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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

顾城 日课live 2022-05-30


每 个 人 都 是 生 活 的 记 录 者

“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于是我相信如果我的祖先不是杀人的人的话,不会有我。数千年的厮杀,杀赢了的得以繁衍。”



顾城哲思录(节选)
文/顾城

01

“文化革命”的时候我十岁。我记得那天我和我父亲在街上走,他的鞋带儿坏了,走起来踢里突噜的;到了一个胡同,用白纸贴着:革命胡同。再往前,就都在换商标、店名、路牌。有人把霓虹灯砸掉了,我看见红卫兵从窗户里伸出去砸“亨德利”的水泥筑字,用铁的钩子绝望地砸,一块一块想把它撬下来,那东西很结实。


外边整个变了,好像进人了一个不可想象的世界。有个女的裤角被剪开了,大概因为是小脚裤,头发也被剪了。有个标语好像说:剪刀专剪细腿裤,推子专推飞机头。


我们后来走进一家小饭馆,不久进来一个小女孩儿,现在想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戴着军帽,腰里扎着皮带,她大声朗诵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有的人吓了一跳,都放下了筷子。她接着说:“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然后她说:“地主、资本家、狗腿子,滚出去!”谁也没敢出去。接着下令每个人吃完饭自己洗碗。当然所有人都自己洗。


我们回家的时候,西单、马相胡同、王府井等等路牌已经都改了,谁也弄不清这是上了哪了。《百年孤独》里写,忽然大家把字都忘了,这个世界就瓦解了。感觉就是这样。那可真是“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下这世界就换了。


那一天真的奇怪,家还是原来的家,却是一个完全不知道的世界来临了;这个事情又理所当然,几乎是每个人恐惧又希望的一件事。原来的生活就像一页纸被翻了过去,永远也没有了,一下就是十年。我们家被打开,书被抄走,父亲被抓走。总之,原来天经地义的法则就都不存在了。


02


想想世界比较奇怪,有人大,有人小,有人老,有人想抽出铅笔芯来,有人买菜,有人造了飞机和手枪。道本无名;有,名万物之母。至此皆嫌不足矣,还要延出万理,顺理而成章,好好地分出它个优劣来。


自从《进化论》西来,更常听”强者”,“弱者”,“优胜劣汰”。这“强、优、胜”是在一起的。那“弱、劣、汰”便也不得不在一起。本来胜为王,败为寇,话还含点贬义,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一来,就都成褒义了,全都往“强、胜”一边一站,也是,谁愿意站“劣、败”那一半哪,只等着淘汰还活该呢?这高低上下倒也一目了然,犯不上说败未必寇,胜未必王的怪话。


无奈人还闹出了历史,历史当然不肯停滞不动,尽管也常有话说“开倒车”,但更有话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管它向前还是向后,反正是沧海桑田,刚刚优胜,却又劣汰,这高低上下,十目百目竟也不得了然——你瞧胯下韩信,正“劣汰”着,不期就打败了霸王,正得意着“优胜”,却被吕后砍去了脑袋;吕后满门王候,辉辉煌煌,优胜得不得了,却不敌周勃一声“左袒”,顷刻即大朝覆没……


历史书翻翻,此长彼消,升升降降,时沉时浮,这高低上下如何才能定论?于是又有“笑到最后”的说法。“最后”在哪里?历史看也看不到尽头,“最后”见也见不到踪影,这笑终算是笑了,可如何才能达到这个“笑到最后”,却是尚不见先例。


03


曹操说如果他不当皇帝,那就太多的人要争当皇帝了。这是中国人的一个心态:如果我没机会当皇帝,我一定努力当上等人;有机会当皇帝,那一定当。


民国初年,中国也开始过议会制,可是据说每个议员都被收买了。鲁迅当时还说,人民骂议员是没道理的,因为人民自己和他们一样是可以被收买的。这不是制度问题,制度规定不可以被收买,没用,所以是人的问题,就是鲁迅说的

