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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散文】李云:哑秋

2015-04-20 李云 在场主义散文

她叫秋,别人都叫她哑秋,她是一个哑巴。

  二十年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文瑛腆着大肚子去水泥厂上班。时值冬夜,黑咕隆咚的,下着鹅毛大雪。文瑛从家里出发,打着手电筒,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了不到几百米,肚子就开始痛了。她想转回去,可脚步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只好在路边坐下来。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生孩子的事情半点不由人,说来就来。没办法,文瑛只好在冰天雪地中孤独地体验着分娩的阵痛。她希望遇见一个熟人,替她传一个口信,或是将她送到镇上的医院去也行。可就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文瑛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撕心裂肺地把哑秋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有个下夜班回家的煤炭工人经过,发现她昏倒在那里,手里抱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他起了善心,把文瑛母子送回了家里。

  很多年以后,奶奶告诉哑秋,你母亲将你生在路边,感染了风寒,坐月子期间就去世了。哑秋眼里噙满泪水。

  哑秋眼里写满疑问:爸爸哪里去了?他为什么没有守在妈妈身边?奶奶看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再无下文。

  哑秋上小学时才明白,父亲在她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去世了,到小煤窑下井挖煤被打死的。在狭窄的坑道内一方巨石从父亲头顶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撒手尘寰了。哑秋想象着那个血淋淋的场景,常常难过得睡不着觉。家里有一张父亲的遗像,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眼里含着笑,看上去健康俊朗。哑秋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可惜的是一面也没有见过他,不曾得到过他一丝的温情。

  清平镇的房屋大都是明清时代留下的建筑,清一色的木质青瓦房,由于年代久远,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容易给人斑驳肮脏的感觉,而且阴暗潮湿。房屋进深很大,里面都有一个小天井,不多的光线照在地面上,显得幽深阴暗。对于爱好摄影的游客来说,这些古老的建筑是他们的至爱,连街面上那些有点年代的青石板也很有拍摄价值。不过对居住在里面的人们来说,他们早就住够了,巴不得哪天搞开发了,把他们都迁到城里去。

  主要街道有三条:禹王街、香椿街、万圣街。哑秋的家在禹王街上,靠东边最后一排房子。哑秋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哑秋是看着奶奶抹眼泪长大的。不记得奶奶当着她的面,流过多少泪,叹过多少气。

  奶奶是一个曾经裹过足的小个子女人,解放前给有钱人家当过几天丫鬟。解放后嫁给了满脸都是麻子的爷爷,然后分了一间房。这就是哑秋出生后看到的家。有一次奶奶对哑秋讲起了关于爷爷的往事,她说,你不知道你爷爷长得有多丑,脸上的麻子,像豆子那般大。不过他对我很好。说着说着,奶奶就叹了口气,眼角上挂着一层霜花一样的东西,哑秋想肯定是咸的。

  别人都有父母疼爱,唯独自己没有。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哑秋开始明白些事理了。她知道自己不仅是个可怜的孤儿,而且还是一个哑巴。她能听见别人说话,可就是不能发声。哑秋觉得很多不幸都让自己全赶上了,老天真是待人不公。

  奶奶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说,秋,咱就认命吧。别人不疼你,奶奶疼你。奶奶眼睛有些不大方便,看人眯着一条缝。可奶奶对哑秋很好,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要是有哪个野孩子欺负她,奶奶就会拿着扫帚追着他们打,直到人家求饶,答应不再冒犯哑秋为止。记得有一次,对门的许二娃把一只死耗子塞进哑秋的衣服领子里,吓得她魂飞魄散,好一阵子都缓不过神来。奶奶找上门去,和许二娃母亲理论了半天,看着她把许二娃狠狠教训了一顿。要不是奶奶罩着,哑秋不知会受多少欺负。

