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时间之谜 | 解说:隐二+阿穗
编者按:收到苍间的新作「江流」,最初印象这是一则在画面上用力的作品,诗文只是点缀,但看过隐二和阿穗两位老师的长篇解读后,感觉殊为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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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苍间,秦屹,上海,大学教师,建筑师,场景爱好者。
★苍间组画《江流》旁论
隐二|文 2018.01.02
苍间这组画完成过半时就给我讲解了一次。我们各自喜好的作品中,交集最多的是对世界观的展现具有开拓价值的科幻或玄想作品。
【还没到源头】
《江流》的破题明了:江水即是时间。
这个传统悠久的艺术譬喻,蕴含着“时间是线性”的世界观。
但是这恰恰是手工艺时代,作者们对“时间”概念从想象到制作的“降维处理”。
借助数字模拟,当代影像已经对“时间”这一维度的交叉性与复杂度有了飞跃式的表现,把“人”的虚妄形象代入加了时间维度的四维世界中,大概会呈现类似《奇异博士》中特效画面展示的景象。
《江流》后面的跋里,苍间自叙希望尝试描绘“四维人”经验的“源头”。
这组画是苍间手工绘制,借江与水滴的关系,他指出了“时间”是无数“事件”的集合,但对于作为整体的“江”的征状,苍间几乎是以虚无和模糊的惯常形象一笔带过。一些朋友从江水和巨大的刻舟者形象上,看到了杉本博司的海景摄影以及中二苦情期文青的心灵纹身师贝克辛斯基(zdzislaw beksinski),所以我认为对真正对“源头”进行探讨,苍间需要来一部江流前传。
【把混沌摊成煎蛋】
《江流》这组画最核心的设定是: 因“时间维度”发生错误而塌陷出了“世界”。
关于这个设定,有几个发散点:
1.在苍间的本行建筑设计中,有一款用于复杂造型设计的软件“蚂蚱”(Grasshopper),它的功能在于集成了许多基础数学关系模块,使用者根据需要选用这些模块进行“更高维度”的链接,就会在另一款联用的软件“犀牛”(Rhino)里投影出一个虚拟形象。理论上,通过调整“蚂蚱”软件里这些模块的数学参量,“犀牛”里的那个虚像可以发生无穷的变化。
在“蚂蚱”里有一个BAKE(烘焙)命令,这个命令就是在选定好参数后,把那个在“犀牛”里的投影转化成一个实在的、不再可变的模型。
这个BAKE命令的图标,是一个煎成的鸡蛋:把存在无数形状可能性的混沌体,变成一个“降维”的扁平的形状——在数学上把蕴含无限可能性的程式集群,塌陷成了唯一的运算结果。
在软件“蚂蚱”(Grasshopper)里, “神”是设计师,在苍间的《江流》上,神是谁?
2.提到“塌陷”,科幻中最高产的一个上层设定就是“平行宇宙”,虽然科学中这个话题并不如文艺想象中那么迷人。
微信公号“混乱博物馆”20171016一期,科普了“什么是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的推论,来自科学对“波粒二象性”的一个著名解答:多世界诠释。这个诠释与“坍塌”论相对立。它认为因为观察的干扰,并行的多重世界不是坍塌而是彼此分裂,在任何一个世界中,只能发生一种情况,同时多重世界之间的联系发生断裂——《江流》里江水破口紊乱而让“人”堕入此生所见所感的生老病死。
“混乱博物馆”进而还介绍了一种纯抽象的平行宇宙学说:数学宇宙假说。
这个理论认为,数学结构就是实在本身,而且还有其它数学结构的宇宙,比平行宇宙更加宏大——这仿佛是一个能够穿起软件“蚂蚱”和苍间这组画的哲学思路——《江流》里几幅抽象的几何图形,就可以理解为两层数学结构之间关联的纽带。
3.科学论证一直逼近的那个尽头,却总以哲学的方式才能下结论。
《江流》这个宏大时间集合体的塌陷,究竟因为谁的“观察的干扰”?
