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11月25日，国际反家暴日，陈昌雨公开为正在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同胞发声。
“家暴不是家务事，结婚证不是所有犯罪者的保护伞。”
“离婚不可耻，没了他一样能活，能过好每一天，不要再说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在这样的环境下，孩子遭受的痛苦和你遭受的家暴一样。”
“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
即使成为孤儿，即使众叛亲离，陈昌雨都要看到家暴者罪有应得的下场。
“大家好，我叫陈昌雨。今天判决结果已经拿到了，结果是判处陈继卫死刑，结果还可以，如偿所愿，谢谢大家。”12月16日，23岁的陈昌雨拿到了父亲陈继卫的死刑判决书，格外兴奋。
自从那件事后，陈昌雨不再喊这个人爸爸，而是以“陈继卫”或者“他”代替。
法院认为被告人陈继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陈继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陈昌雨等人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住院伙食补助费、交通费、丧葬费等共计人民币213526.71元（含被告人陈继卫已支付的1500元）。陈继卫杀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昌雨的母亲、陈继卫的妻子禹秀英。
2021年3月15日，陈昌雨在广东省汕尾市打工。他接到邻居的电话说：“你爸妈昨天吵架了，你妈被烧伤了。”陈昌雨立刻打视频给母亲，母亲却只接语音电话，说没事。陈昌雨又打电话给小姨，小姨才告诉他：“你妈烧得非常严重，已经下达过一次病危通知书了，你赶紧回来。”3月22日，陈昌雨才赶到医院。走进病房，他看到一位浑身黑黢黢的，半个嘴唇烧没了，下巴折在一起，全身裹满纱布的人。陈昌雨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还是母亲先开口，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陈昌雨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喘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出来，话都讲不清楚，当场就崩溃了。母亲告诉儿子，“是帮你爸爸加摩托车汽油，他抽烟不小心点着了”，“我伤得很轻，你爸爸还严重一点。”陈继卫住在里面的病床，只烧到了腿、肚子和手。陈昌雨畏畏缩缩走过去喊爸爸，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和儿子对视了一眼。陈昌雨又问：“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父亲说：“吃不下。”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就不再说话。那天，陈昌雨接到了母亲第二张病危通知书，禹秀英的面部、颈部、四肢、躯干为二度烧伤，体表烧伤面积约55%，出现急性左心衰竭。
陈昌雨看到母亲烧伤这么严重，绝不可能是给摩托车加汽油烧的，但是父母什么都不说。父亲的弟弟还劝他不要报警，说要是报了警，就不再负责母亲的医药费。但是陈昌雨还是报警了。第二天中午，警察过来给对禹秀英和陈继卫做了笔录。陈昌雨听到民警问父亲：警察叮嘱陈昌雨，叫他录下母亲对整个事情的叙述作为证据。母亲禹秀英才对儿子说出了整个过程——3月14日晚上，她从超市下班回来，因为琐事和丈夫吵了几句。禹秀英知道丈夫生气了，就自己抱了毛毯，睡沙发。“到后面，我冷起来，去找一床被子盖。他起来去外面提了一壶汽油进来，‘哗哗哗’地泼了一屋子。我去抢油壶，不让他泼，结果身上也被泼到了。我问他：‘你要干什么？我到底怎么了，哪里又做错了？’他说昨天晚上我喂猪的水放少了……一下子他就点着火，火先从我脸上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火。”后面，禹秀英伤心哭喊起来 “为什么他下那么大的毒手，我做错了什么？我说去上班，他也答应了。每个人都说，他的脾气改了，我就听了。没想到，如果慢三分钟，就要烧死在里面。”她喘着气，对着儿子，“我怕，我活不过明天。我一生都给他了。再找一个，也不现实。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老公没粘到，儿子也没粘到，你叫我怎么办？”陈昌雨被这些话深深刺痛，他没能让母亲依靠，也没有保护好母亲。
