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柘植义春和三个人及自己
异常漫画按:来自陶朗歌节目【漫画实验室】的两份特稿之一。陶叔一直是精研欧美漫画的行家,今年开始切入日漫领域,自然不可能放过GARO系,实际上,这些7、80年代的漫画,至今依然是最前卫的作品,是日漫尚未被充分发掘的漫画遗产,继承者不多。一直以来,欧漫美漫日漫,商业漫艺术漫地下漫,看似泾渭分明,但在【漫画实验室】里,既然都是漫画,也都是漫迷所爱,当然可以共冶一炉。这可能是节目最有趣的地方,试图给读者呈现一幅最完整的漫画版图。
本期提到的柘植义春漫画,如《无能之人》《到大海去》《义男的青春》《无聊小屋》等等,均可点击篇尾阅读原文进入异常漫画的全目录查阅。
0/引言:无能的人
《GARO(ガロ)》封面
日本漫画在二战之后重新上路,手冢治虫功不可没,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日本漫画的全新变革,但除了手冢治虫和他的“常盘庄”系之外,还有多股力量对日漫的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比如以《GARO(ガロ)》杂志为代表的“另类/异色漫画”,这些作品同样在日漫发展上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而在另类漫画领域,柘植义春的名字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柘植义春对日本漫画的影响,并不亚于手冢治虫——手冢作为战后日本漫画的开拓者,在绘画技法、分镜布局、视觉叙事、主题内容上做了更为积极的探索,他的功绩主要体现在拓宽了日漫创作疆域的广度;而柘植义春则带给日本漫画媒介更发人深省的深度,他摆脱了商业化的桎梏,将更多的艺术性和文学性注入到漫画中,让漫画得到了来自文学界、学术界、评论界更广泛的关注。
柘植义春获得安古兰漫画节特别荣誉奖
柘植义春的影响也受到了世界漫迷的认可——2019年,他获得安古兰漫画节特别荣誉奖,漫画节还为他举办了特展,在官方的介绍中这样写到——“漫画史上有很多神圣的大神,但其中两个尤其突出,第一个是手冢治虫,他是现代漫画形式的创始人,热情地推动了整个漫画娱乐业的发展。第二个是柘植义春,他深刻的个人风格,奏响了梦境和自传故事的乐章,使之成为诗的体验。通过这一姿态,他成为以漫画表现潜意识的第一人,影响着所有未来的作者。”
但可惜的是,柘植义春并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待遇,他的名声远没有手冢治虫大,只是在最近这些年,他作品的价值才被重新发现,而在此前的大部分时间中,尽管他的作品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他并未从中获得太多利益,反而终其一生都在困顿潦倒中度过,他曾经营过二手书店、古董相机店,但从未获得成功,相伴几十载的妻子藤原真喜子在1999年去世,如今他和儿子两人在多摩川河畔过着清淡的生活。
年轻时的柘植义春曾做过二手相机的生意
柘植义春曾以“私漫画”的形式记录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似乎永远都处于无止境的困顿之中——年龄很小就在电镀厂打工、年少时两度离家出走、曾常年生活在一间由厕所改造的狭小空间中、患上“赤面恐惧症”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甚至因对生活失去希望而吞食安眠药自杀、后期又饱受精神衰弱和视力疾病的折磨——义春从未在生活中获得安宁,满地都是破败,满眼都是落寞。
义春后期有一部代表作叫做《无能之人(無能の人)》,故事中丈夫的角色就颇多地借鉴了义春自己的经历,他曾是一名颇有名气的漫画家,但因作品叫好不叫座致使生活每况愈下,甚至要靠在河边捡石头贩卖为生,后来又从事二手相机的贩卖,热潮退尽后又一贫如洗,这些情节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义春自己。
《无能之人》节选
里面有这样一段对白让我印象深刻,是男主人公和妻子的对话,他们说起了一名遇到的乞讨者——
丈夫:“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有点像乞讨的呀。其实就是一种无用的人吧。”
妻子:“什么意思?”