国民性的问题。鲁迅想过了,但是也没办法,中国人太彻底了。


西方人讲的是人的精神和社会现实的冲突;中国人讲的就是:人就是混土,要不然就是天空;不是如天观世,就是随波逐流。西方哲学中的进化论这一支中国人好领会,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间正道是沧桑。奈何不得。


04


世界的道理就是多数人的道理呵,强势的道理,物质胜利的道理。那有的人呢,他的表达,和这个道理先天就不和,遵守你这个道理,就表达不出他自己了,那他凭什么就是要遵守呵,又不欠你的是吧。你像毛利人,本来有他们的道理,忽然你过来了,你热衷征服,过来了,他得爬你的台阶了,他爬着就费劲,和他的性子不和,爬不过你是吧?于是你就说他们笨或者什么素质差。


05


有一个歌叫:我们亚洲,山是最高的,我们水远高昂着头。我说是不是你要站山上跟人家比个儿呵?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而且自己还不够,还“我们亚洲”,把亚洲都算进去。我不喜欢强的世界。太可笑了。
 
就是都是要目的,要结果的,要成功,要更成功;而其实生命唯一的真理就是“春来发几枝”——自然的生长。

《顾城哲思录》2021年1月最新版

06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

07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表达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个革命,也可能是个爱情,可能是搬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个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过程。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扩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

09

我觉得我经历的事情,结婚、上学、“文化革命”,这些重大的事情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些细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关的事物——我和另一个男孩儿把树枝往水里插,不断要把它插下去,插到水底下,然后树枝忽然漂走了,我们看见了第一个死人;我往王府井走,一个胡同口写着“革命胡同”;一个两个孩子说有人藏在我们屋子后边的芦苇丛里,拿一把刀……这个时候,事物整个变得奇异起来,发出一种光芒,好像地震时发出的光芒。


然后经过好多阴暗的绵绵下雨的日子,我感觉这个光芒并没有消失,它变成一些粉末,粘在很多微小的事物上,我也是这些事物之一;就好像忽然拉开抽屉,看见童年的铅笔、子弹壳、小图章,而所谓的信仰、爱情,也不过是这很多粘着淡淡光芒的事物中的一个。这时我才知道,一个事物没有消失,是因为它是跟我的生命在一起的。


10

失落的体验我是有过多次的,可以说在我到了岛上以前没有断过。比较早和强烈的一次,是我在重庆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红卫兵墓地。我看见了历史,就是一次一次人类精神光辉的闪耀,然后又趋于黯淡,这样循环往复的历史。革命在不断变成政治,爱情变成婚姻;我知道这都是人类延续必需的,但是它却又是跟人生命本身的愿望严厉冲突的。

一九八三年,我的思想走到过一个极端。我曾经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因为我喜欢中国;我甚至喜欢伟大的东西。后来我读了鲁迅的书,那个时候他说,谁都说自己是胜利者的后裔,皇亲国戚的子孙,谁也不愿说自己是失败者的后代。那么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于是我相信如果我的祖先不是杀人的人的话,不会有我。数千年的厮杀,杀赢了的得以繁衍。

不管是上帝还是自然,创造了这么多的人,包括动物,包括植物。却并不是让他们都活下去。那么如果你要认真想一下的话,你只要活,就是在让别人死,你每多活一分钟,就是继续让别人不能活。这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甚至从你迈入人的生命过程的最初一刻就开始了;因为你的生,便剥夺了别人的生,你把死推给了他们。

那时候我非常极端,我不能以我的祖先为荣,不能以我为荣,不能感谢造物主,对它充满了质疑。

11

鸡的世界与人世无别,只是少点文化,不相混杂。小鸡无知多动,母鸡琐碎,公鸡尴尬虚妄,与人一样,等级森严,一代代鸡如此近似,真像“百年孤独”,只是有的在春暮忽然透出清净的玉色,把人看呆了;每一代都有这个瞬间,优雅,平静,淡红的冠上有火焰。

文章来源:《顾城哲思录》2021年最新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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