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发于“大家”:他预言了一个谎言国度的「未来」
始发于“大家”,感谢,再见。
日本漫画里的恐怖近未来
图:电影《明日世界》里的城市,源于七八十年代的复古未来感
二十世纪末的人们,对二十一世纪曾经怀有截然不同的幻想,那是航空科技给人类文明注入强心剂的时代,一个空中交通极度发达的未来似乎近在眼前,而人类对宇宙的勘探也似乎将要得到丰厚的回报:星幕拉开,无尽的地外矿藏,浪漫的外星文明。
然而,实际到来的二十一世纪,和五十年前大众的期待截然不同,那种感觉,好像长歪了的科技树,网络和基因技术有出乎意料的发展,而突破重力的未来世界,仿佛距离我们更远了,停留在上个世纪的畅想中,不再是今天的方向,人类被束缚于地面的时代远未结束。
带着这样一种眼光,审视这部诞生于1997年的科幻漫画:德弘正也《狂四郎2030》,泥土味十足,有种古怪的真实感,因为漫画中发生的一切,围绕着网络和基因,和现今科学进步的方向一致,只是这些科学都被牢牢掌握在一个杜撰出的日本极权政府手中,成为统治的利器。网络技术被用以提供虚拟性爱娱乐,麻醉人的身心,而基因技术,则被用于希特勒式的优生学,携带劣等基因的人,天生被视为潜在的叛国罪犯,下场除了上战场卖命之外,就是被吊死在街头。这种地狱一样的恐怖图景,就像人类文明一错身才擦肩而过的真实未来。
2019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图:Genom(基因)党领袖的街头海报
《狂四郎2030》的时间线中,2003年日本完成了全民的基因解析,次年Genom党成为执政党,优生保护法成立。2005年诞生的狂四郎因为M型基因,从小就被送进了关东厚生医院,接受残酷的集中营式军事培训,他幼年的朋友死在了毒气耐受力训练中,他也曾经试图逃离医院,却发现自己无法被排斥M型基因的社会接纳,军队是他唯一的归属。2014年日本国民经济破产,通过外战转移国内矛盾,2019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2020年,日本通过新宪法,全面废除了民用网络。2025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报复性的导弹互射令许多强大的国家从地球上就此消失,日本因为战争中后期采取退缩防御政策而躲过一劫。Genom党由少数军阀贵族独揽政权,对全体国民采取了男女隔离政策,将他们送至绿洲农场劳动。
至此,日本国分成了若干阶层,高层人士居住在军事要塞,享有特权。协助高层暴力统治的军队,以及从事电脑编程,管理国家大一统网络的技术人员(女主角由利加),可以视为中层。而底层则由三部分组成,一,居住在城市和农场之外的流浪者,二,在绿洲农场劳动的日本国民,三,狂四郎这样的退役军人,因为携带M型基因被视为潜在的叛国者,无法晋升,只能成为现役巡警,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台专门针对底层不安定因素的杀人机器。
面对母猪架子,不举就是尊严
和所有的反乌托邦作品一样,德弘正也为近未来的日本国搭建了一个完美的统治架构,为了让中层和底层安分,所有人被迫与家人分离,不再有男女之间的性爱,进而由国家奖赏给工作表现良好者一台虚拟性爱机器和相关软件。无数人沉醉其中,每晚用机器和软件来实现荒诞无稽的虚拟性交,逃避悲惨的现实。主角狂四郎亦然,为了这一台虚拟性爱机器不被回收,甘当执行国家意志的杀人机器,然而他又有所不同,具体表现为两点,一,他爱上了一个虚拟角色,二,他在虚拟世界中不举,无法完成和对方的性爱。
图:狂四郎的虚拟性爱机器,后来被八角博士(狗)改装成了便携式
当然,如你所想,也在漫画第一册就揭示了,这个虚拟角色实际是真人,她就是女主角由利加。虽然也带有M型基因,同样被优生法排斥,但她靠着自学从底层挣扎起来,成为一名管理国家虚拟性爱网络“飞鸟”的低级技术员。在日复一日的网络监控中,她发现了一个对性爱软件不感兴趣,却在虚拟世界苦练剑道的异类狂四郎。出于好奇和一丝好感,作为天才程序员,她使用了小小的后门技术,化名志乃,令自己也进入了这个虚拟世界,和狂四郎邂逅,像二十世纪的自由人一样,他们经历了非常传统,在这个末世极其罕有的长途恋爱。2027年,狂四郎遇见志乃,他们相知相识,一年后才接吻,两年后才做爱,当然因为狂四郎方面的关系,始终无法成功。