丈夫:“就是说在高度资本主义社会中,他的存在并没有什么用处。”
妻子:“也就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无能的人。”
丈夫:“哈哈哈,就是这样的家伙。”
妻子:“还不就像你一样。”
丈夫听到后就陷入了无限的沉默之中。
这段关于“无能之人”的对话,应该正是义春对自己一生的揶揄和自嘲,他一生陷于贫困之中,本应让自己衣食无忧的漫画却远没有带来应有的回报,他甚至在故事中自我解嘲道——“正是这个艺术漫画的帽子才是麻烦所在,在漫画界,艺术是最无用的。”而其他的尝试却又屡次碰壁,困境永远如影随形,而他却无法使之改变。
但义春远远不是像他自嘲中所说的是“无能之人”,他对后世的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中,他的观念和意识是领先于大众审美认知的,这就造成了他的风格流派无法在他的时代获得应有的回应,所以困顿便成为套在他身上的枷锁,而钥匙则握在现代读者的手中。
因此,并不是义春辜负了时代,而是那个时代还没有准备好。
《无能之人》节选
今天这一期,我们将按照义春的生活轨迹,选取四位对他影响重大的人,聊聊他的生平和作品,来一窥柘植义春的精神世界。
1/柘植一郎:伊豆大岛的椿花
第一个对柘植义春影响重大的人,是他的父亲——柘植一郎。
让我们先从一个故事开始吧,这个故事来自于柘植义春在1987年创作的一篇“私漫画”——《到大海去》。
《到大海去》封面
故事的封面是一家人面朝大海,一个五口之家,妈妈挽着爸爸,爸爸抱着一个孩子,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尽管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能感觉到他们一家人非常温馨。这其实就是义春脑海中对于自己家庭的幸福想象,1937年义春出生在东京葛饰区,一家人生活在伊豆大岛上,父亲柘植一郎是一名厨师长,母亲则是旅馆招待,家里有兄弟三人,义春是次子。但父亲在他5岁时去世了,母亲被迫改嫁,随后他们的生活就急转直下。
所以在封面上,不难看出义春对过往时光的向往,为什么是大海?因为伊豆大岛四面围海,海就是家。为什么是背影?因为父亲死时他只有5岁,记不清父亲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他在哪里?不难猜到,牵着父亲衣襟的就是义春,父亲抱的是小弟忠男,最大的那个应该是大哥。为什么要到大海去?因为那是对幸福的追求,逃离现实,奔赴在过往中永驻的美好。
《到大海去》并不是关于这个家庭的幸福故事,而是母亲和三个孩子在父亲死后的遭遇。翻过封面,气氛突变,一个恶狠狠的男人将母亲打倒在地——“继父和妈妈又打架了”——一下子就把美好撕裂了,也为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奠定了悲观的基调。
《到大海去》节选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改嫁了,但继父情绪暴躁,动辄出手就打,尽管他也没什么本事,但还是把自己的无能迁怒于义春母子,为了养家糊口,漫画里的义春和哥哥很早就辍学打工,在一家电镀厂上班,那是一个极危险的行当,很容易患肺病死去,但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如此。
继父和母亲为了维持生计,下了血本购置了一台缝纫机,开了一家缝纫工坊,开始接单做活,他们甚至让义春辞了职在家帮忙,还请了一名叫小清的女工做帮工。但“阴郁而又不好好说话”的继父并不好相处,他动辄就对他们乱打乱骂,最终把小清给气跑了。
这让义春愈加郁闷——“我与小清没说过一句话,却有种被同伴抛弃了的感觉,小清可以辞职,可我却不能。我没有地方可以逃。”长期繁忙的劳作和剑拔弩张的父子关系,让义春萌生了退意,故事中他忍无可忍,偷偷爬上了轮船想要偷渡到横滨,结果却被船长发现,船长问他你要去哪,他回答说,我想去大岛。