比陈昌雨更痛的，还是被烧成重伤的禹秀英，疼痛起来撕心裂肺。换药时，纱布粘住伤口，要撕扯下来，禹秀英疼得哭喊，隔壁病房的都过来看。陈继卫还问陈昌雨，“你妈怎么了？”陈昌雨终于忍不住爆发：“她怎么了？你还有脸来问我怎么了？！”陈继卫住院20多天，父子几乎不说话。中间医院来催款，陈继卫说没钱，禹秀英叫陈昌雨回家把猪羊卖了。过了几个小时，陈继卫说猪羊卖了，陈昌雨瞄到陈继卫的手机上有一笔上万的转账。出院的时候，陈继卫结清了自己的医药费，没有给禹秀英结。“他出院后，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们。”为了支付母亲的治疗费，陈昌雨花光了打工攒下的几万块钱，还有网络贷款和几个姨妈家借来的十几万。除了刚开始支付的1500元医药费，后来父亲一分钱都没有出。母亲住院40多天后，借来的钱花光了。因为没钱支付医药费，陈昌雨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送到小姨家照顾，准备筹到钱后再送母亲去医院治疗。2021年7月28日，陈昌雨回广州结算工资，准备拿着这笔钱，带母亲去昆明一家医院治疗。他没想到，母亲突然病情加重，抢救无效去世。陈昌雨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问小姨“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陈昌雨明白，也许这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个解脱，不用再忍受那些疼痛。“你好好休息吧，累了一辈子，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子。”当年禹秀英有婚约，没想到遇到了陈继卫。陈继卫带着一帮亲戚，强行把禹秀英带回家。陈昌雨的外婆家里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在这个山村里显得无依无靠。未婚在男子家过夜，这足以摧毁禹秀英的名声，全家无奈接受了这事实。尽管她们明知道，陈继卫是地痞流氓，可是没办法。至于陈昌雨的爷爷奶奶，一位是盲人，一位是聋哑人，对自己的儿子从来都无力管教。
禹秀英就这么跟着陈继卫过起了日子，没想到孩子刚出生3个月，陈继卫因为在大巴车上持刀抢劫，被判10年。他们连结婚证都还没领。2000年陈继卫入狱后，禹秀英背着陈昌雨，下地干活儿、种菜，卖了钱换奶粉。母子俩没有固定住处，租房子也总是住不久就被赶走。娘家曾劝她重新找人嫁了，可是禹秀英担心陈继卫出狱后找不到她，会报复娘家。寄人篱下的日子，是陈昌雨儿时的记忆。他从小就知道：“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后来还是娘家人看不过去，借钱给禹秀英盖了房子，门窗都是禹秀英用了很多年才慢慢装上。陈昌雨8岁那年，陈继卫出狱了，母子俩贫穷但是快乐的日子到头了。陈继卫一直是个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人，因为一点琐事，就会对母子俩拳打脚踢。什么时候会动手打人，陈昌雨找不到任何规律。打人的时候，陈继卫随手抄起什么就打——有时候是啤酒瓶，有时候是水烟筒，东西打爆了、人见血了也不停手，陈昌雨只能屡次跑到邻居家求救。但是邻居大多只能过来把人拉开，劝两句就走了，帮不了他们。母亲只好让陈昌雨回去跟父亲道歉。“没人帮我们出头，只能我们低头了。”陈昌雨小学的时候，因为天天被打，想不开，喝过敌敌畏。母亲闻到了异味，把他送到医院洗胃，把他救了过来。2013年，陈继卫因偷盗罪再次入狱。陈昌雨和禹秀英再一次解脱。陈昌雨初二那年，得知陈继卫将在一年后就出狱，他突然慌了起来。如果考上高中，就无法逃离这个家。15岁的少年，又一次陷入绝望。在陈继卫出狱前没多久，陈昌雨第二次喝下了敌敌畏，结果还是被救了过来。陈昌雨初中毕业后就不念了，他先到了小姨家所在的县城当家电维修工，又去昆明花市的一家花店里当帮工。16岁时，听说广东的电子厂能挣更多钱，他立马买了车票到了广东。陈昌雨逃了，但是禹秀英没有逃掉。陈继卫第二次出狱后，她辞了宣威的工作回家。陈继卫在村里做起了牲口生意，她帮忙喂养。陈继卫经常成捆成捆往家里拿钱，但是却从来不给禹秀英。看禹秀英不顺眼就动手，打完拖着禹秀英去村里诊所打吊针。后来医生忍不住骂“再打就打死了”，后来陈继卫就不去了，让禹秀英自己去。禹秀英没钱，只能问儿子要，要的并不多，有时只要50块钱。陈昌雨一想到母亲就心酸，“我觉得好心酸，一个家庭主妇，50块钱都拿不出来”。
