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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 | 居延汉简“鲍鱼”考

史学研究 2019-05-10
居延汉简“鲍鱼”考

基本信息

摘要:战国秦汉历史中, 可以看到一种特殊的水产品“鲍鱼”进入社会饮食消费生活。秦始皇人生悲剧最后一幕的演出, 有“鲍鱼”以为道具。居延汉简令人惊异地出现有“鲍鱼”文字的简例。河西汉简发现的“鲍鱼”简文, 应当是名物研究值得思考的学术主题。考察“鲍鱼”名义, 应是指经过腌制处理的渔产收获。河西的“鲍鱼”, 亦不能完全排除以海产品加工, 来自海滨的可能。思考这种可能性时关注西北区域文化与遥远的海洋的联系, 也可以增进我们对于当时海洋探索与海洋开发的认识。


作者简介: 王子今 (1950—) , 男, 河北武安人,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教授, 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秦汉史。文章原刊:《湖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年第2期。


一种特殊的水产品“鲍鱼”, 战国秦汉时期作为饮食消费品出现在历史遗存之中。我们注意到, 秦始皇人生悲剧最后一幕的演出, “鲍鱼”曾经作为重要道具, 形成了普及性非常强的社会熟知度。居延汉简中发现了有“鲍鱼”文字的简例, 颇为引人注目。考察“鲍鱼”名义, 可以推知大致是经过腌制处理的渔产收获。现在看来, 河西简文所见“鲍鱼”, 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出于海产的可能。如果简文所见“鲍鱼”确实指代海洋渔产, 难免会引起人们的疑惑。距离海洋甚远的西北边地, 何以出现有关海产品的文字记录?就此进行考察, 可以增进我们对于当时海洋探索与海洋开发的认识, 而对北边社会生活情状的理解, 也可以因此深化。

一 居延出土“鲍鱼”简文

居延汉简中可以看到出现“鲍鱼”字样的简文。

汉简文字“鲍鱼”的发现, 提示我们关注水产品在河西社会饮食生活中的意义。“鲍鱼”简文可见:

(1) 鲍鱼百头 (263.3) 1

又居延新简亦有:

(2) 不能得但以鲍鱼□PF22:480) 2

肩水金关简也有出现“鲍鱼”字样的简例:

(3) 贠鲍鱼十斤见五十头橐败少三斤给过客 (73EJT33:88) [1] (P7)

所谓“给过客”, 说明“鲍鱼”是接待性饮食服务的常规菜品。

由简 (1) 可知, “鲍鱼”的计量单位是“头”, 简 (3) 则“斤”与“头”并用。由简文“见五十头橐败”, 似可产生“鲍鱼”的包装方式用“橐”的联想。当然也可以作别的解说。

二 秦始皇辒车载“鲍鱼”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述秦始皇三十七年 (前210) 去世于出巡途中, 行返咸阳的情形:

七月丙寅, 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 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 乃秘之, 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 故幸宦者参乘, 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 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 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 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 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 数以罪, 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 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 上辒车臭, 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

关于“一石鲍鱼”, 张守节《正义》:“鲍, 白卯反。”[2] (P264-265) 《史记会注考证》:“百二十斤曰石。”[3] (P171) “鲍鱼”, 因此成为标志秦末历史记忆的特殊的文化符号。唐人陈陶《续古二十八首》之十一:“秦国饶罗网, 中原绝麟凤。万乘巡海回, 鲍鱼空相送。”3韦楚老《祖龙行》诗:“黑云兵气射天裂, 壮士朝眠梦冤结。祖龙一夜死沙丘, 胡亥空随鲍鱼辙。”4宋人刘克庄《读秦纪七绝》之二:“匈奴驱向长城外, 当日蒙恬计未非。欲被筑城夫冷笑, 辒凉车载鲍鱼归。”5汪元量《阿房宫故基》诗:“欲为不死人, 万代秦宫主。风吹鲍鱼腥, 兹事竟虚语。”6王十朋《望天台赤城山感而有作》诗:“仙山不容肉眼见, 天为设险藏神灵。山中采药使未返。鲍鱼向已沙丘腥。”7元人胡助《始皇》诗:“可怜万世帝王业, 只换一坑儒士灰。环柱中车几不免, 沙丘同载鲍鱼回。”8郭钰《读史四首》之一:“六国中深机, 三山使未归。辒辌车上梦, 受用鲍鱼肥。”9明人齐之鸾《始皇墓》诗:“金泉已锢鲍鱼枯, 四海骊山夜送徒。牧火燎原机械尽, 祖龙空作万年图。”10杨慎《过秦论》写道:“方架鼋鼍以为梁, 巡海右以送日。俄而祖龙魂断于沙丘, 鲍鱼腥闻乎四极矣。”11清人吴雯《祖龙行》诗也说:“昨日徐郎有报书, 帆樯将近羽人都。何事君王不相待, 辒辌东来杂鲍鱼。”12又樊增祥《午公属题琅琊碑拓本敬赋长句奉呈》:“由来天意当亡秦, 辒辌已载鲍鱼去。篝火遂假妖狐言, 泗亭白蛇肇大业。”13冯云鹏《饮马长城窟行》也写道:“贻璧滈池君。今年祖龙死。可怜輼凉车, 遗臭同鲍鱼。”14