《到大海去》节选
当然他未能成行,被送下了船,然后又被港口警察带走盘问,警察问他,你在那里认识什么人么?义春的脑海浮现出了亲生父亲的样貌,一家五口穿着讲究,其乐融融,漫天椿花飘飘,那是一种大岛盛产的花朵,每年12月到4月开放,这里成为了他对家乡的相思物。“大岛上有我四岁时死去的父亲,他似乎还很精神地活着。”他想到。
在故事中,后来他被母亲接走了,怕他挨打便把他送到外祖父那里,而在那里,义春碰巧遇上了之前走掉的小清。她生活在一艘船上,义春便和她搭话说,咱们一起走吧,去大海吧,去大海吧,他还是没有放弃出海,谁又能拒绝回家的诱惑呢?但是小清并没有理会他,收起木板划走了。
义春对美好过往的回望
这个故事可以很好地反映出义春童年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在父亲死后,他的生活便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顿中,因此他心底里总是会将海洋作为一种憧憬,大海与椿花,代表着逝去的家庭时光。而在现实生活中,义春也确实有过两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两次都是潜上轮船想要出海。由此可见,柘植一郎的早逝,对义春而言,就好像是悲剧人生的序章一样,但这反而让他成为了某种美好的象征,代表着不可追溯、无法触及的过往时光。
但义春最终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一篇叫做《少年》的故事中,记载了义春后面的经历,他自小就喜欢漫画,尤其是手冢治虫的作品,所以他便开始立志成为一名漫画家,以期能够离开电镀厂、出人头地。最终在17岁时,他成功发表了漫画处女作,至此他才得以辞去了电镀工厂的工作,开始尝试做一名专职漫画家。
《义男的青春》中母亲和弟弟帮助义春作画
在另一篇叫做《义男的青春》的故事中,义春已经可以凭借创作漫画来养家糊口了,甚至连妈妈和弟弟也都会帮忙一起画,那也是他一生中创作的高产期,因为正赶上贷本漫画热潮还未退去。值得一提的是,故事中帮哥哥涂色的弟弟柘植忠男,在现实中也是义春关系最近的亲人,他后来也成了一名漫画家,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哥哥的影响。
而义春之所以能够成功凭借贷本漫画创作转型成功,就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个人了,他就是——长井胜一。
2/长井胜一:超现实的螺旋式
第二个出场的长井胜一,对义春而言同样十分重要。
刚才我们说到,义春是通过贷本漫画走上漫画家之路的。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他只是觉得做漫画家总要好过在电镀厂中卖力气,但他对于漫画是否真的能够成为自己的生活支柱,并没有信心,为此他还特意跑到常盘庄去请教手冢治虫,结果手冢治虫热情地回应了他,这时义春才最终下定决心,但对自己能力的质疑并没有消退,甚至伴随了他一生,在他后来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到看到这种怀疑和自省。
《义男的青春》中过气的漫画家田山
贷本漫画确实没能支撑他的生活,尽管在上世纪50、60年代,义春创作了大量的贷本漫画,但当时的贷本风潮已经行将结束了,贷本漫画风光不再,并不能给与义春足够的回报。在刚才提到的《义男的青春》中,刻画了一名过气的贷本漫画家,从他暮气沉沉的脸上就不难看出整个行业的萎缩,故事里他不无伤感地对义春说,“一把年纪了还在搞漫画,实在是惭愧。”没多久,他便因没钱付给温泉店家而跑路了,曾经的大家尚且如此,义春的处境更是毋庸多言了。
在故事中,这位叫田山的老漫画家语重心长地对后辈义春说——
田山:“这行干不下去的时候,后路你可得想好。”
义春:“可是,要是能出些有艺术性的漫画......”
