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与《北平笺谱》
1933年,鲁迅、郑振铎在沪晤面,相约联手收集笺纸成为一部专书。随后,郑振铎访遍北平,终于收集到一批佳作,其中有:“现代制笺第一人”林琴南(林纾)的山水笺、大画师陈师曾的诗笺、齐白石的人物笺、陈半丁的花卉笺、为慈禧代笔的女画家缪素筠的花鸟笺、戴伯和的鹤笺、李柏霖的花卉笺……时人评价:“为诸笺之’白眉’。”此书签条由沈兼士署写,扉页为“书坛宗师”沈尹默所题,书前有鲁迅、郑振铎序各一,分别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者”魏建功和“中国古代文论研究领域巨擘”郭绍虞手迹。这部被后人称为“几乎拉来半个民国朋友圈的书”,就是《北平笺谱》。
时值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聚珍君摘选邓云乡先生两篇文章《〈北平笺谱〉史话》(《云乡丛稿》),《从〈北平笺谱〉说起》(《鲁迅与北京风土》),追溯《北平笺谱》编辑始末,配图即以书中笺谱。斯人留斯文,后人空相忆。以志“永不忘却的记念”。
▏题图:《北平笺谱所收》李瑞清(即清道人)作笺
厂肆更谁来访笺,版杨名字迅翁传。
海王村畔秋阳淡,风景依稀似昔年。
这是我前两年回北京经过琉璃厂时,偶然写下的一首绝句,是怀念鲁迅先生在琉璃厂访求笺纸和郑西谛先生编印《北平笺谱》的事。“版杨”是“板儿杨”,板儿杨和张老西儿是两位刻制水印笺纸木版的高手艺人,因编印《北平笺谱》而将姓字流传下来,成为艺林佳话。
鲁迅先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给西谛先生的信中有一段写道:
板儿杨、张老西之名,似可记入《访笺杂记》内。借此已可知张□为山西人。大约刻工是不专属于某一纸店的,正如来札所测,不过即使专属,中国也竟可糊涂到不知其真姓名(况且还有绰号)。
在这段话中,鲁迅先生是很有感慨的。觉得这样的高手艺家,竟至连名字也不为人所知,仅以绰号著称。其实这种情况,也有其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因技艺而出名,如过去北京“样子雷”、“ 快手刘” 等等,也就是因为他们画房样子、变戏法等高超技艺,得到了以上的绰号,真名反为所掩。就以琉璃厂而论,当时也还有“ 古钱刘”、“ 宋版刘” 等人物。“板儿杨”所以出名,也是这种情况。至张老西儿,那是因为张是山西人。过去北京称呼山西人,习惯叫“ 老西儿”,其中有玩笑的成分,也有亲热的成分,如再亲热点叫声“西儿哥”。但一般称呼“ 张老西儿”,也没有什么,只是叫久了,真名也为这一“官称”所掩了。
鲁迅先生编制《北平笺谱》的缘起,是与先生很早就爱好绘画、版画分不开的。古诗说:“ 十样蛮笺出益州”,但是先生没有到过四川成都一带,成都很出名的“ 诗婢家” 的水印诗笺也未见先生提起过。当时上海、杭州、广州的笺纸,先生都收集过,认为都不及北京的好,所以只印了一部北京的。
先生自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南下后,以后一共回过两次北京(当时叫北平),每次都到琉璃厂搜求了不少的信笺。第一次回京,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三日记道:
……从静文斋、宝晋斋、淳菁阁搜罗信笺数十种,共泉七元。
同月二十八日记道:
……往松古斋及清秘阁买信笺五种,共泉四元。
第二次回京,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记道:
……往琉璃厂买信笺四盒。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给西谛先生的信道:
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销沉了。
信中随后说到“自备佳纸” 印刷笺谱的事,这便是印刷《北平笺谱》的准备和缘起了。鲁迅先生对当时琉璃厂笺纸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后来在先生与西谛先生的努力下,《北平笺谱》便于一九三四年初出书了。第一次印了一百部,第二次又印了一百部。当时先生曾给西谛先生的信中幽默地说道:“至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其实用不了那么久,到现在虽然只有四十多年,这笺谱便早已成为难得见到的文物了。而这十分珍贵的文物,便是搜求琉璃厂各家南纸店,如荣宝斋、清秘阁、淳菁阁、松古斋等水印木刻笺纸印制的,在文化艺术史上留下了珍贵的一页佳话,在文化艺术典籍中留下了多少部精美的珍品,时至今日,虽非唐人写经,宋元佳椠,总也可以和明版、康版媲美了。
《北平笺谱》印制,首倡是鲁迅先生,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写给西谛(郑振铎)的前面已引了一半,其后面谈到具体印制时道:
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采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不知先生有意于此否?因在地域上,实为最便……
