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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2015·秋 | 穿越千年 对话东坡——三苏散文的当下关怀

2015-10-05 在场主义散文

穿越千年 对话东坡

三苏散文的当下关怀


嘉宾:贾平凹 孙绍振 谢有顺

录音整理:晓来轻酌 暮千雪

地点:眉山中学

时间:2015年8月21日


三苏故里,文学在场。

2015年8月21日上午9点30分,“穿越千年对话东坡”名家对话活动,在百年名校———四川眉山市东坡区眉山中学举行。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著名文艺理论家,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博导孙绍振;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同台精彩对话三苏散文的当下关怀……


苏东坡的才太大,只有了解了他的全部,才能读懂他的文章


主持人:孙绍振

贾平凹先生居然被我们请来,我知道他很忙,能请到他是非常不容易的。我们这里虽然是苏东坡的故乡,但毕竟不是国际大城市。贾平凹先生能来,当然原因很多了,第一个是在场主义散文奖,他是获奖者。第二个原因,四川这个地方很有名的,青山绿水,川妹子也长得特别漂亮,也许贾平凹有这样的考虑。谢有顺先生也是很不容易的,到了广州,就有人让我请,请不到的话就帮帮忙,我说我没有把握,因为他也太忙了。广东美女数量上不亚于四川。今天我一看美女如云,如果苏东坡在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因为苏东坡也很喜欢美女。当然我也喜欢。现在请三位喜欢美女的先生对话,首先邀请贾平凹先生谈一谈。对话主题已经明确,但不局限。随便谈,讲到哪里谈到哪里,不想谈了就不谈。


贾平凹:

我先谈几句吧。我说的话大家可能听不懂,因为昨天会议后,就有人说听不懂我讲话。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不管大家能不能听懂,我只能说陕西话,因为我只会讲陕西话(孙插:因为贾平凹先生说过,只有普通人才讲普通话)。

本来吧,对安排的这个活动,我自已压力特别大,一方面是我特别喜欢苏东坡,但是一直没有研究透。后来会议安排孙老师和谢有顺一块来。这次活动,是我第一次见到孙老师。昨天,孙老师一发言,下来就有人就说,那个人说得真好,那个人古今中外啥都知道。我也觉得这个人真了不起,口才那么好,而且能融会贯通,年纪这么大了还气势饱满、风趣幽默,太了不得了!谢有顺是孙老师的学生,他俩是正儿八经的师生关系,谢有顺也得老师的真传,口才了不得。他们两个来,我就不害怕了。

眉山我是第二次来。昨天在会上我也说了,这次来眉山,一是为苏东坡,一个写文章搞文学的人,不到这个地方来,你的文章也不会长进;二是因为在场,我昨天在散文研讨会上也谈了。我第一次去山东,到孔府的时候,那个孔府对面就是一个书店,老板让我在那里搞签名售书。我说千万不能在这里,有句话说“孔子面前不言书”,在这里卖书犯忌讳哩。我昨天在研讨会上也说了,感觉在苏东坡家乡说散文,似乎也不合适,在这儿谁要说自己文章写得好,不敢说这话。今天我们三个只能在这聊一下苏东坡。

我二十年前来过眉山,当时还不是眉山市,叫眉山县。在眉山县唯一看的就是三苏祠。当时还只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也没啥东西,后边有几个小房子,放的苏东坡一些东西,对那几个小房子印象特别深。这次来完全变样了。

苏东坡确实是千古第一文人。当然,了解这次会议是谈散文,要谈苏东坡的散文,要把苏东坡说透,不仅要看其散文,还要看其词,看其诗赋、绘画、家世、时代背景、仕途、经济、政治建树以及爱情亲情友情等一系列综合起来看,全面了解以后,才能读懂苏东坡,也才能读懂苏东坡的散文,才能了解苏东坡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什么品种。每个人都跟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

中国历史上,所有人对苏东坡都是佩服的。苏东坡确实气势太大,才太大。在中国历史上,看了其他人的文章,看了其生平后,一般都可以找到规律。唯独在苏东坡这里,你怎样研读,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写出来的,找不到规律。一般人写东西,看他写得特别艰难,看他推敲,写得很辛苦。而苏东坡不会,因为他的气势太大,才太大。一般人写东西,太辛苦,太讲究,硬是靠努力写出来的,他不是,他才太大,顺口就说出来了。在中国诗人里面,一个李白一个苏东坡,写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平易近人,顺嘴就说出来了。别人的诗特别讲究,他俩的诗词不艰涩,又不做作,但是里边却蕴含了太深的东西,所以说他的才气太大了。我看历史上大家的文章,为了学人家,就把人家的所有作品文字全搜出来看一看。当时看《古文观止》,看到归有光、张岱的文章,特别喜欢,觉得《古文观止》里收集的太少,就到处找,把他们的文章都过了一遍。后来发现,他们也就写了那三、四篇好的抒情文章,其他的都是谈天说地的,或给别人写序的,或过寿送朋友的。因为这些东西里边才能把天地人说清。研究透了天地人,才能写出有意境的散文。就比如说,一个大土堆上只长一棵苗的时候,那棵苗肯定长得粗壮。所以每个作家都是这样,苏东坡更是这样。苏东坡一生大量地做其他的事情,他一方面才气特别大,一方面他从事不同的工作,也为他积累了太多的社会经验,他才写出了这么多好的文章。