田山:“就算这样,有个‘漫’字在那儿,也没人当你是艺术,有梦想是好事,但梦醒之后就只剩下现实......”
可见当时贷本漫画已然日薄西山。
《义男的青春》中义春帮助田山作画
义春很快就感受到了大潮将尽的压迫感,此后他的作品数量开始下降,他开始入不敷出,无力支付房租,只能搬到一间由厕所改造的狭小屋子中,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顿的八年,这背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贷本漫画的退潮,而他经常合作的“三洋社”也破产了,而这家出版社的社长就是长井胜一。
长井胜一也是一个传奇人物,我们在后面一篇会有更详细的讲述,他在贷本风潮正盛的时候创办了“三洋社”,并且发掘了贷本时代的“顶流”作者白土三平,他的三洋社凭借出版白土三平的《忍者武艺帐》大获成功,而义春当时也在三洋社出版了大量作品,所以三洋社的破产,相当于给义春“断粮”,在最困顿的时候,义春甚至吞食了大量安眠药意图自杀。
但很快,长井胜一卷土重来,看到贷本漫画家的困境,他表示——“我必须提供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进行创作。”——于是他在1962年创办了青林堂,又在1964年创办了著名异色漫画杂志《GARO》,正是这本杂志拯救了义春,长井胜一当时来到义春逼仄的住处,看着贫困交加的义春,向他发出了邀稿——“给《GARO》画一个吧。”而不久之后,《GARO》彻底改写了义春之后的人生。
右一为长井胜一,中间人为后文提到的南伸坊
尽管在义春眼中,长井胜一仅仅是一个“有趣的生意人”,但正是这个人为他提供了一个没有限制的创作平台,或许正是由于长井胜一本身并非创作者,他才能最大限度地给予义春等创作者们创作的自由。
义春在《GARO》中发表了很多作品,比如《沼》《红的花》《山椒鱼》《海边叙景》等,这些作品与他贷本时期的漫画大不相同,而是充满了颠覆性,《沼》描写了一个恐怖的诡异故事,年轻打猎者在山中遇到了神秘少女,暗示他半夜起来掐自己的脖子;《红的花》则以艺术化的隐喻描写了少女的初潮经历,象征初潮经血的朵朵红花顺水而下,成为义春作品的著名场景之一;而《山椒鱼》则刻画了一个被困在垃圾池中的山椒鱼如何被环境改变的故事,充满了对现实的映射。
《红的花》节选
在所有的作品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义春在1968年发表的《螺旋式》,这篇惊世骇俗的作品让义春得以步入异色漫画的万神殿,我们甚至可以以此为分水岭,将义春的生涯分为两部分——《螺旋式》之前,和《螺旋式》之后。
《螺旋式》中的名场景
《螺旋式》是一个极为超现实的故事——一个少年从海中走来,他用右手捂住了左臂被海蜇咬断的静脉,他来到村庄上寻求医治,却一个医生也找不到,此时开来一列火车,少年搭上火车想去邻村寻求医治,却发现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村庄,随后他来到一位妇产女大夫那里,却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混乱之中,女医生为他左臂断掉的静脉接上了一个“螺旋式”旋钮,可以通过转动旋钮来控制血液流动。
这个梦呓一般的故事,据说的确是义春根据自己的一个梦改编的,当时截稿日期将近,他随手便将自己在屋顶上所做的白日梦画了下来,结果没想到一炮而红。《螺旋式》表达了出了漫无边际的空虚和无助,充满了荒诞感,但巧合的是,这正好迎合了当时青年学生们的反叛心理,他们在这篇可以无限解读的作品中看到了人生的虚无,尤其当时学生运动走向失败,失落的学生们在漫画里找到一种“绝望的共鸣”。
《螺旋式》中场景充满了梦境般的场景
义春曾在关于这篇作品的采访中提到——“梦是一种任何人都体验过,拥有强烈的实感/现实性的东西。因为专注于对现实的追求,我十分关注梦境,从这种关注中自然孕育出超现实风格的《螺旋式》。现实主义是我创作的基调,就是把现实作为事实,不添加任何理想,幻想与主观,‘原汁原味’予以正视,并不追求任何意义。原汁原味就是不加上解释和意义的状态,所有事物只是原原本本地展示,所以就是无意义。”