因为《狂四郎2030》是充斥着黑色幽默和低级色情玩笑的漫画,狂四郎的不举或许可以被视为一个搞笑桥段,但我认为这是德弘正也的天才设定。在许多反乌托邦作品中,性都被视为一种对统治的抵抗,人在性爱中如此竭尽全力,如此忘我,沉浸到政治无法侵入的所在,自由的性爱充满不稳定的变数,激发着人对自由的渴望,这怎么能是极权政治允许的呢。在德弘正也虚构的乌托邦中,男女被隔离,和软件设定的虚拟角色性交成为唯一被允许的发泄方式,人无法籍此提升自我,只能在一台母猪架子(王小波语)上抽插。而狂四郎因为怀疑志乃也只是一个虚拟角色,始终不举。面对设定好的母猪架子阳痿,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天赋啊,当他终于确认志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之后,虚拟性爱机器成为联通恋人的工具,阳痿不治而愈。
虚拟照进现实,志乃和由利加
在德弘正也的乌托邦架构中,所有人都不无辜,狂四郎和由利加自然也不是一对洁白无瑕的纯爱恋人,他们在虚拟中相爱,却都对现实中的自己怀有极大顾虑,他们身处绝境,获得了被真爱救赎的一线生机,但他们都在意被极大污秽了的自己,是否还具有被爱的资格。
狂四郎曾在战场杀过很多人,战后又被政府雇佣执行暗杀任务,甚至对妇女和儿童也不能手软,在杀戮中他的身心逐渐麻木,直到被志乃唤醒,但这种过去是无法卸除的,他害怕在杀戮惯性中得到快感,害怕一旦和志乃见面,自己那一身洗不掉的血腥气会被嫌恶。而且在与志乃相聚的路上,不管想不想,狂四郎还是得不断杀人。
如果说成人漫画的读者对影视漫画中的杀伐多少怀有一种“平常心”,认为是必不可少的动作戏,女主的现实就更加难堪和不易被接受,但这也是这部漫画最具勇气的地方。女主角由利加化名志乃,进入虚拟世界,她坚定睿智包容,充满母性的力量,给了狂四郎义无反顾的爱情。但现实生活中,她是权力架构的螺丝钉,男性当权者眼中的性资源,她有十六岁就被轮奸的过去,但最可怕的是,这并不仅仅是过去,而是不断延续、无从抵抗的悲惨现实,漫画赋予了她最沉重的负累和最艰难的成长。
最初,她被强奸后回到虚拟世界呼唤狂四郎,期望得到抚慰,但对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提,虚拟世界成了他们的一方净土。当她终于有勇气向狂四郎坦诚“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被不喜欢的男人玩弄”,狂四郎却说“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一群野狗,我们结婚吧!”,由此,由利加这个名字不再重要,直到最后一章的相聚,她都是狂四郎的妻子志乃。
漫画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所以虚拟性爱机器的设置是以满足男性为主的,理由是男性的生理构造单纯,只需要一个筒状物就可以实现,而女性的虚拟性爱机器则只能以同时自慰来满足,这就将性快感的自主权交还给了女性自己,看似不可被突破的防线。被男性主导的纯爱故事培养出的读者,或许还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至少志乃只在和狂四郎做爱中得到快感,仿佛可以用这种思路来实现对女性的占有。
然而漫画的勇气不止于此,德弘正也将女性的身心彻底归还给她自己,不属于男人,甚至也不独独属于恋人。大概也因为这样的设置,日本读者评论中颇有不喜欢女主角的微词。由利加因为富有魅力的身体,不断在有权势的男性之间转手,现实中前后被三个男人娶为妻子,当然,和他们结婚的始终是由利加,而不是志乃。
除了第一个是完全强迫关系之外,她对第二位男性八木有动情的瞬间,虽然最终识破了对方的恐怖人格,但为了利用他,为了使自己和狂四郎相聚,依然答应了对方的求婚,当八木和狂四郎决斗而死,她内心始终有一份对八木的歉意。而第三位男性西城,她甚至是主动提出和对方结婚,为了见狂四郎而利用他,但一度被对方诱奸,屈服于自己的肉欲。这后两段婚姻中,由利加都怀着不可能和狂四郎真正结合的绝望心情,选择退而求其次,试图以性为武器,令对方给狂四郎一条生路,给一个自己尚有机会与狂四郎相见的未来。
怀抱占有女性意图的读者多半会因此无法代入,他们无法接受即使女性身心不断沦陷,却依然成立的爱情。然而这样脆弱又强韧的女性,才是生活在现实里的女人。当她再一次被士兵轮奸,在空旷无人的坦克群中醒来,伤痕累累地站起身,“这种小事,不过是跟至今为止的那些事一样罢了”,由利加大声喊道:“我是不会屈服的!”。
当漫画接近尾声,被在野党利用、成为角斗场玩物的狂四郎和由利加获准第一次在电梯相见,只有短短一分钟时间,他们对彼此坦诚了自己的痛苦和决心。
志乃:我...我爱你
狂四郎:我也...是
狂四郎:......没时间了,我是一台杀人机器
志乃:我是妓女,我是生来就为了男人敞开身体的女人
狂四郎:这并不是你的错啊!我们都很弱小,独自一人的话什么都办不到,所以才一直被Genom命令着,但是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获得自由
志乃:没错,下定了决心,我明白,狂四郎,我全都明白
完美又脆弱的谎言国度