  哑秋本不想读书的。奶奶说,不行,你必须学点文化,将来才不会吃亏。奶奶拉着哑秋的手,对镇中心小学的王校长说,哑秋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娘的,又不会说话,不学点文化,我担心她将来的生计成问题。王校长笑着说,老太太,你这个认识很好,她是应该学点东西。你放心,交到我们手里,我会特别关照的。

  就这样哑秋上了小学。每天上学前,奶奶都会叮咛说,说不出来没关系,你把老师教的牢牢记在心里就行了。

  哑秋的班主任叫彭老师,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可哑秋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她管不住学生,而且上课经常迟到。哑秋喜欢另一个班的班主任,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她的头发很好看。她还很会跳舞。哑秋做梦都想跟她学跳舞。可她没法表露出来,也没有机会表露出来。因为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别人都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是彭老师,经常嫌弃她拖班上后退。她的成绩并不理想。

  六一儿童节那天,班主任老师发糖给大家吃,轮到哑秋时只得到了两块棒棒糖,别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哑秋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强忍着眼泪跑回家去。她把两块糖交到奶奶手上。奶奶说,我不吃,你吃。哑秋摇了摇头。奶奶逢人便说,哑秋这孩子有孝心。不枉养她一场。哑秋的委屈奶奶一点儿都不知晓。

  许二娃仍然经常欺负哑秋。他喜欢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偷偷塞进哑秋的书包里,诸如青蛙、癞蛤蟆、毛毛虫。经常把哑秋吓得惊慌失措,又不敢向老师告状,怕引起更大的报复。久而久之,哑秋吓得不敢去上学了。

  哑秋的表现让奶奶很失望。有天早晨她拉着哑秋去上学,走了几步,哑秋拼死不去。奶奶又是劝又是拽,都不起作用,哑秋就是不走。末了干脆坐在地上,死也不起来。奶奶见状只好把哑秋领回家来。

  到家后,奶奶对哑秋说,你这么小的年龄不好好去上学,将来怎么生存啊。哑秋眼泪汪汪地望着奶奶,摇了摇头。奶奶说,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找他去。哑秋还是摇了摇头。奶奶再次叹了口气,这闺女,我拿你真是没有办法。

  哑秋离开学校两年多了。她已经记不起上课的老师、同学以及都学了些什么。每天跟在奶奶身后,在镇周围转来转去,拾废纸、破铜烂铁、矿泉水瓶,然后卖给收购这些东西的外地人。哑秋的眼睛特别敏锐,总是先于奶奶发现值钱的东西。要是遇上坡坡坎坎的,她就阻止奶奶去检。奶奶腿脚不灵便。一个月下来可以卖几百块钱,加上政府给的一点儿低保,基本上够两个人的开支。但哑秋很少穿新衣服,都是好心人送给她的旧衣裳,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哑秋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像蝴蝶一样在老街上穿来穿去。她是安静的,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倔强远远超过同龄人。生活的艰涩催生着哑秋的早熟。

  哑秋喜欢听小镇的雨声,滴滴答答、清空神秘,像奶奶带着她到庙里烧香听到的诵经声一样好听,听着听着,生活的愁苦好像就化了,看不见了。小镇的雨水很多,一到秋天更是三天便有两天雨,雨倒是不大,但缠绵凄切。这样的日子,哑秋哪也不去,只安安静静坐在街边听奶奶她们摆龙门阵。和奶奶年纪差不多的那些个老妇人,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她们的故事总是围绕着女人展开,过去的,现在的,甚至还有电视上的。这些女人的结局都很悲惨,不是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就是过早夭亡。哑秋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女人的面孔,美丽的,丑陋的,哀伤的,一起在她眼前晃动。还包括母亲那张苍白的脸。