先生为什么不找别人,特地找郑西谛先生呢?因为西谛先生当时正送给鲁迅先生三本新著,即最著名之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开明书店出版,绿色封面,封面上有钟和指钟的图案。书是托鲁迅先生三弟乔峰先生拿来的。其时乔峰先生在“开明”工作。这部《中国文学史》的特征,是把古书中的插图,最多是明版戏剧小说的木刻插图印在书中,作为插页,十分珍贵。鲁迅先生看到这些可爱的插图,自然联想起心爱的诗笺,这可能是早已想印制笺谱了;也可能是忽然受到启发,总之是引西谛先生为同好了。所以写信约西谛先生共成斯举。当时西谛先生在北京教书,鲁迅先生则在上海,所以信中说“在地域上,实为最便”了。
西谛先生的确是鲁迅先生的知己同志,接信后便在北京琉璃厂开始访笺了。这时先生家住城里南池子,每天授课之余,先到琉璃厂各大南纸店中选买笺纸,然后抱着一大包笺纸兴冲冲地坐上包车回到南池子寓所,于灯下展玩之,心中感到无限欣慰。这些甘苦故事,后来先生写了详细的《访笺杂记》,这是晚近有关琉璃厂的一篇重要文献。其历史意义直可比乾隆时李南涧的《琉璃厂书肆记》和近人缪荃孙的《琉璃厂书肆后记》,可惜孙殿起氏《琉璃厂小志》没有把这篇东西录进去。可能因为比较晚,或因是笺纸而不是书的原因吧。
当时琉璃厂出售自印木刻诗笺的南纸店很多,西谛先生访笺时足迹所到,就有荣宝斋(西琉璃厂中间)、松华斋(琉璃厂)、静文斋(琉璃厂中间)、清秘阁(西琉璃厂路南)、荣禄堂(琉璃厂)、松古斋(琉璃厂中间)、淳菁阁(琉璃厂中间)、宝晋斋(东琉璃厂路北)、懿文斋(琉璃厂路北)、成兴斋(杨梅竹斜街)。以上所举,不过是《北平笺谱》所选中编入谱中的字号。即以琉璃厂而论,南纸铺亦远不只以上数字,知名者尚有宣元阁、晋豫斋、翊文斋、敏古斋、万宝斋、松雪斋、松竹斋、宝文斋、秀文斋、诒晋斋等家。鼎盛时期的琉璃厂,是现在人很难想象的了。
有了画稿,便要刻成木版。单色印刻一块版,套色印要按不同颜色部位,刻几块版。木板用枣木、梨木等木纹细腻、而又有坚硬韧性的木头。纹理粗、松、软不行,硬而脆也不行,要便于受刀。刻工不是现在的木刻版画家,刻工是以刻木版书为主的刻字工匠,这是自五代以来,与我国文化事业关系极为密切的工匠。手艺大有高下,高手不但刻一般印刷体字(即所谓宋字),而且刻真、草、隶、篆各种字体,以及各种书画,明版小说、戏剧中留下了大量精美插页,不少刻工都在工艺史上留下了姓名。
南纸铺没有刻版工人,要发给刻字工,刻版工都散住在琉璃厂附近。如鲁迅先生信中说的“板儿杨”、“张老西”等几位。他们的生活是很苦的。能刻印花信笺版的刻工,是昔时刻工中手艺顶好的。
南纸店把画稿发给刻工刻好,拿回来即可印制彩笺。印工是南纸铺自己的。花笺一色的多,二套色的较少,三套色、四套色的更少些。印时,木版仰放,刷色,铺纸,再用板毛刷轻刷一遍,掀起,如只印一色,便是一张。如印套色,要如此两三遍才能完成。
颜料用国画颜料:赭石、花青、藤黄、胭脂、朱栎、丹朱等,颜料中都要对胶,自然还要用墨,加水,所谓“烘花”,印制时浓淡、水晕之间,工艺要求也是很高的。因此一张诗笺的雅俗、高劣之间,是大有轩轾的,其间画稿好坏、刻手高下、匠工优劣都有密切的关系。
郑西谛先生在琉璃厂访求购买了大量笺纸,各拣样张,寄给上海鲁迅先生。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鲁迅回云:
笺样昨日收到,看了半夜,标准从宽,连“ 仿虚白斋” 笺在内,也只得取了二百六十九种,已将去取注在各包目录之上,并笺样一同寄回,请酌夺。大约在小纸店中,或尚可另碎(按鲁迅先生原信写作“另碎”,一般亦可写作“ 零碎”)得二三十种,即请先生就近酌补,得三百种,分订四本或六本,亦即成为一书。倘更有佳者,能足四百之数,自属更好,但恐难矣……
关于书名及内容编排,鲁迅先生在同一信中也作了详细的说明,文云:
书名。曰《北平笺谱》或《北平笺图》,如何?编次。看样本,大略有三大类。仿古,一也;取古人小画,宜于笺纸者用之,如戴醇士、黄瘿瓢、赵叔、无名氏罗汉,二也;特请人为笺作画,三也。后者先则有光绪间之李毓如、伯禾、锡玲、李伯霖,宣统末之林琴南,但大盛在民国四五年后之师曾、茫父……时代。编次似可用此法,而以最近之《壬申》、《癸酉》笺殿之。前信曾主张用宣纸,现在又有些动摇了,似乎远不如夹贡之好看……
从上面所引信文中,可以看出:《北平笺谱》之成,倡议者是鲁迅先生,访笺购笺者是西谛先生,而选稿、编审者又是鲁迅先生,后来在北平具体编选、联系印刷等等,出版成书者,又是西谛先生。二位通力合作,艰苦经营,京、沪两地,往返了若干次的邮件与邮包,为中国文化事业,为世界艺术史,立下了一块丰碑———《北平笺谱》出版了!
▏邓云乡 著
2015年6月
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以《鲁迅日记》为纲,从风土、生活的角度记录了鲁迅在北京生活时期的真实情况,如鲁迅先生经常去的琉璃厂的面貌和布局,厂甸的路线及其文化与餐饮老字号,以及鲁迅与朋友雅集的名胜古迹等,同时也涉及诸多20世纪初期的北京风俗与社会生活的细节,保存了这方面的重要资料。
▏邓云乡 著
2015年4月
民俗学家、文史大家邓云乡先生以其深厚的文史功底,或从宏观研究民俗学与中国民俗,微观考证酒与民俗、中国葬礼的演变等等,或是通过钩沉近现代文人文事,如“《北平笺谱》史话”、“陈师曾艺事”等,探究众说纷纭的历史文化现象,追溯传统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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