“鲍鱼”作为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文化标记, 为历代学人所关注, 也因此成为饮食史、日常生活史、资源开发史研究者瞩目的历史存在。

三 “嗜鲍鱼”故事与“鲍鱼之肆”

《太平御览》卷九三五引《国语》说到周武王早年曾经有特殊的语言嗜好:“周文太子发耆鲍鱼, 太公为其傅, 曰:‘鲍鱼不登俎豆, 岂有非礼而可养太子?’”15贾谊《新书》卷六《礼》:“昔周文王使太公望傅太子发, 嗜鲍鱼16, 而公弗与。太公曰:‘礼:鲍鱼不登于爼。岂有非礼而可以养太子哉?’”17同样可以看作上层社会食用“鲍鱼”的例证。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记载随葬器物名称与数量的“遣策”中, 也可见“鲍鱼”。如:

(4) 鹿肉鲍鱼笋白羹一鼎 (1109)

(5) 鲜鱼岁禺鮑白羹一鼎 (1114) [4]] (P109)

这当然也是说明汉初上层社会喜爱“鲍鱼”之风习的文物实例。简 (5) “鲍白羹”, 就是“鲍鱼白羹”。《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木之输, 亦一都会也。”颜师古注:“鲍, 鲍鱼也。”[5] (P1668) 可知“鲍鱼”可以简称“鲍”。

《吴越春秋》卷三《王僚使公子光传》有渔父“持麦饭、鲍鱼羮、盎浆”饷伍子胥故事[6] (P29) , 说到民间饮食生活中的“鲍鱼”。渔父所持“鲍鱼羹”可以与马王堆汉墓“鲍鱼笋白羹”“鲍白羹”对照理解。看来以“鲍鱼”加工制作的“羹”, 是上至“侯”者下至“渔父”们共同习惯享用的食品。

“鲍鱼”在礼制传统中虽“不登俎豆”“不登于俎”, 却为不同社会等级的人们所“嗜”。《论衡·四讳》言及民间“食腐鱼之肉”“鲍鱼之肉”事。[7] (P976) 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 “鲍鱼”作为消费面颇为广大的食品, 其地位之重要, 是不可以忽视的。

《孔子家语》卷四《六本》:“子曰:……与不善人居, 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其臭, 亦与之化矣。”《太平御览》卷四○六引《大戴礼》:“与小人游, 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其臭, 则与之俱化矣。”所谓“鲍鱼之肆”的说法, 出于鲁地儒者言。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一五“曾子之书”条说“与小人游, 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 则与之化矣”, “见曾子之书, 诸书所引, 盖本于此。”[8] (P170)据《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曾参, 南武城人。”司马贞《索隐》:“按:武城属鲁, 当时鲁更有北武城, 故言南也。”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南武城在兖州, ……’”[2] (P2205) 如果确实“诸书所引, 盖本于此”, 即本于“曾子之书”, 因曾子出身齐鲁地方近海, 有关“鲍鱼之肆”的说法由这里传布到其他地方, 也是符合文化区域传播的逻辑的。《日知录》卷三一“曾子南武城人”条就此有所讨论, 其中写道:“《春秋》襄公十九年‘城武城’, 杜氏注云:‘泰山南武城县。’然《汉书》泰山郡无南武城, 而有南成县, 属东海郡。《续汉志》作‘南城’, 属泰山郡。至晋始为南武城。此后人之所以疑也。”论证“武城之即为南武城也”, “曾子所居之武城, 费邑也”, “南成之即南城而在费”。[9] (P1735-1736) 春秋时期的“费”, 一在今山东费县北, 一在今山东东乡东南。“武城”在今山东费县西南。[10] (P26-27) 西汉时, 这一地方属东海郡。[11] (P19-20) 而“鲁”与“东海”有密切关系, 被看作儒学文化基地之一。18

