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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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 个 人 都 是 生 活 的 记 录 者
每 个 人 都 是 生 活 的 记 录 者
“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于是我相信如果我的祖先不是杀人的人的话,不会有我。数千年的厮杀,杀赢了的得以繁衍。”
“文化革命”的时候我十岁。我记得那天我和我父亲在街上走,他的鞋带儿坏了,走起来踢里突噜的;到了一个胡同,用白纸贴着:革命胡同。再往前,就都在换商标、店名、路牌。有人把霓虹灯砸掉了,我看见红卫兵从窗户里伸出去砸“亨德利”的水泥筑字,用铁的钩子绝望地砸,一块一块想把它撬下来,那东西很结实。
外边整个变了,好像进人了一个不可想象的世界。有个女的裤角被剪开了,大概因为是小脚裤,头发也被剪了。有个标语好像说:剪刀专剪细腿裤,推子专推飞机头。
我们后来走进一家小饭馆,不久进来一个小女孩儿,现在想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戴着军帽,腰里扎着皮带,她大声朗诵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有的人吓了一跳,都放下了筷子。她接着说:“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她说:“地主、资本家、狗腿子,滚出去!”谁也没敢出去。接着下令每个人吃完饭自己洗碗。当然所有人都自己洗。
我们回家的时候,西单、马相胡同、王府井等等路牌已经都改了,谁也弄不清这是上了哪了。《百年孤独》里写,忽然大家把字都忘了,这个世界就瓦解了。感觉就是这样。那可真是“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下这世界就换了。
那一天真的奇怪,家还是原来的家,却是一个完全不知道的世界来临了;这个事情又理所当然,几乎是每个人恐惧又希望的一件事。原来的生活就像一页纸被翻了过去,永远也没有了,一下就是十年。我们家被打开,书被抄走,父亲被抓走。总之,原来天经地义的法则就都不存在了。
02
想想世界比较奇怪,有人大,有人小,有人老,有人想抽出铅笔芯来,有人买菜,有人造了飞机和手枪。道本无名;有,名万物之母。至此皆嫌不足矣,还要延出万理,顺理而成章,好好地分出它个优劣来。
自从《进化论》西来,更常听”强者”,“弱者”,“优胜劣汰”。这“强、优、胜”是在一起的。那“弱、劣、汰”便也不得不在一起。本来胜为王,败为寇,话还含点贬义,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一来,就都成褒义了,全都往“强、胜”一边一站,也是,谁愿意站“劣、败”那一半哪,只等着淘汰还活该呢?这高低上下倒也一目了然,犯不上说败未必寇,胜未必王的怪话。
无奈人还闹出了历史,历史当然不肯停滞不动,尽管也常有话说“开倒车”,但更有话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管它向前还是向后,反正是沧海桑田,刚刚优胜,却又劣汰,这高低上下,十目百目竟也不得了然——你瞧胯下韩信,正“劣汰”着,不期就打败了霸王,正得意着“优胜”,却被吕后砍去了脑袋;吕后满门王候,辉辉煌煌,优胜得不得了,却不敌周勃一声“左袒”,顷刻即大朝覆没……
历史书翻翻,此长彼消,升升降降,时沉时浮,这高低上下如何才能定论?于是又有“笑到最后”的说法。“最后”在哪里?历史看也看不到尽头,“最后”见也见不到踪影,这笑终算是笑了,可如何才能达到这个“笑到最后”,却是尚不见先例。
03
曹操说如果他不当皇帝,那就太多的人要争当皇帝了。这是中国人的一个心态:如果我没机会当皇帝,我一定努力当上等人;有机会当皇帝,那一定当。
民国初年,中国也开始过议会制,可是据说每个议员都被收买了。鲁迅当时还说,人民骂议员是没道理的,因为人民自己和他们一样是可以被收买的。这不是制度问题,制度规定不可以被收买,没用,所以是人的问题,就是鲁迅说的
国民性的问题。鲁迅想过了,但是也没办法,中国人太彻底了。
西方人讲的是人的精神和社会现实的冲突;中国人讲的就是:人就是混土,要不然就是天空;不是如天观世,就是随波逐流。西方哲学中的进化论这一支中国人好领会,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间正道是沧桑。奈何不得。
04
世界的道理就是多数人的道理呵,强势的道理,物质胜利的道理。那有的人呢,他的表达,和这个道理先天就不和,遵守你这个道理,就表达不出他自己了,那他凭什么就是要遵守呵,又不欠你的是吧。你像毛利人,本来有他们的道理,忽然你过来了,你热衷征服,过来了,他得爬你的台阶了,他爬着就费劲,和他的性子不和,爬不过你是吧?于是你就说他们笨或者什么素质差。
05
我觉得我经历的事情,结婚、上学、“文化革命”,这些重大的事情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些细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关的事物——我和另一个男孩儿把树枝往水里插,不断要把它插下去,插到水底下,然后树枝忽然漂走了,我们看见了第一个死人;我往王府井走,一个胡同口写着“革命胡同”;一个两个孩子说有人藏在我们屋子后边的芦苇丛里,拿一把刀……这个时候,事物整个变得奇异起来,发出一种光芒,好像地震时发出的光芒。
然后经过好多阴暗的绵绵下雨的日子,我感觉这个光芒并没有消失,它变成一些粉末,粘在很多微小的事物上,我也是这些事物之一;就好像忽然拉开抽屉,看见童年的铅笔、子弹壳、小图章,而所谓的信仰、爱情,也不过是这很多粘着淡淡光芒的事物中的一个。这时我才知道,一个事物没有消失,是因为它是跟我的生命在一起的。
文章来源:《顾城哲思录》2021年最新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