  母亲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和奶奶一起检破烂的日子里,哑秋到过母亲曾经上班的水泥厂,一幢破破烂烂的厂房里面,矗立着一根很大的烟囱。到处是灰尘,长满了杂草。厂房的门口无人看守。这个厂子已经关闭了。奶奶指着一个废弃的车间对哑秋说,你母亲当年就在那里上班,搞水泥包装,每天下班满脸的灰尘。哑秋使劲盯着那个地方看,想寻觅出母亲的一丝影子来,可只有惆怅和失望。

  冬天到来的时候,小镇开始下雪了。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属于火炉、木炭、闲人、某些冬眠事物的世界。每当到了这个季节,哑秋就感觉特别无聊。视线所及满眼都是萧条冷落,生活变得特别无趣。不过,当大雪封山,积雪把周围的一切都覆盖住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这个银色的世界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哑秋想,要是母亲在的话说不定也会喜欢。不知为什么,哑秋料定母亲像她一样喜欢下雪。

  晚上睡在阁楼上,即使不开灯,哑秋也能看见对面山坡上晶莹的雪光。还能听见树枝上的积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有时树枝被积雪压断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悠远神秘。这样的夜晚,哑秋很迟才睡着,在梦中她和母亲无数次相遇,母亲给她买了很多吃的东西,还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她穿着新衣服在雪地上自由奔跑。

  奶奶的眼疾发了,看见雪光就流泪,这是多年前落下的毛病。奶奶说,哑秋,这个冬天我们就不出门了,等雪化了再说。奶奶手里的钱只够这个冬天的开销,而且必须节约才能维持到春节之后。哑秋不想让奶奶为难,即使穿着薄薄的衣服也从来没有说冷。

  雪连续下了十来天,房顶上的积雪堆了有一尺多厚,眼看房梁都要被压断了。镇上人就爬到屋顶去铲雪,一时间街上堆满了大团大团的雪块。太阳出来一晒,流出漆黑的雪水。满条街道都是湿漉漉的。哑秋家房梁上的雪是奶奶请人帮扫下来的,奶奶至少对人家说了十句感谢话。哑秋想等她长大了,这些事情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做了。哑秋每天负责做饭,照顾奶奶一日三餐。哑秋做的饭餐有盐没味的,可奶奶一个劲儿说好吃好吃。哑秋知道,奶奶是在鼓励她。奶奶说,女孩子就要学会做家务活,将来嫁人了才不会被婆家嫌弃。哑秋觉得这个事情好遥远,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屋子里不生火冷得跟地窖似的。哑秋跟着奶奶去附近的煤矿背煤回家烤火。哑秋每次能背几十斤,奶奶也只能背几十斤。祖孙俩嘿哧嘿哧背回家和上泥巴放进炉子里烧。有一次哑秋独自一人去背煤,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了,流了血,背上的煤撒了一地。哑秋很懊恼。这时有个矿工下班回家,他把哭泣的哑秋从泥泞的地上拉了起来,帮她将洒落在地上的煤捧进背篓里。最后把哑秋一路送回了家。哑秋心里很感激他,吱吱唔唔地说了一堆话,可人家一句也听不明白。那男人朝她摆了摆手,笑了笑就回家去了。哑秋知道他的家在乡下,一个很远的村子,走路要一个多小时。村子里长满了楠木,奶奶带她去过一次。

  屋子里的炭火生起来了,有股呛人的烟味,但很暖和。吃过晚饭后,奶奶靠在火炉边睡着了,满头的白发,额头布满了皱纹,眼角还沾着眼屎。奶奶衰老的样子让人垂怜,哑秋想她应该为奶奶做更多更多的事情,让她不再劳累、不再操心。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山坡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小溪里的水重新流动起来,泥土也变得潮湿了。最先绿起来的是那些山坡,小草今天长出一截,明天长出一截,慢慢地就整个变绿了,像有人拿着画笔涂抹上去似的。鸟儿也变得活跃起来,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一会儿又被什么声音给惊飞了。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春天,有花开,有鸟鸣,远比雾气沉沉的冬天要温暖明亮许多。重要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都是新的。