在创作《螺旋式》时,义春或许并没有刻意去表达什么隐喻,而是单纯地去追求一种现实感的表达,去展现一段真实的梦境,但却获得了始料未及的成功。这种成功就像一把双刃剑,在为他带来声望的同时,也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因此此后他就陷入了“寡作期”,两年内只发表了两部作品,他需要让自己沉寂下来,消化突如其来的盛名。
两年之后,义春离开了《GARO》。而他的离开,除了跟作品创作低谷有关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藤原真喜子。
3/藤原真喜子:私人的生活和梦境
1969年,藤原真喜子和柘植义春相遇了,到了1970年,两人开始同居,但直到1975年,等到藤原诞下义春长子之后,两人才正式结婚。
义春妻子藤原真喜子做演员时的照片
义春曾在很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回忆两人的相遇——“以前有个经常出入状况剧场的新人摄影师不知为何说要拍我,还带上了藤原小姐,我就是这样跟她邂逅的。我当时并不认识状况剧场,她告诉我这个剧团非常潦倒,地下剧场的演员本身没有收入,她又借了钱,住处更持续欠租,所以无家可归。由于无处容身,连一件行李都没有的她,就这样强行住进了我家。”
1970年,义春才因为在《GARO》的不错表现获得了一笔优厚的稿酬,得以搬出之前蜗居了8年的“厕所房”,搬到多摩川的调布市居住,藤原不带一件行李就住进来的,应该指的就是这里。
与义春结婚后的藤原
在和义春认识之前,藤原是一家叫做“状况剧场”的地下剧团的演员,这是由当时号称“地下剧团四天王”之一的唐十郎创办的,听起来名头挺大,但其实演员的收入非常微薄,可能还比不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漫画家。
藤原的到来,让义春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此时的义春正处于漫画创作的瓶颈期,在《螺旋式》大获成功之后,他一下子陷入到了迷茫之中,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创作,反倒是和妻子的共同生活,让他慢慢摸索出了新的创作方向——一部分是和《螺旋式》气质相近的梦境系列,而另一部分则是自传类型的“私漫画”,尤其是后者,成为了义春后期的主要作品类型。
整个70年代,义春的漫画创作量非常之少,有时一年只有一篇二三十页的短篇而已,而这些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他和藤原生活的记录,另一部分则是关于他少年时代的回忆,我们之前聊到的《义男的青春》《到海边去》都属于后者。
《太阳的玩笑》中的藤原形象
我个人更偏爱义春笔下的那些他与藤原之间的小夫妻日常,不似《螺旋式》那般艰涩,也不似《义男的青春》《大场电镀工业所》《到大海去》那些成长回忆般悲惨,义春和藤原的生活尽管依然十分困顿,但却显得烟火气十足,夫妻二人之间的互动也非常有趣。
最钟爱的一篇来自《无聊小屋》,义春瞒着妻子在外面租了一间公寓,整一假名“小川”贴在门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其实就是一个的“放空”自己的空间,义春称之为“蒸发”,就像很多中年男人开车回家,一定要在车里待一会再回去,“车”就是用来间隔工作场景与家庭场景的地方,进了家你就是父亲、丈夫了,只有车里这段独处时光你才是你自己。义春租这个小屋也是同样的意思,暂时卸掉社会角色。
义春的“无聊小屋”
然后他在这个公寓里也没啥可干的,本来这是一个风月场所,里面就一张床,啥也没有,他就躺着、发呆、放屁、做操,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然后有一天有人敲门,一开门看见媳妇儿来了,媳妇儿见面就问“小川桑在么?”义春就懵了,你咋找来了,媳妇说,有人说在这看见你了,我就来看看。然后问他,你是不是养了女人了,然后自己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这连个被子都没有。特别有洞察力、有趣的一个女子。
