脸，特殊的时代，压抑的人性，我没有能让他扬眉吐气而深感罪孽。
三个子女中，父亲对我期望很大。缘于我出生前一晚上父亲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父亲梦见一条很大很长的蛇正经过他要去找接生娘的路上。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母亲感觉腹痛，临产在即，父亲起床后急急忙忙跑去喊接生娘。经过梦里遇蛇的地方果真就有那么一条蛇正在缓缓爬过，形状大小与梦里简直一模一样。让父亲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隐约觉得会生一男丁，且此儿非同一般。结果生下来是女孩，虽有遗憾，不过父亲待我不亚于两个弟弟。
可我的成长过程似乎总没能让父亲省过心。晚上做作业时，我经常把“杂书”放在“正书”下，作业做完后，待父母睡着了我就偷偷拿出来看。有一天晚上，外面倾盆大雨，我正拿着《基督山伯爵》看得出神，没想到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把我吓得半死。看我不争气没出息的样，父亲狠狠抽了我一巴掌，把书收走警告下不为例，否则不让我上学了。可我那时像着了迷一样总爱躲着家人与老师看课外书。期末考试没考好，老师家访告发我经常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东窗事发，父亲的脸气青了，一不做二不休，一气之下跑到我的卧室，翻出我私藏“杂书”的小木箱，一边恨恨地说叫你以后还看不看，一边倒出来不假思索就点一把火烧起来。望着那在熊熊火焰中不断翻舞向我求救的书页，我除了发出绝望的哭喊，不能近前半步。父亲一点都不手软，半点都不仁慈，压根没有体会我那幼时绝望的心情。当时心里有多恨父亲。时隔多年，等我经历了人生很多大是大非，有了孩子后，我才深切体会那个唯有读书考取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年代，父亲当时手不留情修理正在成长中的幼苗，是天下望子成龙的父母的不二心愿。尽管我是一个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等着要上学，可父母没有薄待我，还是那样执着地送我读书。至今想来，在重男轻女的乡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谁说我把故乡忘，梦里常忆童年事。儿时没有秋千荡，我们就拿干稻草搓成绳子，挂在梁上，一次只能坐一个人，我们轮流坐上去，没坐的就在下面推秋千。秋千在空中荡来荡去，我们高兴得忘了形，没想时间久了绳子容易断，结果把我们甩出好远好远。我脑袋上至今还留有一个疤痕。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好了伤疤会忘了痛。物质缺乏的年代，常常吃不饱，为了解决肚子咕咕叫的问题，我们有时爬上树去取鸟蛋却被里面爬出来的蛇吓得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还不敢告诉父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眼看着大人把种红薯种下去，还淋上了大粪，可趁大人走后，我们就把红薯种刨出来洗干净，跑到山上，用干牛粪烤着吃……我的伙伴啊，记忆里，你们永远是那样的可爱。故乡的土地上，曾是我们寻找快乐与奇思妙想的乐园。沧桑的几十年后，面对生存的压力，你们是否还保有一颗童心去面对生活？
虽说他乡也有山，他乡也有水，可故乡的山水却是滋润我们生命的源泉。父母在，不远游。在外漂泊久了，总想回故乡重寻儿时踪迹。可什么时候起，回到故乡却倍感辛苦，有时甚至都不敢回去了。父亲在世时，不管我在哪，千山万水我总会赶回去陪伴两老过年。一千里路容易走，故乡那几里山路却异常难走。一到下雨，走在那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就想故乡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康庄大道？
要想富，先修路。为了改变故乡不通车的现状，父亲与村干部到处募资，起早贪黑地修路。路快修好时，父亲却走了。故园山上添了新冢，父亲在里头安息，我在外头叹息。从此，故乡的梦残缺了，梦里梦外话凄凉。每当思念故乡时，就有种无法回去的惆怅。