  过了春节,哑秋就满十五岁了。她个子长高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眼睛黝黑晶亮。略显不足的显得有些瘦弱,那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看见哑秋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变成一个美女了。

  哑秋再也不愿跟奶奶去拾破烂了。她想挣更多的钱,好好养活奶奶。

  哑秋到了一家煤矿上班,是经人介绍去的。奶奶死活不让去,担心哑秋年龄太小,没有力气,吃不了那份苦。奶奶细声细语地说,哑秋,再等等吧,长大些再说,奶奶还有力气养活你。哑秋看了看奶奶,固执地摇了摇头,走了。

  哑秋打工的这家煤矿,老板姓张,是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腆着个大肚子,指头上套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大戒指。一脸的福相,看上去就是有钱人。他是镇上最先发迹的暴发户之一。他有三个儿子,他给每人都买了一台东风牌货车,搞运输,把小镇上的白煤运到外地的蜂窝煤厂去。另外,他家新修的楼房也是镇上最漂亮的房子。张家父子是镇上的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招呼。

  镇周边的煤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十家,漆黑的矿洞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幽灵的眼睛。山体大都裸露着,上面堆满了黑色的煤矸石。

  每年小煤窑都会出事。有时死一两个人,有时是三五个,最多的一次死了八个。死者家属哭哭啼啼的,带着一大帮人到煤矿,寻求解决。县里面的人、镇政府的人把死者家属还有涉事的煤矿老板召集起来,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就赔偿问题达成协议。死者家属领到钱后才同意把尸体运到峨眉或者乐山去火化。

  每次煤矿死人后,人们都会议论好一阵子。内容不外乎是怎么出事的,煤老板赔了多少钱,死者家属领到多少钱,煤老板又被罚了多少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和一串串数字联系在一起的。最先一条人命是几万块钱,十万块钱,后来涨到二十万、三十万。据说物价水平在不断上涨。这要看是在哪个年代出的事,八十年代中期就很廉价,像哑秋的父亲死后就没得到多少钱。

  父亲那条命真是太不值钱了。哑秋想。

  第一天到小煤窑上班,负责分配工作的工头对哑秋说,你就去抬煤炭吧,需要的时候你再给下井的工人烧烧洗澡水。哑秋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哑秋便天天到煤矿上班,早出晚归,从不间断。

  哑秋每天的工作是和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抬煤炭,将煤场堆积的煤炭铲进一个箩筐中,然后再抬到等待运输的货车上。有时是大东风汽车,有时是小型运货车,甚至还有拖拉机。装一车煤的价格也不一样,大车15元,小车8元。装好车后,从个体司机手中接过钞票,然后所有参加装车的人平分。多则七八人分,最少的时候也是四五人。一天下来可以装十几辆车,生意少的时候也要装四五辆。每天可挣五十到一百元工钱。

  刚开始,装车的妇女们嫌哑秋年龄小,力气不大。后来慢慢就喜欢上了这个性格倔强的小姑娘,她不说话(大家后来才知道她不会说),只顾埋头铲煤抬煤,手上磨起血泡也不见她皱一下眉头。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很能吃苦,要是换了和她同龄的女孩子,说不定早就哭爹喊娘了。她们都知道哑秋从小没了爹娘,是跟奶奶长大的。不由得心里起了一点儿同情,这些农村妇女别看一个个五大三粗、言语粗俗,其实都很善良。哑秋很乐意和她们一块儿干活。

  无车可装的时候,哑秋便坐在一条矮板凳上,看她们织毛衣、纳鞋底。对面山坡上,矿井里的煤车一车车推出来,每车重量约1吨左右,沿着铺好的轨道飞速驶来。到了铁架处戛然而止,头戴藤帽、满脸煤灰、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的矿工弯下腰来,打开矿车边门,那些乌黑发亮的煤块便顺着铺在山坡上的铁皮呼呼滚下来,自动落在煤堆上。这个办法很聪明,大大减少了人工运输成本。