《说苑·杂言》也说到“鲍鱼之肆”。[12] (P514) 可知服务于“嗜鲍鱼”风习, 有满足相关需求专门从事这种食品之购销的商业经营。

河西汉简所见“鲍鱼”简文, 增益了我们有关汉代“鲍鱼”加工、流通与消费的知识。然而同时似乎也使“鲍鱼”名义的判定更增加了复杂性。

四 “鲍鱼”名义

《释名·释饮食》:“鲍鱼, 鲍, 腐也。埋藏奄, 使腐臭也。”[13] (P223) “奄”应即“腌”。“埋藏”, 应指制作程序中的密闭形式。“腐臭”, 指出腌制导致产生的特殊气味。

《说苑·指武》:“颜渊曰:‘回闻鲍鱼、兰芷不同箧而藏;尧、舜、桀、纣, 不同国而治, ……’”《说苑·杂言》载孔子曰:“与善人居, 如入兰芷之室, 久而不闻其香, 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 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其臭, 亦与之化矣。”[12] (P413, 514) “鲍鱼”有通常人们难以习惯的特殊气味。《论衡·四讳》:“凡人所恶, 莫有腐臰。19腐臰之气, 败伤人心, 故鼻闻臰, 口食腐, 心损口恶, 霍乱呕吐。夫更衣之室, 可谓臰矣;鲍鱼之肉, 可谓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 不以为忌, 肴食腐鱼之肉, 不以为讳。意不存以为恶, 故不计其可与不也。”[7] (P976) 所谓“鲍鱼之肉”的“腐臰之气”相当强烈, 所以秦始皇人生政治演出的最后一幕, 才会有“会暑, 上辒车臭, 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的情节。

《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说, 拥有“鲐鮆千斤, 鲰千石, 鲍千钧”者, 其资产可“比千乘之家”。注家对“鲰”“鲍”有所解说。裴骃《集解》:“徐广曰:‘鲰音辄, 膊鱼也。’”司马贞《索隐》:“鲰音辄, 一音昨苟反。鲰, 小鱼也。鲍音抱, 步饱反, 今之鲰鱼也。膊音铺博反。案:破鲍不相离谓之膊, 鱼渍云鲍。声类及韵集虽为此解, 而‘鲰生’之字见与此同。案:鲰者, 小杂鱼也。”张守节《正义》:“鲰音族苟反, 谓杂小鱼也。鲍, 白也。然鲐鮆以斤论, 鲍鲰以千钧论, 乃其九倍多, 故知鲐是大好者, 鲰鲍是杂者也。徐云鲰, 膊鱼也。膊, 并各反。谓破开中头尾不相离为鲍, 谓之膊关者也, 此亦大鱼为之也。”[2] (P3274, 3276) 《汉书》卷九一《货殖传》言拥有“鲐鮆千斤, 鮿鲍千钧”者, “亦比千乘之家”。颜师古注:“鮿, 膊鱼也, 即今不著盐而干者也。鲍, 今之魚邑鱼也。鮿音辄。膊音普各反。魚邑音于业反。而说者乃读鲍为鮠鱼之鮠, 音五回反, 失义远矣。郑康成以为魚邑于煏室干之, 亦非也。煏室干之, 即鮿耳。盖今巴荆人所呼鰎鱼者是也。音居偃反。秦始皇载鲍乱臭, 则是魚邑鱼耳。而煏室干者, 本不臭也。煏音蒲北反。”[5] (P3687, 3689) 《资治通鉴》卷七“秦始皇三十七年”:“会暑, 辒车臭, 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之。”胡三省注引孟康曰:“百二十斤曰石。”又引《汉书》卷九一《货殖传》颜师古注言及“鲍”“鮿”“魚邑”“鮠”之说。[14] (P250)

