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发之旅日记 (柘植义春) 翻译:橙子换马甲
蒸发之旅日记
翻译:橙子换马甲
读了深沢七郎的《風雲旅日記》,“旅行是指出门游览一圈回来,但我的情况有所不同,会一去就住下来”,这种很厉害的旅行方法,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经历。虽然没住下,但是抱着住下的打算去的。
昭和43年初秋。目的地九州。选择九州,是因为我的结婚对象住在那儿。话虽这么说,我与这位女性一次面都没见过。只是通了两三封信,知道她喜欢我的漫画,最近离了婚,是个妇产科护士。“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象着,“很丑的话比较麻烦,稍微丑一点就忍忍吧”。总之只要一结婚,就有了把我留在九州的理由。然后漫画也不画了,找个合适的工作,在遥远的九州安安静静地生活。“离婚的女人好相处”,她一定会跟我结婚的,我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决定了。
二十几万路费和时刻表往口袋里一揣,轻装乘上新干线。租的屋子还是原样,但也就只有桌子被子,我消失了房东也不会有什么困扰吧。
在名古屋换乘纪势线,到松阪吃了松阪牛肉,住了一晚。第二天乘近铁到大阪是上午。离九州方向的列车发车还有一小时。我在车站地下喝着咖啡,试图平复不安。到名古屋为止都很顺,但从大阪再往前就是没去过的地方,突然没了底。要是普通的观光旅行,可能会情绪高涨,但不是,决心便动摇起来。去松阪绕一趟也是因为心里犹豫。“还是算了吧”,我想着,去了车站前的中央邮局。就算行动中止,直接回东京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决定去千叶。千叶有一家旅馆,能让人平静下来睡睡午觉。寄出了预约信,打算在大阪周边玩两三天,然后去千叶。
再来到大阪站,已经临近去九州列车的发车时间。虽然寄了信,心里还是有犹豫。现在不下定决心行动,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回到日常继续沉闷的生活,也憋屈得很。这么一想,我带着演员跳上舞台的心情,买了去小仓的票,跳上了车。
列车一开动,我已经听天由命,但也发觉,蒸发这事意外还挺难的。就像现实中的演员跳上舞台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听说演员上台前,会因为过于紧张不安而想吐想大便。然而舞台会落幕,蒸发却不会,只能永远演下去。终有一天,演戏会变成日常变成现实吧。虽然心里都明白,但我已经跳了上来。
列车发出嗡嗡的闷钝声响。我没法一下子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紧张还在持续,一直闭着眼。过了广岛,车里开始播放安艺宫岛的介绍。睁开眼,将视线转向窗外,一只大苍蝇停在窗玻璃上。可能车内冷气太足,苍蝇没了力气,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对宫岛没什么兴趣,目不转睛盯着苍蝇。——这苍蝇也跟我一样是从大阪上车的吧。就这样开到九州,到了九州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么在九州会过怎样的生活呢——我就想着这些。
大约是过了小郡的时候,我隔着过道问旁边的年轻女性:
“九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女性爽快答道:
“是去九州观光吗?水前寺公园不错哦。”
我又问:
“那公园在哪儿?”