  哑秋正对面是一个专为煤炭工人开的小餐馆,四周用竹篱笆围成,房子顶部盖着油毛毡,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这样的饭馆只能用肮脏简陋形容。里面倒是挺宽敞,摆满了七八张吃饭的桌子,桌子上沾满煤灰,即使每天擦上几次总也擦不干净。走出矿井的矿工们常常在这里大块吃酒、大碗喝酒,酒足饭饱后才骑着破烂的自行车回家去。

  很久以后哑秋才明白,这些矿工们之所以天天大吃大喝,是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自己职业的危险性,说不定前脚进去,后脚就被人抬出来,享受不到生活的滋味了。所以趁活着就要好好享受。除了爱喝酒,他们还喜欢赌博。有的矿工把一个月的工资输得一干二净之后,回去无法向老婆孩子交待,就找老板借,在下个月的工资中扣除。如此周而复始,到过年也不得安宁。

  哑秋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男人。冒着生命危险挣的辛苦钱就这样输出去了,实在太可惜。

  每天中午,哑秋也在这个馆子吃饭。固定的菜肴是一盘豆花、一两炒肉。她懂得节约,每天上车的钱都回家如数交给奶奶。

  哑秋的腰变粗了,胸脯也高高鼓起了,完全是个成熟的少女了。力气也变大了,两百多斤的煤筐抬到车上去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年哑秋18岁,就像一朵山野的雏菊,正在慢慢盛开。

  哑秋开始喜欢打扮了,有事没事就拿个镜子照,奶奶说,这孩子春情萌发了。哑秋不知道,奶奶已经私下托人帮哑秋物色对象了。奶奶希望她嫁一个好人家,死的时候才能阖上眼睛。奶奶眼里的好人家,要么是水电站上班的工人,要么是学校教书的老师,旱涝保收,没有危险。

  中秋节这天傍晚,哑秋突然带回了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二十来岁,个子高高的。奶奶很是惊讶。年轻人很大方,还没等奶奶开口,便主动叫了声奶奶。他把手里的东西:一袋苹果、一袋梨子、几斤猪肉放在桌上,自我介绍说他是哑秋的同事,在同一家煤矿上班。哑秋红着脸望着奶奶,眼里闪过一丝胆怯。

  奶奶像审犯人一样,不停地问东问西,搞得年轻人很是狼狈,坐了一屁股(地方方言,时间短暂的意思)就走了。哑秋把他送出门去。

  回来后奶奶问哑秋:他是你耍的男朋友吗?哑秋红着脸点了点头。奶奶说,你糊涂啊。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我不同意你找个打煤炭的结婚。哑秋坐在凳上一动不动,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奶奶感觉非常陌生的东西。

  这天晚上祖孙俩生平第一次打起了肚皮官司,互不搭理。吃饭也是各吃各的。吃完饭后哑秋就上楼睡了,把奶奶一个人晾在那里。

  哑秋看中的年轻人叫谢天平,别人都叫他谢二娃。家住离小镇三十多公里外的谢弯村,赶一次集来回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镇上姑娘怕走路、怕干农活,都不愿意嫁到农村去。但哑秋不这么认为。

  哑秋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天平的,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抬完煤后,哑秋去洗澡房洗澡。洗澡房在碳坝坝上头,要爬一道坡。哑秋上去的时候,没注意坡上一块石头滚了下来,哑秋惊慌着躲到一边,但还是砸中了她的膝盖。哑秋疼得直不起腰来。天平下班正好路过,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幸好那块石头并不大,没给哑秋造成严重的伤害。第二次接触是在那家馆子吃饭,天平正和几个矿工在喝酒。哑秋吃完后去付账,老板说已经有人给了。哑秋用手比划着,老板说,谢二娃给的。正在喝酒的天平咧着嘴冲哑秋笑了笑。哑秋脸一下就红了,感觉心里揣着只兔子似,心砰砰直跳,赶紧走了出来。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

