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山水为洪,养心至雅”专版(下)周闻道:行走于雅
洪是什么,雅在哪里?
行走于洪雅,你会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慢慢地向你靠近。然后包围着你,浸润着你,直至俘虏了你。温馨的,美好的,惬意的,崇高的。不知不觉中,你浮躁的心变得宁静,偏狭的胸襟变得开阔,混沌的灵魂,也逐渐弥漫出一席清新之气。
主人说,这就是雅,洪雅的雅。
时在仲秋,桂花的香气融进了节令。也不是第一次到洪雅,这次的心境却不一样,总有一种“走进”的感觉。对,不是一般地走走看看,也不像过去那样带着烦俗的“任务”,不是日常的到来,而是带着灵魂,指向文化,指向这一方山水人文的根系。
行走于雅,能感受到什么?我感受到了一种力,力量的力,盘桓于这里,难见其影,难觅其形,又似乎处处感觉到它的存在,并悄悄地改变着这里的一切,最终形成雅的基因。
先并不知道这力来自哪里,要达到什么目的,只感觉到它的存在。一进入洪雅,就有一种东西慢慢地向自己浸润过来。然后逐渐加大,包括范围和力度,直至包裹住你。不是身体的某一部位,比如涉过小河时,足触及幽凉的流水,或清晨在田间散步,用指尖在草叶上轻拣露珠的那种感觉。而是概括的,整体的。身和心,都感觉有一种外在东西,正靠近,温润,柔软,清新,雅致。仿佛有位温情的女子,正朝你款款而来,欲与你窃窃私语。那略带香馨的发丝,不经意间在你的耳畔轻搔慢挠。在你期待着她将要告诉你什么秘密时,她又悠然而止,消遁于弥漫着桂香的阳光里。阳光变得柔和,身体是清爽的。人仍在行走,精神已经改变,嫁予了无尽的遐想与惬意。
直到深入洪雅后,我才发现,那力来自于绿。这不仅与那70%的森林覆盖率有关,更在于那种由绿沁入的气势。
记得,刚进入洪雅时,这样的感觉就慢慢生成。它令人想起春天的田野,和田野里的花木草叶,那种破土,含苞,发芽,生长,日盛一日,势不可挡。当然,这一切的完成,包括感受的力度和方式,都有一个过程,不算长,也不是在顷刻之间。是在洪雅行走的几天。从眉山出发去洪雅,从地理上说,过了丹棱,就跨过了成都平原与盆周山区的分界线。但实际情况要含混些。所谓分界线,由田野和浅丘相吻而完成。当浅丘出现的时候,林木就已开始。先稀疏而后茂密,先猥琐而后挺拔,唯有绿,是始终如一的底色。
当我穿行于瓦屋山百万亩原始森林的时候,那绿变成了一种立体的堆砌,层层叠叠,排山倒海般向我们袭来。浅处的苔藓、蕨草、黄荊子,中个的杜鹃、桫椤、枫树,伟岸的云杉、松树、楠木,等等,都只是代表,而非全部。事实上,瓦屋山的植物多达数千种,其中不乏名贵珍稀品种。当我泛舟雅女湖的时候,那绿是深邃的。下不见底,上不见天,平不见山川田野。视野迷濛,分不清彼此。游鱼与飞鸟,都归隐了,归隐于无,不知是怕我们打扰,还是为了修行。真正的天人合一。我相信,这不是因为雨,淅淅沥沥的秋雨;而是因为绿,洪雅山水的本来面目,就是这个样子。当我置身于柳江古镇的时候,那绿是复合的,被青山,绿树,老街,古屋,清流整合,天地万物,自然人文,水乳交融,分不清哪些才是绿的元素。
行走于雅,我还感觉到了一种悠远,令人敬畏的悠远。
悠远有多远?在洪雅,你不要说什么三皇五帝,盘古开天地式的传说,也不要动不动就去求证于所谓考古。那些并不可靠,不能全部诠释这里的秘密。如果尚史,就请你问问隋文帝杨坚吧。问问他是怎么想的,要在治内的隋开皇十三年,在这里设置县治。或者说问问司马迁,问他为何洪雅要分分合合千多年,分属犍州、义州、南安、严道、齐乐、益州、齐通、青州、眉山、嘉州、夹江,等等。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的曲折艰难,直到今天,才如此从容坚定,以一种神圣的雅示人。崇尚现实,可去问问瓦屋山的桫椤。问问它怎么从侏罗纪和三叠纪时期走来,以及那些两亿多年前的故事。比如,恐龙怎么成为这里主人的,瓦屋山与美亚里桑那州硅化木的关系。