父亲不在了，母亲被弟弟接出来了，家中没人住，于是一把铁锁锁住了大门。也锁住了一屋子的冷清。老房子年久失修，每逢风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就发出哀鸣的声音。雨水顺着墙壁流进屋里，白色的墙面上到处留下斑斑污迹。每年清明回老家，我总要把紧关的大门打开，让房子透透气。搬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发呆，回想过去的一切。父亲在世时，虽是几十年的老式土房，由于父亲经常检修，却也感觉冬暖夏凉。曾经不管我们怎样劝父亲把旧房子拆掉重做，可他都舍不得老房子。说自己老了，有房子住就可以了。却常常节衣省食，把儿女给他做房子的钱用来周济比较穷的乡亲。克己待人不仅仅是父亲的写照，更是不折不扣传承给了他的后代。看着挂在神龛架上父亲的遗像，我鼻子酸酸，喉结发紧，热流在口中不断吞咽，一忍再忍，眼泪还是不听使唤从眼角处留下来，心中一阵悲催。尽管大门紧关，却见昔日梁上燕不忍离去，早在外墙做起了新窝，年年岁岁飞来守候这个家。
守候这个家的原来还有父亲喂养的一只老黄狗。
父亲去世那一年，黄狗不知主人已不在人世，由于大门紧关，每天就守在门外等候。有时饿了，就跑去叔叔家。父亲在世时它经常跟随父亲去叔婶家，知道那里是它唯一可以求援的地方。叔叔婶婶见到它就想起去世的哥哥，心里难受，从不吝啬喂它东西吃。它吃过后就往自家方向走，一步一回头，期待后面有它的主人跟来。黄昏时，它那不时回头张望而落寞的身影让胆小的叔叔倍感害怕与伤心。
叔婶每跟我们说起这些时就流泪。看着黄狗那形单影只的模样，我眼睛一阵阵发热。不思量，自难忘。
这狗与父亲有着不解的渊源。曾听父亲说过这只狗跟随他去镇上赶集，由于人多拥挤走丢了，父亲在大街上怎么找也没找到它。没想到大半年后，它自己竟然走回来了。回到父亲身边的那一会，它磨蹭在父亲身边撒娇不已。失而复得，父亲也是激动不已，不停地抚摸着狗背。从此黄狗与父亲不离不弃。大太阳父亲去修乡镇公路，它也跟着去。狗比人怕热，有时实在受不了，它就跑去树荫底下休息，不时睁开眼看看主人还在不在。
村里人都说这狗太通人性了。
父亲去世后，我们很少回家，可每次只要我们回家，它就静静地跟在你周围，你回头一看它，它也正看着你。眼里好像有无数的话要问你：老主人哪去了？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回来？我一直给他守着家在！它眼里流着泪样液，生怕我们不要它了。父亲啊，您怎能撒手不管？
黄狗在大门外这样等候了大约一年，没有等来它的老主人。于是它白天就去叔叔家玩，晚上再回到自己家门口守候。婶婶说她有次带着外孙女妞妞出去玩，邻居家的小孩打了妞妞，碰巧黄狗也跟着在，它马上冲上去咬伤了那家的孩子。亲帮亲，邻帮邻，黄狗居然会帮亲！尽管赔了别人医药费，婶婶还是很感动。有淘气的孩子欺负黄狗总是守候在大门口不动，就故意拿石头打它走，被欺负多次后，黄狗终于忍无可忍，扑上去咬人。每次我们回家，就有乡亲来找我们姐弟要医药费。我们每次支付医药费时就特别叮嘱乡亲，要他们回家告诉自己孩子不要去打狗，否则下次我们就不再负责医药费了。可孩子终究是孩子，淘气是他们的天性。最后因为投诉的人太多，叔婶只有要我们处理狗的事。小弟要我把它带回武汉，可我们居住的小区里又不能养狗；把它送出去它会成为流浪狗；打了它吃我们又岂能忍心？最后我们只有忍痛要叔婶找人处理掉但不要吃它，把它埋在后山坡，算是一种念想。
现在想起这黄狗，想起它对这个家、对父亲的依恋与忠诚，心里感慨不已。难怪远在千山万水外的游子，都会念着这一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如今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家，思念故乡时徒增了许多伤感。物在人非，回去总觉无限的失落。心中总有个声音在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再也不是以前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情感像断线的风筝，飘在故乡的上空，再难着地。随着岁月的流逝，心中又增长了些理智。有时觉得父亲没走，他活在我们心中。因为与父亲一起共同生活的人还在；父亲修过的路，大家每天都在走；父亲打的那口井，正在源源不断地给村民供水……也许纪念父亲最好的方法是更好地生活。万事万物，有生便有死。死是另一种生，不是吗？这样想着心中便不再那么纠结与苦闷了。故乡在心中，永远是那曲不变的歌谣。
芳草年年绿，游子归不归。
作者：禹丝，湖南双峰青树坪人，武汉某投资公司人士。土著民经授权发表本文。文中配图来自网络，谨向原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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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黄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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