  有时下班后,天平故意不走,站在碳坝坝看哑秋她们上车。几个妇女七嘴八舌打趣开了,一个说,谢二娃,下班了还不回家,你在等谁啊?另一个说,是不是看上哑秋了?要不要我们帮你撮合撮合啊?谢天平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就看上哑秋了,怎么的?哑秋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但苦于不能开口说话。如果能说话,她就狠狠骂他一顿。他的笑太邪恶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把人的魂儿都要勾走似的。

  听人家说,谢天平有个姐姐,但已经出嫁了。父母都很老实,家境还不错。哑秋暗暗观察,谢天平不抽烟,也不像其他矿工那样爱打牌。就是人太轻浮,喜欢乱开玩笑。文化水平不高,像她一样也只念过几年小学。

  哑秋生平第一次收到情书。那天下午趁没人注意,谢天平偷偷塞给哑秋一样东西。哑秋回家拆开看,发现是一封信。字写得歪瓜裂枣、曲里拐弯的,但哑秋还认得。满纸都是情啊爱啊的东西,哑秋看完后脸就红了,像喝醉酒似的,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所终,梦里全是他的影子。

  更让哑秋难忘的是,有天哑秋没去上班,谢天平拉着她偷偷去县城逛了一圈。那是她第一次进城,满眼的花花世界,很是新奇。天平还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回去后她偷偷放在箱子里,一直不敢穿,怕奶奶责备。

  哑秋想能找个像谢天平这样的人就不错了,只要人家不嫌弃。奶奶再反对也没用。我们清平镇的女人就这性格,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

  奶奶说,不知哑秋这孩子被人家灌了啥子迷魂汤,明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去跳。唉,真是愁死我了。

  哑秋下班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干脆不回家。

  奶奶决定到谢天平家看看。奶奶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走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从早晨走到下午才到谢天平家。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小山村,有住户十来家,零零落落散布在高低不一的山坡上。村子里很寂静,当有陌生人进村,大大小小的狗都会一起狂吠。看得出来,这个村子都是男人外出打工挣钱,女人在家种地喂猪。谢天平家是一座四列三间的木头房子,门前一片水田,屋后一排竹林。环境倒还清幽。

  见到谢天平他母亲,奶奶劈头盖脸地说,我不同意你儿子和哑秋耍朋友。

  谢天平母亲拍拍围裙上的糠皮屑,赶紧给奶奶让座,并笑着说,老太太请坐,有话好好说。儿女们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个儿做主。

  接下来的谈话变得异常艰难。

  奶奶说,我家哑秋是个哑巴。

  谢天平母亲说,知道。我们不嫌弃。

  奶奶说,哑秋从小没爹没娘,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谢天平母亲说,知道。

  奶奶说,哑秋他爹是下煤窑打死的,我不愿意她再嫁给打煤炭的。

  谢天平母亲说,老太太,我还是那句话。儿女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做主。

  奶奶说,说一千道一万,我都不同意他们结合。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奶奶气得水没喝一口就走了。后来哑秋知道奶奶找过谢天平他妈理论,三天都没有搭理她。哑秋铁了心要跟谢天平好,奶奶对此一筹莫展。

  邻居徐大娘劝奶奶,哑秋这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你就随她去吧。辛苦那么多年你也该歇歇了。

  奶奶说,我担心她将来受苦,放心不下。

  徐大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再瞎操心了。再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只要哑秋喜欢就行。

  也不知怎么回事,奶奶最后还是转过弯来,不再反对哑秋的婚事。这一年桃花吐蕊的时候,哑秋出嫁了。

  哑秋的婚礼是我见过的最简单的婚礼了。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披红挂绿,没有吹吹打打,酒席也只备了几桌。不像镇上其他人家嫁女那样铺排。男方家来了十多个小伙就把哑秋给接走了。哑秋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脑后别着一朵小花。她流着眼泪,恭恭敬敬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就转身走了。