区别于文学作品中的反乌托邦三部曲,作为视觉艺术的漫画,表现肢体语言必然优于心理活动,所以和《银翼杀手》类似,狂四郎被设定为一个技艺超绝的杀手,漫画有极多动作场面,但并未因此沦为幼稚简单的娱乐大片。
2030年,狂四郎因为虚拟世界的妻子志乃失联,毅然脱离国家的管控,从关东前往北海道的军事要塞,踏上了寻妻之路。随着他的沿途所见,Genom党领导下的新日本渐渐被揭开了谎言的面纱,暴露出可怖、或者说可笑的真相。漫画初期的狂四郎,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缺乏清晰认知,或者说是有意回避真相,选择相信政府的谎言来安心度日,但当他被爱情激活,无法再得过且过,就逐渐成长为一个对谎言极其敏感,有能力识破谎言的反抗者。
图:电影《银翼杀手》的两任主角,身份都是底层巡查
和所有外厉内荏的极权统治一样,Genom党主持下的日本国,是彻底由谎言构筑的。它制造出人们一旦生病和衰老就可以进入城市疗养的假象,狂四郎曾经感叹“看吧,这个国家多么爱护自己的国民,知道吗?在里面住的都是一些不能工作的老人和病人”,然而事实上,这些老人和病人很快就在城中死去,烧成灰随垃圾一起清理出城市,看似美好的养老城市实际是一座残酷的舍老山,而城中物资,其实是用来培育具有完美基因的人形兵器,以及经过了基因改造、缺乏自我意识、完美服从的新日本国民。
Genom党欺骗被迫和家人分离、在绿洲农场服苦役的人民,说这只是粮食饥荒时期的暂时国策,他们将有物资充足的美好未来。它欺骗成年人,说你们的努力会带给未来的孩子希望,它更欺骗孩子,从小灌输给他们绝对忠诚的思想。但事实上,从这一代起,所有日本国民都被剥夺了性交权,自然也无法生育,最终这些旧日本国民都会被抛弃,被基因奴隶取代。
它们制造恐怖事件,嫁祸给M型基因携带者,挑动每个人都成为他人的告密者,发起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让他们把无数无辜者绞死在街头,促成了希特勒一样的恐怖独裁者二条政宪上台。它们为了清空绿洲农场作为基因奴隶的试验区,开发出基因被调制过的人造杀手,装扮成外国脸孔和外国口音,屠杀旧日本国民,却宣称这是外国敌对势力派来打击日本的生体兵器。
图:监狱化管理的绿洲农场,哨塔上配备了重型武器
图:绿洲农场的新日本人,基因奴隶。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未来
然而讽刺的是,Genom党的领袖二条政宪,本人就是一个M型基因携带者,而且早已在极权内部的斗争中失势,被软禁在地下300层,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傀儡总统,当然他并不甘心。Genom党内部不同派系的政客为了维持暴力统治,就像坐在火山口一样不安心,每个人都是胆怯贪婪、猥琐卑鄙的阴谋家,彼此防范算计,伺机独揽大权。这个看似威严强大的极权统治,内部活跃的只是一些小丑,看似坚不可摧,其实风雨飘摇,随时可能毁于一旦。
狂四郎和志乃作为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小人物,挣扎求生,亦代表着作者心目中的朴素良知,他们勇猛地敏感着,怀着不能被环境异化的决心,像一根锐利的刺不断戳破这个虚伪国度的假象,目光里已没有恐惧,更多是憎恶、怜悯、亦不乏嘲弄。他们义无反顾,太阳般炽烈的爱情令他们从一件麻木的工具恢复成血肉之躯,受尽蹂躏,却被洗炼成处子般纯真,像那些从未被摧残过的人一样,保持了对人类的同情和信赖。
德弘正也构筑了自己心目中最完美最恐怖的乌托邦,然后让两个小人物深陷泥潭,他赋予他们超绝的技艺和真挚的爱情,凭着这两件绝顶稀罕之物,虽然不足以改变这个疯狂的世界,但狂四郎和志乃通过了试炼,获得了最终的救赎。读者们幸福地后怕着,看他们飞上云霄奔赴自由,俯瞰之下,Genom党统治的新日本国越来越远。
漫画里最惊心动魄的章节是游离于Genom统治外的桃源夜警国,所谓夜警国,也就是国家权力压缩到最小的理想民主国度,这里面住着的是从绿洲农场逃出来的可怜国民,看似无辜受害者,但接触久了才会露出加害者的锋利爪牙。他们看似摆脱了Genom的控制,实际却依然活在Genom的愚弄和谎言中,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是旧日本国丑陋的告密者,群情激愤地鼓噪着,举报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把无数无辜的M型基因携带者送上了绞架,自己则获得微薄的奖赏。最终他们也被剥夺了家庭和财产,送到绿洲农场服苦役,直到逃到这个世外桃源,看似无忧无虑的理想国。然而一旦感受到外力的压迫,他们内心的恐惧阴影复现,以民主的名义,再次把帮助他们的人送上了绞架。
即使不能成为英雄,也不要做一个告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