答:
“在熊本。我就是回熊本,不介意的话,给你带路好了。”
她说是在大阪做女工,现在回熊本。我想,熊本也不错。又考虑,跟着她走就跟她结婚吧。结婚对象谁都一样。我又迷茫起来。小仓的护士还没见过。而这位女性已经大致了解了性格,感觉不坏。只是有些在意她说是回父母家。父母家就会有父母兄弟吧,那就比较麻烦。结果我还是放弃了这想法,在小仓下了车。
小仓已是黄昏。站前一片霓虹灯的海洋。我不习惯在繁华闹市找旅馆,也不知该往哪里走,徘徊间,见到一家旅馆咨询站,进去一问,他们介绍了新月旅馆。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从旅馆走过来接我。跟她并排走出车站往右,就进入了鱼町商店街,似乎是小仓最热闹的地方。新月旅馆开在一家弹子机店对面。原本想象是家闹市中的情人旅馆,觉得凄凉,跟进去一看,倒是家气派的商务旅馆。四五个服务员进进出出,都是看起来很爽气的中年妇女,我松了口气。我是一踏上旅途不定下旅馆就没法安心的性子,这下总算放松下来。
晚上九点左右,往护士(暂且称她为S)所在的T医院打了个电话,结果周日她休息。应该是住在医院的,也许是出门了吧。
第二天,早早吃过早饭出门一看,路上满是上班上学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散发着一天即将开始的活力。感觉只有我一个人脱离了生活,心里像是愧疚像是寂寞。
今后就要在这九州生活了,可得像个样子才行。幸好穿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衣服,只是普通外套。我调整心情,假装自己已经变成本地人,走进车站前的上岛咖啡。虽是大清早,店里已经一片嘈杂。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小心掩饰着外来者的紧张,翻开报纸。大清早的忙碌中翻开报纸,显得煞有其事不肯浪费时间的样子,像我这样把报纸翻得沙沙响的人还不少。我翻到招聘栏和租房信息。虽说确是第一要务,但看招聘栏和租房信息本身也是帮我进入伪装状态。
离开上岛咖啡回到旅馆,午饭时间又出来。像是要考验自己,走进一家当地人去的简易食堂。见食堂大娘热情地跟客人聊天,不禁担心万一她跟我说话该怎么办,我那一口东京话。一想到会暴露外地人身份,就阵阵发冷。
之后散散步,打打弹子机,逛逛书店,打发时间,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感觉身心都得到了解放。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放松了。在书店买了本《人类存在的心理学》。为了对付无聊,躺在旅馆里读了一下,挺没意思的。这书是解释人类的存在,但再怎么强词夺理,也拿血肉之躯的情感没办法,觉得真是本没用的书啊,读了一半就扔在一边。
晚饭前又往S所在的T医院打了个电话,是S接的。告诉她我在小仓,她惊讶得大叫一声。S马上就赶了过来。是个娇小苗条的美人。美到眩目,但我还是有些失望。是个美人没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口齿伶俐爱讲话。
“我弟弟特别喜欢つげ先生的作品,我也就喜欢上了。我在○○町租了个六畳和三畳两房带厨房的公寓,冰箱电视都有,但工作是住在医院里,所以偶尔才有机会回去一趟。”
好像有什么好笑的似的,她一边笑一边滔滔不绝。我想,真是个开朗的人啊。虽然有那么点不合意的地方,但既然房子家具都齐了,要不就结婚吧。
但听到她说“您来我这里,弟弟也会很高兴过来的”,又泄气了。我可不想有个弟弟愣愣地冒出来。我是很严肃的,大老远蒸发到九州来,希望她也能稍微配合一下我的严肃。
她继续不知疲倦地说个不停,离婚的原委、伤心去山陰萩市旅行、曾经考虑自杀等等。我腻烦起来,想早点睡觉算了。
问道:“今晚能住下来吗?”