  送亲的人也没几个,这不奇怪,哑秋家本来没有多少亲戚。我估计哑秋也不在乎,能够顺利嫁出去她已心满意足了。

  哑秋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隔三五个月回家看望奶奶一次。每次大包小包的给奶奶带很多吃的,大米、猪肉、蔬菜、水果,还有饼干、瓜子,她知道奶奶喜欢。她本想把奶奶接到乡下和她一起过,可奶奶死活不同意。她说,人老了,哪里都不去,还是呆在自己家里好。哑秋不知求了多少次,奶奶总是不答应。奶奶的性格也像哑秋一样固执,哑秋担心哪天奶奶死在床上可能都没人知晓。

  哑秋婚后不再去煤矿上班,她和婆婆一道在家种地喂猪。她已经学会了很多农活,这都是婆婆悉心指导的结果。婆婆对她很好。天平照常去煤矿上班,每个月的工资都如数交给哑秋。天平果然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这点让哑秋很满意。可有些事情却难于启齿,天平很喜欢做那种事情,不管下班回家有多晚,也不管有多么疲惫,都要把哑秋弄醒,折腾一番。一开始哑秋很不喜欢,后来就慢慢好了。哑秋心里的幸福正像山坡上盛开的野花一样,热烈、隐秘,但不招摇。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盼着孩子早点出生。

  农闲的时候,哑秋喜欢坐在门前的凳子上,一边看远处的青山,一边织毛衣、纳鞋底,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穿的用的。谢弯村平日在家的人不多,男人都到外面挣钱去了,只剩下些婆婆大娘在家。哑秋偶尔听她们摆些长脚龙门阵(地方方言,闲杂琐事的意思),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混过去了,就等着天平下班回家,吃饭、看电视、睡觉。要是哪天天平没有按时回家,哑秋心里就特别紧张,担心他出事。天平有次对哑秋说,我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哪容易那么快就死去。你别担心。

  天平告诉哑秋,下井挖煤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危险。井下有很多山耗子,这东西最警觉,一有风吹草动就提前预警。矿工们习惯称它们是老板。

  天平笑着说,我们有老板保佑,准保出不了事。

  哑秋还是不放心。

  一晃眼哑秋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奶奶特意从镇上赶来看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哑秋留奶奶耍了一个多月。奶奶帮着她照看孩子,给孩子洗尿布、换尿布,什么苦活脏活都做。哑秋仿佛看见奶奶当年照顾自己的情景,眼圈一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她欠奶奶太多太多了,这辈子都无法报答。

  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并不富有的家庭带到了许多欢笑。公公婆婆都很高兴,天平也很高兴。下班回家后他抱着孩子亲个不停,哑秋则一脸幸福地看着他们。

  天平干活的劲头更足了,他说他要挣更多更多的钱,给孩子攒着,将来供他上高中、读大学。

  他给孩子取名叫光宗,还说将来生第二个小孩就取名叫耀祖。连起来就是光宗耀祖。

  想得挺美的,不过说心里话,哑秋愿意给他生更多更多的孩子。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天平家的亲戚朋友。只有遇上红喜白丧,村里人才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气氛很热烈。天平忙前忙后招呼客人,不知喝了多少酒。临睡前,天平醉醺醺地对哑秋说,我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然后就倒头睡了,鼾声大作。哑秋想的是,我不要最好的生活,我只要你平安活着。