如佛教哲学所说,就是因“我”而生。动念之后、我与非我相分别,无尽的 “是非”发生、“事件”出现,无数种可能性塌陷为一种可能性。一个降了维度的“时间”被这个“我”感知到了,并认可为唯一的时间。
从这些讨论往回倒带,源头将无法描绘:空或无限。
【转身见佛】
《江流》在超然的宏大设定和深入剖解塌陷的时间维度上的“四维人”之间,藏着两部“曼荼罗”。
来自唐代佛教密宗的“曼荼罗”图式,分为“胎藏界”和“金刚界”两幅。原件据说由空海(就是最近在陈凯歌电影《妖猫传》里捉猫的那个日本留学僧)传承到日本,修习者需要在老师的秘密指导下观想参悟它们,寻求宗教成就。
《江流》里群聚而行的水滴,通过一系列连续放大的画面进行切换,倘若停在第四幅画面,而视角转90度,则无数水滴的横切面出现,与无中心的“金刚界”的图形神似。作为事件集合的“时间”的横剖面,展示了某一个时刻下,宇宙万物、古往今来所有事件、各种可能性之间的关联。
而“胎藏界”则以 “我”为中心,发散式的图样,展示了“我”与“非我”之间的关联,苍间用于表达个人中心世界的“维特鲁威人”,正是这样一种意象。个人觉得稍微可惜的是,他在这个层面设定的图像信息有些单薄。
【也有大瀑布】
瀑布是我最近关注的一个隐喻元素。
2017年圣诞节期间,苍间刚完成这套画,北京艺术家赖巍和李光来上海,大家在我住处小聚。聊起这组画,苍间顺道概括了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的气质差异:江流与湖水。地域、气候、性格、体貌无不可归于这种借用水的异质形态进行的概括中。赖巍则认为她与另一些作者更倾向于“海”——彼时我心中无数近期关注的点忽然凝聚成水的另一个形态:“瀑布”。
这种并不常见的情形,既是断裂,也是连接;是二维延续与三维跃迁;是急停与缓慢开始;是世界尽头与无尽处的寓言。
崛起的东南亚影像、超级工作室的空间拼贴、中年变阵的横尾忠则...在“瀑布”视野下的图像矩阵逐步显现。
苍间在表现时间长流的畸变时,刻画一个罕见的环形瀑布。
他设定的“刻舟者”行于高处,仿佛是科幻电影《普罗米修斯》开场造人者驾临地球的场面。
时间非线,也非圆环,时间是总集的永在。
至大的波动,与极细微的念头,共振。毁灭与开始即将发生。
[完]
隐二,本名尹宏德,生活在上海,本职是建筑师。图像收集癖,异史爱好者。用“隐二”的笔名进行评论、绘画和摄影的尝试。近年制作了长篇影像《过江心洲》,组织和参与了几个相关展览。
★《江流》读后
文:阿穗
有的人,用感觉来思考,对他们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则用于帮助和实现生活。这样的人,在芸芸众生中占了绝大多数。而另有的人,却以思考来感觉,对他们来说,思考才是生活最重要和根本的方面,并由思考带来了感觉和体验,因而其感觉其实源自思考过程和思考对象。这样的人异常稀少,并且不妨想象,他们的感觉内容往往是超验的、混沌的、形上的、抽象的、晦涩的。以上这些,其实是对费尔南多-佩索阿表达过的一个观点的拓展。而这篇《江流》,正好是一件“以思考来感觉”的作品样本。当然,这里我是针对创作和作品,而不是针对人。笼统地说,作者在这个作品里所探索的,是四维世界里时间的形态,由此涉及到对生命本源的追溯。这样听来,似乎题材非常大、视角非常高,所追求的就是最重要问题的终极意义。但是,在作品的后序里(作品未完,现在读到的只是“启之章”),我们了解到作者并不是在一个宏大的思想基础上构思这个作品,而是从一次闲聊中一个有趣的假设里获得了作品的最初灵感。从一个抽象思维的起点出发,主要通过剪贴的方式,耐心地逐一填充进形象,直到获得其最终面貌。这个作品,并没有故事情节,表现手段很直接,图像和文字是分离并行的,意象在两者间的互文指涉和触发延展中获得了更丰富的可能性和表现力。
(以下【】符号中是对作品文字部分的原文引用)
首先我们看到,在作品的第一幅图像里,那个披着黑色斗篷、踩着扁舟的人,使用了死神的形象。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是起点。然后是文字,【水即是时间。】至此,只翻了两页,已出现了“死亡”“生命”“时间”三个母题。同时“水即是时间”也是这个作品最初的一个元素材。(水既有流动的状态,也有静止的状态,而时间是一个抽象概念,它的静止状态只能通过想象。)在这个作品里,作者总是非常直接地处理它的对象。这和常见的故事漫画迥然有别,它没有情节这一中介物,因此更直白、有力。但是它又和哲理性散文不同,它的图像和文字属于一种含义不确定的谜面文本——它不解释,也不揭晓,它设置尽可能丰富的能指,避免单一和明确的可指。接下来,【开始即是结束。遗忘即是记录。】这是较好理解的悖反式短句。【巨大的年轮滚落郊野。】这是形象化地表达时间这一抽象概念。注意“郊野”这个词的质地和意涵,诗歌语言必定是字斟句酌的,除了一些显然地被普遍滥用和污染的字词要规避以外,大多数词被用于诗歌并没有好坏之分,但每个词在一个作品中出现必须和谐、协调,以及源自一致的精神视阈。用“郊野”而不是“荒野”,区别非常大,“距王城百里谓之郊,三百里谓之野。”所以,“郊野”实际上没有真正远离文明,而是仍然以文明为中心的一个相对远离的概念。假如换成“荒野”的话,就接近自然主义了,意蕴完全不同,构成的意象也就不同。在这个作品里,主要是文字部分,“人”仍然常被置于主体的位置,以及使用很具体的现实经验材料,因为整个作品未完成,还不好判断最后的效果好不好。