但医院禁止不经允许在外过夜,她十点左右就回去了,说是下周日才能再见面。我得等一星期。连打三天弹子机,实在无聊,就出去旅行。出门前,旅馆的老板娘介绍了杖立温泉、汤布院、汤之平温泉的路线。先去别府,从那里乘巴士到汤布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去汤之平,投宿白云荘。
汤之平是疗养温泉,净是些老年人。晚上,我觉得肚子饿,就出门散步买了串香蕉。然后去看脱衣舞。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下面一条河流过,对岸一家木结构旅馆有脱衣舞。我把香蕉揣进浴衣,走上旅馆辅楼的二楼。辅楼有几间房间,但似乎没一个住客。灯也没开,昏暗中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从拉门的缝隙往里一看,一个戴贝雷帽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和一个貌似舞女的三十岁左右女人在看电视。我被带进隔壁十畳大小的房间。除了我之外一个客人也没有。
房间里,胶合板搭起一个简陋的舞台。下面只有桌子、三个铝制烟灰缸和一个空的大火盆。舞台旁,歪扭地写着“一次公演时间=唱片7首歌=约25分钟请谅解”。舞台背景就是与隔壁休息室之间的隔板,当中孤零零挂了个花环。我往地上一躺,吸着烟等开场,休息室传来电视里棒球赛的声音,舞女和中年经纪人在聊着棒球。似乎是在边聊边做准备。终于听得经纪人尖声招呼“让您久等了”,唱机中流淌出演歌调的凄凉音乐。
舞女头戴假发身着紫色和服出场。拙劣的舞蹈跳了三首,只是弄乱衣摆而已,第四首解了衣带,敞开朱红色的贴身夹衣,阴部时隐时现。我把买香蕉剩下的一千七百元往舞台上一放,比划着示意她张开大腿。她认真地瞟了一眼钞票。我这么做并不只是出于好色,是沉醉在这种凄凉的气氛中,想尝试做个凄凉的观众。但能做出这么大胆的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来九州前整个就是紧张和不安,现在感觉一下子全好了。
舞台的灯光里飞舞着一只大蛾子。舞女像是害怕,皱着眉头躲着蛾子继续跳。蛾子在舞台一角停下,我迅速拿起烟灰缸把它扣了进去。舞女露齿一笑,随后走到我面前大大张开了双腿。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结束后,经理人出来关舞台灯,三人就坐在舞台一角吃香蕉。她问,“王和长岛怎样”,还惦记着棒球赛的结果。大张双腿的表演之后,能马上聊棒球,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这种生活也不错啊。我心想,要不就这么跟着他们过游走四方的日子吧。我可以画看板,真下决心的话,说不定拉客的活也能干……
“生意怎么样?”
我试探着问。
“这地方完全没生意,但签了约也没办法。”
经纪人回答。听上去还要在这儿呆段时间。我本以为可以马上出发的,就有些丧气。
第二天,住进了杖立温泉的千歳旅馆。又在附近找到家脱衣舞剧场,晚上七点过去一看,可能是时间太早,一个客人都没有。舞台旁的走廊里,舞女一个人在化妆,我上前一问,说是九点再来。这回是满座,虽然也就只能坐十来个人。
舞女穿着睡衣出场,突然对我开玩笑说,
“那位哥哥,别装模作样的,上前面来啊。你不是专程从东京来看我的吗?”
开演前,两人单独说话时,她沉默寡言,看起来害羞得很,一上台就大胆得像变了个人。与汤之平的舞女相比,她年轻肉感,身材匀称。我一个劲儿盯着她看。她也不知为什么跳舞时只看着我。我心想,有戏。
回到旅馆,想到她的眼神总觉得别有意味,睡不着。吃了常用的安眠药,还是睡不着,带着一种酒醉感,又爬起来去脱衣舞剧场。刚好是一场演出结束,观众席空无一人。我等不及凑足客人开始下一场,一人付了五人份的钱包了场。
她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蝴蝶裤【注:脱衣舞女常穿的一种类似T-back的内裤】,正要跳舞,我制止了她,让她在我面前坐下。我坐在观众席的椅子上,她来到舞台前,端正地跪坐下来。我的眼前正是她的大腿,我把手放了上去,感情高涨起来,脸也贴了上去。两人都没说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涌起一阵悲伤,手揽上她的腰,把她紧紧抱住。她也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只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像能安下心来。”
可能也有舞台上甜美音乐的影响,甜言蜜语毫无障碍地往外冒。
“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吧。”
我这么一说,她轻轻点头。
“可是姐姐(团长)不允许随意在外过夜,你能去跟她说说吗?”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姐姐可能在休息室看着已经有所察觉,说了句“你们就这么谈好了?”,便苦笑着答应下来,随后说,这个行业要是被人误解卖春就不好了,所以别让她去现在住的旅馆,另找一家。
我先回了旅馆,等她结束。会跟脱衣舞女发展成这样,真是想都没想过。那种人背后一定有很可怕的皮条客,但我就不管不顾地跟着感情走了。通过平常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我感觉蒸发后自己的心也不知消失到何处,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进入一种悬浮半空的状态,像断了锚的小船随波逐流。
她应该是十一点结束,然后洗个澡过来。我算好时间,向约定的旅馆走去。那是家专门的幽会旅馆。我躺在房间里翻着杂志等她。有些担心,她真的会来么,事情是不是过于顺利了。
她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到。洗了澡卸了妆,短发,像变了个人。表演时是戴着假发的。素颜的她看起来就是个极普通的姑娘。大概二十岁前后,像是害羞,一味低着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起她的经历。她从前在博多做女工,后来被男人欺骗给卖到了杖立温泉。
“常来这家旅馆么?”