当然,真正的悠远,不在于长,而在于深。所谓“山不在高,有仙财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瓦屋山的“仙”很多,老子,张道陵,葛洪,张三丰,哪一个不是在这里得道成仙之人。我始终认为,关于老子与瓦屋山关系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依据的。大量史料、碑文,还有那尊太上老君雕像,就摆在眼前,只需随手轻轻拈来,就会让人心悦诚服。何况,史料并没有确认,老子云游四方,修成正果之地在哪里,而老子与瓦屋山的传说,却代代相传,传诵了几千年,直到现在。一种虚妄之说,谁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大隐隐于市,大雅隐于洪。
这是我行走于雅,登临瓦屋山,翻开《道德经》,面对太上老君遗迹时的惊奇发现。这里的“大”,当然不是庸俗的规模、范围之类,而是雅的深度,或曰洪雅,一种与老子大道之理一脉相通,深隐其间的存在。在浩瀚的原始森林,面对自然,我体悟 “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意义。在高山与深谷,枯枝与鲜花,松土与坚石,飞瀑与冰雪间,我领悟事物的两面,以及它们的对立转化,试图真正弄明白“反者道之动”,“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及祸福相依的道理。面对凡俗的是非得失,走进瓦屋山,捧读老子,从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会豁然开朗,块垒尽释。在我们天天维稳,防这防那,为构建和谐煞费苦心时,来到瓦屋山,斜倚于一方林泉,品读老子,心里会有一种沉甸甸的堵塞:“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走进瓦屋山,你会感到,老子那些朴实而又悠深的哲学,与这方山水是如此契合。你会坚信,它就产生于这里;或者说,它只有产生于这里,于情于理于法(法度),才说得过去。
雅是一种包容,令人汗颜的包容。
在进一步走进洪雅时,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词。这里的隐,指的是雅,洪雅的雅。过去,多次到这里,大都是走马观花,停留于表面,根本没有把雅和包容联系在一起。我想到的只是词典里那些生茧的词,比如高雅,风雅,典雅,优雅,雅致,雅思,雅趣,等等。走进洪雅深处,了解了一些这里的地域文化密码后,我惊讶了。原来,那些词典里的雅,都是轻巧的,单薄的,甚至肤浅的,真正的洪厚之雅,在由这方山水造就的人文里。
触动我的,是将军和止戈的命名。
它们分别是洪雅的两个乡镇。不必重复那个令人震撼的故事,它已流传了千年,融入这方山水,任何重述,都是多余。不能自已的是追问,那个不知名的将军,带着至高无上的天命,千里迢迢,赶到洪雅,是要杀人的,诛杀县人董济民。可为什么来到洪雅,竟将高举的利刃刺向了自己?仅仅是为了正义,了解了奸佞的陷害吗?非也。是洪雅这方大雅包容的山水人文,钝化了将军的意志,用死,捍卫一种雅的尊严。还有汉昭烈(刘备)与武候(诸葛亮)会师于此,雍闿宾服,隔岸止戈的往事,不也是包容的神奇魔力。
感觉往往是肤浅的。在形而下的行走里,去解读洪雅,难免盲人摸象。好在,解读只是一种自我求释方式,不影响存在。存在先于本质。不管你是否捕捉,是否把握,那洪那雅都存在。
行走于雅,最难能的,是对洪雅的发现。
作家简介:周闻道(眉山作家),在场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场》杂志主编。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十月》《花城》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在香港《信报》等担任财经专栏作家多年,在《美文》杂志开辟专栏。出版《点击心灵》《七城书》《对岸》《边际的红》《家的前世今生》《庄园里的距离》《暂住中国》《国企变法录》等文学专著10部,经济学专著3部。先后获得孙犁散文奖、首届西部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