孙绍振:

贾先生谦虚了,可是我感到讲话的内容非常丰富。我估计在座的各位听贾先生的语言不是很懂,我斗胆说一句,你们听懂的肯定没有我听懂的多。我来做个粗浅的翻译,把贾老师的讲话概括一下。

他最重要的观点是:第一,苏东坡是个人,你把这个人全部了解以后,才能读懂苏东坡,才能把文章写得更好。其实苏东坡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只有一部分时间在作文,他的精力和精神都表现在文字上。第二,如果按照我们通常的一般的流俗的见解,去看书东坡的文章,包括张岱的文章,会觉得他们符合我们所谓的抒情散文的文章没有几篇,这就不能够充分地去理解苏东坡,实际上他的文章非常多,我们狭隘的观点是不能够更好地去理解他的。

 在这里,贾先生对我有一个肯定:这种不是抒情散文的文章,实际上是大量的。他说,要用我昨天所讲的,不是审美的,而是审智的文章。

贾先生的文章我读过很多,特别是小说、散文。他文章里有很多的智慧,这种智慧来自于他自身的修养。而苏东坡的文章呢,你如果只看到抒情的一面,那就看不透,这里面有智慧、情感、情趣、谐趣和志趣。在这方面,我还想请普通话讲得更精彩的谢有顺先生讲一讲。


谢有顺:

非常高兴有机会和我尊敬的两位老师对话。应该是我来主持你们两位来对话,因为孙老师是位演讲大师,不让他讲会憋得难受。刚才贾老师讲的和孙老师概括升华的都很好,看似不同,其实都说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谈苏东坡,总是和他的散文连在一起。其实在古代,恐怕是没有“散文家”这个说法的,甚至恐怕也没有“书法家”这样的说法。他们不认为文学艺术这样一种文类要切割得那么细,他们可能被统称为文人。

苏东坡是文人,他的诗、书、画、印,可能都囊括在了这个概念里面了,就像贾老师所说的:你要了解苏东坡,要了解苏东坡这个人;你要读懂他的散文,也不能就散文论散文,要把他放到他这个人的生活史、文人写作史的大的背景里面。这个观点,其实是我们中国文学非常核心、非常重要的观点,有“文如其人”这个说法。

我曾经写过贾先生的一篇评论《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通过一个人的整体性的认识,我们才会了解到他文章或其他方面的一些奥秘。比如我们的贾老师,确实跟苏东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的书法,是学过苏东坡的。那么,在学,并不等于某个字形、结构要学,是懂得那个意思,有苏东坡的味道。可能这种味道是贾老师对苏东坡的认识、理解之后,透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临摹了苏东坡,但是他读苏东坡,或者心里临苏东坡,他字里面就有那种气息。

刚才贾老师讲的很有意思。他讲到一些散文家,包括归有光之类的,我们如果只读《古文观止》里面收集的几篇文章,好像这个散文家专门写抒情散文的,或者专门写叙事散文的。他刚才讲,他把这几个散文家的全集找来过了一遍,发现收集的叙事散文就那几篇,而其余大部分是谈天说地或者别的类型的文章。这个其实在古代散文家和书法家很普遍,包括在三苏,在苏东坡的身上也很普遍。

我曾经看过一篇论苏东坡的文章,大概意思是苏东坡无需作文,因为随意记事,随意写就是文章。苏东坡的文章很多,被我们反复提及的比较正式的文章,像《前赤壁赋》等等。其实,苏东坡的文章有大量的属于奏折、杂感、碑记,甚至是一些信札。这些散文构成了苏东坡写作中非常重要的方面。也就是说,他并不是都在写那种非常正式的气势磅礴的文章,他有时候就是信手拈来,就像刚才贾老师举的例子,大才啊!可能别的诗人往往用力很深,修辞非常的严谨。