后来媳妇儿就说,你这个也不能白租啊,也没个生活样子,再被邻居怀疑是坏人咋整?然后就回家搬了一堆生活用品过来。然后说,你是小川,那我就是小川夫人,这以后就当工作室吧,你把漫画工具弄来画画吧,义春就特别不情愿。然后妻子还和丈夫玩起了角色扮演,装成小川夫人写信来,整的和刚认识的小情侣一样。最后还把母亲带来了,老母亲不知道这两口子玩的哪出,给他俩数落一顿,不会攒钱就知道造,有这点钱干点啥不好,最后夫妻俩悻悻对视。
妻子的“突然”造访
这是一个非常有情趣的故事,丈夫为了躲清静给自己租个公寓,创造一个自我空间,但是却被妻子所发现,然后再次把这个自我空间变为“社会空间”。义春年轻时得过赤面恐惧症,特别不擅长与人相处,其实就是社恐,后来是通过与异性交往才得以缓解,而租公寓这件事可以视为他对外界的再次排斥,而妻子的行为,看似无意,其实都是在帮助丈夫走出“孤独”,通过角色扮演来克服陌生感,通过增加生活用品来增加空间的社会性,通过邀请母亲来增加家人间的羁绊,其实为的都是让义春回归正常生活——这应该叫《爱的小屋》才对。
《夏天的回忆》节选
另外像《怀念的人》《夏天的回忆》《太阳的玩笑》这些故事也都是关于义春夫妻二人的日常琐事,义春其实是一个精神特别敏感的人,藤原则是一个非常通透又聪明的人,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非常有分寸,既给义春留了面子又给生活添了情趣,是一名合格的妻子。但时间有限,这些故事我们就不多聊了。
藤原后来也出过一本记录家庭生活的绘本,记录了她与义春生活的点点滴滴,虽然两个人因个性的不同而在生活中难免磕磕碰碰,但三十年相濡以沫还是令人羡慕的,1999年,藤原真喜子因癌症复发而去世,她的离世对义春而言,无疑也是一大遗憾。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知己者,多摩川边只一人。
4/柘植义春:人间的蒸发
藤原真喜子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陪义春到处去旅游了,义春一生酷爱旅游,而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旅游,则定格在1990年,一家三口前往山梨县田野温泉,那时候他已经封笔三年了。
义春在1987年发表完漫画《别离》之后就宣布封笔,此后除了若干随笔之外,再也没有创作新的作品,《别离》讲了一个很悲情的故事,应该算是义春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义春选择用这个故事作为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结,或许也是有意为之,是对自己漫画生涯的一种别离。
《别离》中的义春
故事大致发生在60年代,正是他人生低谷的时候,贷本漫画行将就木,《GARO》尚未建立,彼时的义春已是身无分文,还因拖欠房租被赶了出来,而女友国子刚好成了一家公司宿舍的女佣,他便随她一起前往新的地方,国子住在宿舍中,而义春则借宿在朋友家住。
女友和自己渐行渐远,义春也知道自己可能要失去这段感情了,尤其是当女友跟他坦白怀了别人的孩子时,义春彻底崩溃了,和女友分手后,他向她借了1000日元,买了一百片安眠药决意自杀,此时的义春反而有些放松——“下车后我身上只剩下20日元,不过已经没有必要再考虑第二天的生活了,所以心情很畅快。”随后他和朋友小聚之后,回到住处吞下了80片安眠药。
《别离》中吞食安眠药的场景
这件事并非杜撰,是真实地发生在义春身上,彼时的他已经彻底地对自己失望了,漫画濒临破产、爱情造人破坏,贫穷使他无计可施,就连自杀都要向前女友借钱。这可能是义春一生之中最浓重的黑暗时光吧,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正是在此之后,他才开始频繁外出,寻求暂时放空自己的方式,也就是他所谓的“蒸发”,到一个新的地方,忘记自己的身份,消灭过去的自己成为别人。有人说,自杀过的人,此后一生都在疗愈,或许,义春后半生的出走,都是在疗愈前半生所遭遇的黑暗吧。
从6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义春一共出走了大约15次之多,而他的这些出游,很多也都成为了他的创作素材,出现在他的漫画故事中,我印象很深的一个是《怀念的人》,讲述了义春和妻子藤原去汤河源温泉的故事,义春年轻时候曾经去过那里,并和那里的一名女招待有过一段风流韵事,时过境迁之后,再和妻子故地重游,结果没想到又遇上了当年的老相好......