“很久之前跟爷爷来过一次,我不愿意但还是被强迫了……”
听了这回答,我轻松了些。她说:
“东京人看起来很温柔。”
“为什么?”我问。
“因为说话温柔。”
她与舞台上那个淫猥的形象相距甚远,一脸青涩,僵硬得像根木头。我喜欢上了她。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枕边安眠药的说明书背面,留着她潦草的笔迹。
希望能与您通信,请给我写信。
我会听您说的,把头发留长。
不打声招呼就回去,对不起。
可是看您睡得那么香,我想还是不要叫醒您了。
您也不要想太多,加油。
请来信哦。
地址:小国町××× M.T转 F.M
我觉得就这么离开不太好,于是回到原先住的旅馆收拾了东西,又去脱衣舞剧场。也是想表示下感谢。但她出去散步了,不在剧场。
我去车站乘上了十二点发车的巴士。今天是周六,与S约好了在小仓见面。周六晚到周日下午是S的自由时间。
离发车还有十分钟。我坐在最后的座位上,庆幸没能见到M。实在不擅长说这种场合的告别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留恋遗憾。倒不是因为对她的爱慕,而是想象自己跟她结婚的情形。我还在想,做个脱衣舞女的皮条客,游走于各个温泉也不错。
这么一想,有些舍不得离开,向巴士后方望去。M的身影映入眼帘。M推着童车,一边照看着团长的小孩一边散步。在反光刺眼的柏油路上,她心不在焉地向巴士走来。我沉下身子不让她看见,决绝地闭上眼。巴士发车了。
在日田换火车,四点到了小仓。七点,S来了,说拿了外宿许可是打算回爸妈家,像是要辩解什么似的。她除了弟弟,还有爸妈家。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谈家人的事,我又一阵失望。但作为蒸发的条件,租了房子认真工作的S应该是最合适的对象。她很能干,愿意为男人付出。而我是个懒散的人,也许正好。
我迷茫了。迷茫着跟S睡了。她第二天也没回爸妈家,一整天呆在旅馆,下午五点左右,为了准备病人的晚饭回了医院。告别时,她表示并没打算就这么跟我共同生活,让我先回东京,再好好考虑一下。
回到东京,我也不想直接回家,在神田的旅馆住了两天继续考虑这事儿,但蒸发一旦回到原来的状态就算完结了。后来S来过几次信,我终究一封也没回。
回想起来,当年真是做了件轻薄的事,满心羞愧,但我的蒸发并没结束。事情常常取决于人主观怎么看,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但有时也会想,也许我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而来,一直在这儿蒸发着呢。
原文:蒸発旅日記(1968.9),收录于「貧困旅行記」(つげ義春,新潮社)
つげ義春,漫画家、随笔家。本名柘植义春。
在日本漫画界,柘植义春的名字是和手冢治虫并列的,如果说后者影响了日本主流漫画的叙述与美感,柘植义春则是成人漫画和前卫漫画的开山始祖,他的画作有很深的意识流与佛洛伊德理论的影子,有人借用著名的"私小说"流派把他的风格命名為"私漫画",他和"私小说"作家的创作方式也近似殊途同归,在构图上动用对话圈和空白营造出惊悚,还有他笔下一些小而典型的物件组成的破败和虚幻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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