清代学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一○写道:“鳆鱼产青莱海上, 珍异为海族之冠。《南史》有饷三十枚者, 一枚直千钱。今京师以此物馈遗, 率作鲍鱼, 则讹作秦始辒辌中物, 可笑。”可能“秦始辒辌中物”之“鲍鱼”与后来“京师”相互“馈遗”之所谓“珍异为海族之冠”者, 名同而其实有异。后者王士禛指为“鳆鱼”。“鳆鱼”与“膊鱼”音近。[15]

其实, 对“会暑, 上辒车臭, 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的“鲍鱼”进行明确的海洋生物学定义, 似乎还不是简单的事。《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司马贞《索隐》“鱼渍云鲍”的说法, 《史记》卷九一《货殖传》颜师古注“鲍, 今之魚邑鱼也”的说法, 都值得注意。

《说文·鱼部》:“鲍, 饐鱼也。”段玉裁注:“饐, 饭伤湿也。故盐鱼湿者为饐鱼。”《说文·食部》:“饐, 饭伤湿也。”段玉裁注:“《鱼部》曰:‘鲍, 饐鱼也。’是引伸之凡淹渍皆曰饐也。《字林》云:‘饐, 饭伤热湿也。’混饐于饖。葛洪云:‘饐, 饭馊臭也。’本《论语》孔注而非许说。”[16] (P580) 有学者据“鲍, 饐鱼也”之说分析:“即是说鲍鱼就是经盐腌的湿咸鱼。”[17] (P199-219) 就前引简 (1) “鲍鱼百头” (263.3) , 有学者判断, “鲍鱼是用盐腌的咸鱼。”[18] (P253-259) “鲍”与“鲍鱼”即“盐渍”的“鱼”, 简 (1) “鲍鱼百头” (263.3) 的“鲍鱼”与《秦始皇本纪》“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的“鲍鱼”都是一种物品。[19] (P519) 这样的认识可能相当接近汉代饮食史的实际, 然而未能提供确切的论证。

《风俗通义》卷九《怪神》“鲍君神”条写述了一个关于“鲍鱼”的故事:“谨按:汝南鲖阳有于田得麏者, 其主未往取也, 商车十余乘经泽中行, 望见此麏著绳, 因持去, 念其不事20, 持一鲍鱼置其处。有顷, 其主往, 不见所得麏, 反见鲍君21, 泽中非人道路, 怪其如是, 大以为神, 转相告语, 治病求福, 多有效验。因为起祀舍, 众巫数十, 帷帐钟鼓, 方数百里皆来祷祀, 号鲍君神。其后数年, 鲍鱼主来历祠下, 寻问其故, 曰:‘此我鱼也, 当有何神。’上堂取之, 遂从此坏。《传》曰:‘物之所聚斯有神。’言人共奖成之耳。”[20] (P403) 其中“反见鲍君”, 吴树平作“反见鲍鱼”。所谓“鲍鱼”, 吴树平注:“‘鲍鱼’, 盐渍的鱼。”[21] (P341-342)

五 《齐民要术》“裛鲊”“浥鲊”

前引《说文·鱼部》:“鲍, 饐鱼也。”段玉裁注:“饐, 饭伤湿也。故盐鱼湿者为饐鱼。”此说“盐鱼”, 指出了以盐腌制的加工方式。然而段玉裁还有更具体的考论:“《周礼·笾人》有‘鲍’。注云:‘鲍者, 于魚邑室中干之。出于江淮。’师古注《汉书》曰:‘鲍, 今之魚邑鱼也。郑以为于煏室干之, 非也。秦始皇载鲍乱臭, 则是魚邑鱼耳。而煏室干者, 本不臭也。’魚邑于业反。按《玉篇》作裛鱼。皆当作浥耳。浥, 湿也。《释名》曰:‘鲍, 腐也’。埋藏淹使腐臭也。”[16] (P580) 段玉裁似赞同颜师古“鲍, 今之魚邑鱼也”, “秦始皇载鲍乱臭, 则是魚邑鱼耳”的说法, 又指出“魚邑鱼”就是“裛鱼”, “魚邑”“裛”“皆当作浥耳”。而前引《说文·鱼部》“鲍, 饐鱼也”及《说文·食部》“饐, 饭伤湿也”, 又:“饐, ……从食, 壹声。”[16] (P222) “饐”与“魚邑”“裛”字音亦应相近。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在“鲍鱼神”条的注文中即指出:“饐即魚邑之变文。”[20] (P404) 《齐民要术》卷八《作鱼鲊》开篇写道:“凡作鲊, 春秋为时, 冬夏不佳。”注:“寒时难熟。热则非咸不成, 咸复无味, 兼生蛆;宜作裛鲊也。”缪启愉校释:“‘裛’, 院刻、明抄、湖湘本同, 金抄不清楚, 像‘裹’。黄麓森校记:‘乃裹之讹。’日译本改为‘裹’字。按:《要术》中并无裛鲊法, 下条就是‘作裹鲊法’, 此字可能是‘裛’字之误。不过考虑到下篇有:‘作浥鱼法’, 注明可以‘作鲊’, ‘浥’同‘裛’, 则亦不排斥以浥鱼作的鲊称为‘裛鲊’, 故仍院刻之旧。”可见“作裹鲊法”。所谓“裹鲊”可能应为“裛鲊”。