陈昌雨发现，自己逃避不是办法，只会让母亲更加艰难。他让母亲也逃，逃了两次都被陈继卫找到拖回家打。2019年，禹秀英发现陈继卫在外面有了相好，陈昌雨就把母亲接到深圳生活。但是母亲受不了深圳的天气，去了半年每天都在腹泻。陈昌雨不忍心，就送她回县城打工。
第二年，陈继卫到法庭申请离婚，原因是禹秀英经常离家出走，还要求禹秀英偿还10万元做心脏搭桥的手术钱，但最后陈继卫不愿分割财产而撤诉。亲戚们也开始劝和，对陈昌雨说：“你妈病了你能拿出几十万给她看病吗？”陈昌雨被问懵了，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觉得自己就像个“妈宝男”，还要依赖母亲，没有能力照顾她。2021年春节，陈昌雨和母亲是在外公外婆家过的。陈继卫带着几个兄弟闻讯而来，就开始闹事，还要把禹秀英带回家。众人拦着禹秀英没有跟他走。正月初六，陈继卫再次出现，这次态度好了一些，亲戚觉得陈继卫改了，开始转向开导禹秀英，让她好好回家过日子。禹秀英跺着脚和母亲说：“妈妈，我真不想回那个屋头。”可是她孤立无援。陈昌雨和妈妈商量，尽快凑个首付在汕尾买一套房子，然后把妈妈接过去，以后再也不回去了。禹秀英还想着，把家里的财产给儿子争取一些，只有继续保存这个家。禹秀英怀揣着希望回了家，不到一个月，那场火就烧到了她的身上。他申请了尸检，亲眼看到母亲的烧伤已经烧到骨头了，虽然痛苦，但是申诉的必经之路。3个月后尸检报告出来了，总算确定了死因：“因烧伤导致的感染性中毒，休克死亡。”拿着尸检报告，犯罪嫌疑人陈继卫，于11月20日被刑事拘留。陈昌雨交不起1.7万元的丧葬费。母亲的医疗费的债还没有还清，每个月要还好几千的网贷，还欠了亲戚六七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他只能拿出7000元，殡仪馆经理答应，7000元先火化，但不能取走骨灰，等交齐费用才能领。他一边忙着凑钱，一边忙着上诉、寻求支持，希望法院能“判处陈继卫死刑”。他在社交平台公开曝光这件事，还联系了所有自己听说过的媒体，讲述自己父亲如何殴打母亲、如何纵火的过程。
这个以“陈”姓为主的村庄里，很多人都和陈继卫沾亲带故。大家喊陈继卫“大卫卫”，在村民的眼里，大卫卫除了脾气爆点，很勤快能干，对村里人也不错。有村民说：“家人肯定会有争执，一家人的事情根本说不清楚。”
还有人指责陈昌雨：“这小娃娃也不合适，不能告他爹！”叔叔婶婶更是对陈昌雨满是愤怒：“（给）他爸的钱、他妈的钱还我们，把他奶奶接了去！”就连说不出话的聋哑奶奶也激动地“吼”了陈昌雨，用肢体语言埋怨他不该把自己的父亲告上法庭。陈继卫家里人让陈昌雨写谅解书，陈昌雨不愿意写，大家纷纷指责他不孝顺：“现在你母亲已经没在了，你只剩一个父亲了，你还要去报警？不应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应该想想后面两父子之间的感情如何挽回。”但是陈昌雨还是铁了心要告，坚决不谅解。他害怕如果是有期徒刑，出狱之后会再见面，“他出来对我是一个威胁，对我母亲都能下如此毒手，况且对我，对外公外婆可能更恐怖。”
在法庭上，陈继卫拒不认罪，反咬一口，说是禹秀英泼的汽油，火不知道怎么起来的，还玷污禹秀英的名誉。气的陈昌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求陈继卫死刑，立即执行。
直到12月16日，这场“父亲家暴烧死母亲、儿子希望判死刑”案件，终于告一段落。陈昌雨拿到了满意的判决结果。曲靖市中院认为被告人陈继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陈继卫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陈昌雨等人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住院伙食补助费、交通费、丧葬费等共计人民币213526.71元（含被告人陈继卫已支付的1500元）。陈昌雨拿到判决书后，发给了母亲还未注销的微信里。他经常给母亲写信，发消息问候，就像母亲还在身边一样。母亲的电话号码还存在手机里，思念的时候却再也拨不通。陈昌雨只能哭着问：“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曾经有一次，他和妈妈打算上山去外婆家，刚走出村，他觉得累就不想再走了。妈妈没有生气，反而陪他在附近的林子里玩了一会儿，还抓了一只小鸟给他。如今去看望外公外婆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得很熟。妈妈没有完成的心愿，他要一件一件，替妈妈完成。
*作者：尹阿珂，为女则刚。本文首发于十点读书会（ID：sdclass），转载请联系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