《怀念的人》节选
另一个印象很深的“蒸发”,则出现在《无能的人》中,丈夫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于是打算带着妻子和孩子外出旅游,他们选了一个很近的地点,但到了那里之后却接连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没有什么秀美风景,尽是些乡野景致,在荞麦面店里吃饭,看到老板娘用刚收拾完大便的手擀面,从厕所出来还被狗咬到,住了一间旅店四面漏风,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贫贱夫妻百事哀,所谓逃离现实,只不过是从一种困顿,逃到另一种困顿中罢了,人生困顿如盖,何处又可蒸发呢?
或许只有离开漫画,才算是一种彻底的蒸发吧。就像义春自己在《蒸发之旅日记》中所写的——“也许我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而来,一直在这儿蒸发着呢。”有很多时候,或许只有放下的那天,才能参透这人生的悲喜吧。
1999年,义春封笔12年后,义春的母亲去世了,1个月后,妻子藤原去世了,就在家人频繁离去的时候,那份迟到的回报才迟迟登门——自竹内直人将义春的《无能之人》《螺旋式》《温泉馆主人》三部作品搬上大银幕后,义春的作品价值才被重新评估,他对日本漫画的影响才被重新提及,他的生活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善。
《无能的人》电影海报
进入新世纪后,关于义春的谈论就没再断过,人们对他的作品和他本人做出各种各样的解读,然后深感埋没了这样一颗本不该一闪而过的明星,2017年,日本漫画家协会授予他“第46界日本漫画家协会奖”,2019年,法国安古兰漫画节授予他特别荣誉奖,2020年,讲谈社将推出全套22卷的《柘植义春大全》。
但义春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依旧住在多摩川河边的房子里,和自己身患“茧居症”的儿子住在一起,他儿子柘植正助从25岁起就不再走出家门、不再与人沟通,因此义春必须待在他的身边照料他,即便他获得了更高的地位和更好的生活,但似乎他还没有脱离困境。
义春晚年醉心于古典音乐,或许对他而言,他已不再能在山野之间寻求蒸发,而沉浸在音乐中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吧,忘掉凡尘,忘掉俗世,寻求真正的平静。
5/结语:总有人会记得
OK,关于柘植义春我们就聊到这里。
最后,我们希望感谢下“异常漫画研究中心”这个公众号,尤其是早期的臆想图志和胡晓江两位老师,他们是国内研究义春的先驱,汉化了大量作品并撰写了推介文章,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了这位隐遁于世的漫画大师。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关注这个公众号。
就像臆想图志所说——“义春是无尽的”,每次阅读义春的作品,或是了解他的生平,我们总是会有一些新的发现。虽然义春已经封笔了,但他的影响力依然健在,甚至超越了时间的界限,在历史的长河中历久弥坚。
义春是无尽的
在义春之后,日本的异色漫画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他曾经供稿的《GARO》也成为名噪一时的漫画平台,其影响力至今仍在,义春的故事我们讲完了,但《GARO》的故事我们将另起一行,下期好好再聊。
好了,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我是陶朗歌,感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