在第三幅图里,透过一颗水滴或水滴形的媒介,里面是成群的米粒状的白点,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流。【每个人都奔向同一个地方,午夜中的,机器轰鸣的工厂。】注意,不要粗率地把文字部分理解为对图像部分的阐释,或反过来。其实文字和图像是在不同的层面各自独立地叙述着,然后在形象或抽象意义的偶合处互相交错、呼应、渗透和补充。前面有了 “郊野”,这里又出现“工厂”,对人类文明的关涉一以贯之。不过这不是在赞美工业文明,而是在反思。我相信大多数人此时想象的画面,不会是资本主义或政治宣传里工人们热情高涨地建设社会的场景,而是比如说类似电影《八英里》里痞子阿姆身处的那个昏暗和破败的底特律的汽车制造厂。这段话由“午夜”定调,在“午夜中轰鸣的工厂”里,“工厂”是客体,“机器轰鸣”起增幅作用,“午夜”蕴含了主体的情绪和态度,也显影了整句话的意象,是黑暗的、空寂的、感伤的,同时又是冷静的、反思的、洞烛幽微的。
之后揭示了那些“米粒”的真相,它们是个体(人)生命的完整流程,在四维世界里,它们均是时间线的无数截面之一。而扁舟上的人也经历了水流的种种形态:被扭曲成类似柱状,既像数学里代表无限的符号,也像立体的只有一个曲面的莫比斯之环。【沿路的风景,极远又极近。】极远又极近,可能是因为相差了一个维度。三维和四维相差的正好是一条时间轴。而这个作品的KEY开篇即公布:水即是时间。然后是漩涡状的、流向圆心的一条水流,这个圆心在平面是个终结点,但在三维世界里却可能是指向无穷远的透视线的灭点。
【雨天的下午,无数个我,聚在同一个房间,】在现实世界里,“我”只有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四维的人,过去、当下、将来的“我”以一种什么形式共在。就像我们永远无法认识康德的物自体,因为我们的认知力是通过现象界获得的,也只能应用于现象界,假如把现象界的认知用于本质界,结果是遭遇二律悖反。对于四维的人也一样,我们无法理解,也不能想象,只能去感觉这种不可理解和想象,因为感觉不必像理解一样准确、像想象那么具体,因此感觉的边界更广阔。比如在读诗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凭直感获得字词在含义以外的内容。
【塌陷。灾变。浑浊的天空溢出海量时间。暴雨成灾,洪水泛滥。】在这里,“水”和“时间”在叙述中被不断置换,再次借具象的水赋形抽象的时间。
【回溯。/逆行。回到通天塔,回到不周山。】通天塔和不周山,分别是中西方神话中人间通往天界的路径,前者未建造好即被破坏,后者从无人知晓其所在,但是作者却用“回到”,回到一个不存在或不可知之地。或者说,原本(我)便是从不存在、不可知之地来的。【爬上钢梯,更换锈蚀的风扇,结束这场意外中断的月蚀。】在这个隐喻里,本体是排气扇井,喻体是月亮,当风扇正常运转时,从建筑物内部看去,扇井正好是一个发亮的圆形,可是风扇发生了故障,扇叶停下来遮挡了部分的井口,有如月蚀。登上通天塔或不周山,恐怕很难,但爬上钢梯更换扇叶,我们都可以,这是一个由虚到实的转换。再说说月亮,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以日为阳,以月为阴,月亮可象征女性和母体,也有思乡、渴望回归的引申涵意。因而前面用到“回溯”和“回到”。
此外,作者还使用了一些数学、编程和物理方面的术语,比如“阶乘”、“递归”、“超静定”等。我分别搜索了解了一下,含义就不复述了,“阶乘”就像一个“回溯”的算式;而“递归”根据描述是“用有限的语句定义对象的无限集合”。 至于“超静定”对我来说就更难理解了,“凡是用静力学平衡方程无法确定其约束力和内力的结构系统称为超静定结构。”——类似在表达一种稳定但不能完全确定其稳定原理的状态。由于我对这些术语完全陌生,因而很难产生直观的感受,但我很乐意看到有人作这样的尝试,以及听到作者或其他读者对此的想法。
以上我对作品的解读,肯定不全符合作者的本意,不过作品一经完成便独立存在,即便作者本人也不具有解释的权威。好的作品都不提供答案,甚至作者亦无答案,而只给出问题、线索、迹象、启示等。故此阅读不应是被动的接受,而应是主动参与的创造性行为。希望这个作品给我的触动、启发、想象和感悟,能给别的读者更多的触发,使阅读和思维的乐趣得到共同增益。
阿穗,笔名胡安焉,写小说和随笔,喜欢的作者有契诃夫、卡夫卡、西蒙娜·薇依、J.D.塞林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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