  这一夜,哑秋没有睡好。他一会儿看看天平,一会儿看看孩子,红着眼睛,熬到天亮。

  奶奶到底留不住,她说,孩子满月了,我也该回家看看,说不定屋子长青苔了。

  地里的庄稼开始收割,婆婆一大早就上山去了,要到晚上才回家。家里的活路全落在哑秋身上,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喂猪,还要做饭,忙得脚板皮不落地。好在哑秋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从不叫苦。她把家务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做好晚饭等着大家回家,然后还要负责洗碗刷锅。她觉得自己是最轻松的,丈夫、公公婆婆都很辛苦,自己应该多做点事情。天平近来瘦得厉害,哑秋很心痛。等孩子长大些,能脱手了,她想到煤矿去,帮丈夫分担些活路。但是天平死活不同意,他说,男主外,女主内,你只要把孩子带好,把家务事料理好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

  孩子长到两岁,哑秋变得又黑又瘦。手上长了层厚厚的老茧,和谢湾村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从镇上嫁过来的。不娇气,朴实,本分,心眼好,人家都说,不知谢二娃这小子哪世修来的福,娶到这么好的女人。不光男人羡慕,女人看着也很眼红。哑秋不知道人家这样看她,只知道在田间地头不停地忙碌。栽秧、插秧、薅草、施肥、下种、摘茶叶、挖野菜、劈材禾、割猪草,见什么,干什么,不知疲惫。就连天平都很佩服他女人这股狠劲。天平劝哑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累垮了。哑秋摆了摆手,意思说,年轻不多干点,老了怎么办?

  哑秋有个愿望,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为孩子留着,将来供他上大学。她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过年的时候,天平给她买了一件羽绒服,哑秋很不高兴,怪他乱花钱。一起上班的工友对天平说,你婆娘太节约了。要是我老婆,巴不得天天穿新衣服呢。天平笑笑,没办法,从小穷怕了。

  2012年的这个春节,哑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腊月二十开始,天天都在下雪,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还在下。漫山遍野的雪原,铅灰色的天空,烘托出一股浓浓的年味。哑秋很喜欢这样的景象,从小到大都看不够。只有置身于这个白色的世界中,哑秋才会忘记自己的身世、遭遇、生活的种种烦忧,获得暂时的超脱。辛苦一年该好好歇息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团圆饭,然后是看电视、放鞭炮。初一那天,哑秋破天荒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她和天平一直赖在床上,体会着那份久违的激情与冲动。孩子在外面哇哇大哭,天平也没有停止动作。

  过年那几天时间过得飞快,吃吃喝喝、拜亲访友,很快就过去了。哑秋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眼看就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晚上,照例是全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年饭,天平喝了很多酒。但不像往常那样话多。他第二天就要到煤矿上班。他说他不想在原来那家煤矿干了,老板太抠门,他要换一家。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公公还和他吵了几句,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但天平还是坚持要换。

  吃过饭后,哑秋先把碗洗了,然后再把孩子哄睡着,放到奶奶床上。夫妻俩回到屋里,天平搂着她,又想做那事。哑秋配合着他,两口子又舒舒服服弄了一回。完事后,天平捧着哑秋的脸说,真好,哑秋,你让我幸福死了。哑秋看到了窗外莹白的雪光,风把竹林吹得涮涮作响。天平很快就睡了。哑秋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到半夜,哑秋忽然听到堂屋传来蹦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声音。那里放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木,是公公婆婆的。哑秋心惊肉跳,隐隐约约有种不祥之感。看了看天平熟睡的脸,哑秋使劲掐了掐自己,还使劲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一大早哑秋就扛着把锄头翻地去了,这是婆婆布置的活路,把后山那块地翻好后,准备栽洋芋(俗名土豆)。还没到中午,哑秋看见村里有个中年人急冲冲向她跑来,原来是和天平一起下井的王大哥,他边跑边喊:不好了,快点跟我走,你家天平出事了。一开始哑秋还有些迷糊,等到明白过来,哑秋就像根树桩一样一头栽在雪地上,手指触到满满一片冰凉,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肺一下就掏空了……

《在场》2015年春季号●在场写作



作者简介:李云,青年散文家,曾在《中华散文》《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四川文学》《青春》《美文》《广西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入选过10余种选本。现居四川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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