有关“作裹鲊法”的内容也可以参考:“作裹鲊法:脔鱼, 洗讫, 则盐和糁。十脔为裹, 以荷叶裹之, 唯厚为佳, 穿破则虫入。不复须水浸、镇迮之事。只三二日便熟, 名曰‘暴鲊’。荷叶别有一种香, 奇相发起香气, 又胜凡鲊。有茱萸、橘皮则用, 无亦无嫌也。”“裹鲊法”所以称“裹鲊”, 或与“十脔为裹, 以荷叶裹之”的制作方式有关。然而据缪启愉校记, “十脔为裹”的“裹”, 也有作“浆”“里”“穰”者。[22] (P537-535) 《齐民要术》卷八《脯腊》有“作浥鱼法”22, 缪启愉以为与“作裛鲊”有关, 是有道理的。

前引颜师古注“鲍, 今之魚邑鱼也”, “裛鲊”“浥鱼”之称, 或许与“魚邑鱼”有关。

六 海产品进入河西饮食消费生活的可能

虽然王士禛以为将“产青莱海上, 珍异为海族之冠”的“鳆鱼”与“鲍鱼”相混同“可笑”, 但是确有较早以为“鲍鱼”属于“海族”的实例。《太平御览》卷九四〇《鳞介部》十二“鲲鲍鱼”条引《临海水土记》曰:“鲲鲍鱼, 似海印鱼。”目录则作“鲲炮鱼”。又“印鱼”条引《临海异物志》:“印鱼, 无鳞, 形似魚邑形。额上四方如印, 有文章。诸大鱼应死者, 印鱼先封之。”[23] (P4177) 《临海水土记》或《临海异物志》记录的“鱼”, 无疑都是“海族”。而自沿海地方经九原行咸阳的秦始皇车队所载“鲍鱼”, 作为海鱼的可能性极大。前引“万乘巡海回, 鲍鱼空相送”诗句, 应当也体现了这样的认识。

秦汉时期西北地方饮食生活中有海产品消费, 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们在汉代遗存的考古发掘收获中, 看到了相关例证。

汉景帝阳陵陵园内封土东侧外藏坑K16和 K14盗洞中发现的动物骨骼, 有所谓“海相的螺和蛤”。研究者指出, “海洋性动物螺和蛤共计4个种12个个体, 是这批动物骨骼的一大显著特征。”“这些海相的蛤 (文蛤) 和螺 (珠带拟蟹守螺、扁玉螺、白带笋螺) 绝不可能产于本地, 可能是当时沿海郡国供奉给皇室的海产品, 也不排除作为商品进行贸易的可能。这些海相的贝和螺均为海相经济软体动物[24] (P72-84) , 尤其文蛤的肉是非常鲜美的, 享有‘天下第一鲜’的盛名。有些贝壳如白带笋螺还有观赏的价值。从动物考古方面讲, 这些海产品的出现是很有意义的。”[25] (P104-110) 动物考古学者指出, “文蛤除在汉阳陵出土外, 还在长安沣西马王村周代晚期灰坑H9中出土过”, 有的研究者“认为是文化交流的结果”。

位于关中平原中部汉景帝阳陵的外藏坑出土来自东海的蛤、螺遗存的考古发现, 说明了西北地方饮食消费生活有海产品介入的历史事实。[26]河西地方自然较关中地区距海洋更为遥远。但是河西汉简资料中发现有关“海贼”的文字, 说明这里与海洋也存在特殊的文化牵连。[27] (P37-50, P85-90) 而来自海滨地方的服役人员与“客民”把家乡的饮食习惯带到河西, 也是可能的。这种饮食习惯或许可以刺激西北地方和东海沿岸之间的商运。《说文·鱼部》载录出自距离中原十分遥远, 位处朝鲜半岛的“貉国”“乐浪东暆”“乐浪潘国”“薉邪头国”的10个鱼种。[16] (P579) 来自朝鲜半岛东部海域的渔产能够进入中原人许慎的视野, 并列载于《说文》中。这一情形提示我们, 对当时社会海产品的收获以及加工、储存、运输等诸多能力的估计, 不宜失之于保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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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子今, 李禹阶.汉代的"海贼"[J].中国史研究, 2010 (1) :37-50.

注释

1 谢桂华、李均明、朱国炤:《居延汉简释文合校》, 文物出版社1987年1月版, 第437页。谢桂华等按:“头”, 《居延汉简甲乙编》作“□” (中华书局1980年版) , 《居延汉简考释·释文之部》作“愿” (台北1960年重订本) 。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 (叁) 》亦作“鲍鱼百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一〇九,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6年10月版, 第153页。

2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文化部古文献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居延新简:甲渠候官》, 中华书局1994年12月版, 上册第225页;张德芳著:《居延新简集释 (七) 》, 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6月版, 第536页。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文化部古文献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居延新简:甲渠候官与第四燧》释文作“不能得但以鲍鱼□”, 文物出版社1990年7月版, 第509页。

3 [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诗》卷一一, 明嘉靖刻本。

4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六, 《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

5 [宋]刘克庄:《后村集》卷三九, 《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6 [宋]汪元量:《湖山类稿》卷三,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 [宋]王十朋:《梅溪集》卷四, 《四部丛刊》景明正统刻本。

8 [元]胡助:《纯白斋类稿》卷一七, 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9 [元]郭钰:《静思集》卷一〇,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清]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六, 清陈氏听诗斋刻本。

11 [明]杨慎:《升庵集》卷七〇, 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2 [清]吴雯:《莲洋诗钞》卷二,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 [清]樊增祥:《樊山续集》卷七《柳下集》, 清光绪二十八年西安臬署刻本。

14 [清]冯云鹏:《扫红亭吟稿》卷一, 清道光十年写刻本。

15 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1960年2月复制重印版, 第4154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耆”作“嗜”。

16 宋人王观国《学林》卷五《好癖》将“周太子嗜鲍鱼”列为“凡人有所好癖者, 鲜有不为物所役”一例。[宋]王观国撰, 田瑞娟点校:《学林》, 中华书局1988年1月版, 第179页。

17 [汉]贾谊撰, 阎振益、锺夏校注:《新书校注》, 中华书局2000年7月版, 第214页。《艺文类聚》卷四六引《贾谊书》曰:“昔文王使太公望傅太子, 发嗜鲍鱼而公不与。文王曰:‘发嗜鲍鱼, 何为不与?’太公曰:‘礼:鲍鱼不登乎爼。岂有非礼而可以养太子哉?’”[唐]欧阳询撰, 唐绍楹校:《艺文类聚》, 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11月版, 第823页。

18 《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汉兴以来, 鲁东海多至卿相。”第1663页。

19 刘盼遂说:“‘有’当为‘若’, 形近之误也。”黄晖撰:《论衡校释》, 第976页。今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莫如腐臰”。

20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念其幸获”。

21 王利器注:“朱藏元本、仿宋本、《两京》本、胡本、郎本、程本、锺本、《辩惑编》、《广博物志》十四, ‘君’作‘鱼’。”[汉]应劭撰, 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 中华书局1981年1月版, 第404页。

22 《齐民要术》卷八《脯腊》“作浥鱼法”:“作浥鱼法:凡生鱼悉中用, 唯除鲇、鱯耳。去直鳃, 破腹作鮍, 净疏洗, 不须鳞。夏月特须多著盐;春秋及冬, 调适而已, 亦须倚咸;两两相合。冬直积置, 以席覆之;夏须瓮盛泥封, 勿令蝇蛆。瓮须钻底数孔, 拔, 引去腥汁, 汁尽还塞。肉红赤色便熟。食时洗去盐, 煮、蒸、炮任意, 美于常鱼。作鲊、酱、爊、煎悉得。”[后魏]贾思勰原著, 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 第5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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