苏东坡的文章里有很多的杂感、随记、碑临、奏折,这些更能够鉴定出苏东坡那些文章的看法。所以,光读他那些比较正式的文章,是不足以了解这么一个体量的人,而是要全面地了解,包括他的文章,他的书法,他映衬着他生活中的趣事。这一点,可能贾老师也是受到了苏东坡的影响,如果你读他散文的全集就会发现,确实有各种类型的文章。而且,贾老师是中国那么多人写散文中短文章写得最好的。其实现在写一、二万字的文章,好的散文家真的有不少,但是我还真没见过像贾老师那样,写一两百字、三五百字,写得好,写得让我印象深刻的。写短的才更见功力,所以你看他的散文,是有错落的。这种错落,这种风格的多样,包括信手拈来的和一些手札、短章,构成了他散文的多样性、丰富性,这个可能也是受了苏东坡先生的影响。当然,写小说不会受苏东坡的影响,恰恰他没受苏东坡影响,这个写得最好。这又是什么原因啊?我们可以请贾老师为我们解释一下。


苏东坡一生命运坎坷,但他没有刻薄的话,没有抱怨的东西,他的文章是刚健的、明亮的、饱满的


贾平凹:

我的书房里,把我一生喜欢的作家画像挂在墙上当神一样敬着。中国历史上这些文人吧,我其实就是敬苏东坡一个。我喜欢苏东坡,也希望受到他的影响。有一天陕西有个作者发个短信说,他晚上要写文章时,就在心里求苏东坡,半夜两点快来帮我写文章吧。他每天给苏东坡点一支香。美国有些画家,教黄宾虹的画,半年之内不许接触黄宾虹的画,他让你先穿戴黄宾虹的衣着,让你从黄宾虹的习性开始。当你觉得你像黄宾虹时,才让你开始学黄宾虹的画,如此就很有效果。陕西一个女作家给我说,她经常说今晚让李白来帮她写文章,让沈从文帮她写文章。所以说,一个人对另个人如果有影响,不仅是文字影响,实质上是一种感觉,他的神气就过来了,气息和感觉就过来影响了。我觉得确实有这种现象。

有人也能写千古文章,如《古文观止》里的文章都是。但这些人往往只写成一篇或几篇。苏东坡是绝对的天才,他的文学成就是大山,所以,苏东坡就比范仲淹伟大,比《陋室铭》《爱莲说》伟大。偏才和怪才比不过天才和全才。

评价散文,不了解作者的全部东西,有时就搞不懂。他写得好,好在哪里?不明白。我昨天举了一个张岱、归有光的例子。他们一生就写了那么几篇散文,而上百万字的文集,却是谈天说地的杂论文字,或诗词、进寿、贺词、序言之类。正因为他写了那么多,参透了天地人事万物,写抒情性散文就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不做作、不媚情。所以,我主张不要有专门的散文家,尤其抒情性散文,哪有多少情要抒呢?画家也是这样,所以有“常画常不新”之说。

再来说苏东坡。苏东坡的散文虽为千古之文,但要真正了解它,了解它的妙处,也不能只从散文到散文。我读他时,只觉得他才太大,没法寻找规律,不知他怎么写的,视为天文。

对于苏东坡,我说着说着不会说了。我昨天晚上写了几条,让我戴上眼镜看,能说几条就几条,对不?

关于苏东坡的文字我是这样思考的:

一、苏东坡是绝代的天才,也是旷世的寂寞。所有的人都喜欢苏东坡,人人都爱读苏东坡,但是说老实话,没有人懂苏东坡。所以他是个绝代的天才,也有着旷世的寂寞。记得有个故事,是说康德或荣格吧,我记不清了。有一天,出外转,碰见一位洗衣的老太婆,老太婆说,先生你的作品太好了,我喜欢看。康德听后转身泪水长流。他的泪水长流,不是被老太太这话感动了,他说我这些学问不是给这些人看的。这老太太不识字,只是听过他的名,他的泪是因为他的学问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懂的。他认为他的学问根本没有知已,这些人根本就没理解,只知道他的名。他为自己的学问感到悲哀。苏东坡,人人都认为他是天才,人人都喜欢他,实际上,大部分人不了解他,没有人懂他,他有旷世的寂寞在里边。

二、苏东坡是一个特别率真、特别真性情的人。沈从文墓碑上写: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苏东坡更是如此。他的文字名垂千古,他为人特别率真,特别真诚,真性情。他的真性情保障了他诗文文学,保证了他的诗词文赋,也害了他的世俗、仕途和生活。他官那么大,他又不是长袖善舞的政客,同时他才又那么大,所以一生遭到嫉妒,被误谈,孤独失意占了他一生。

三、苏东坡有天下意识。他有作为,有抱负,在当时观念里就是当官。当官了就能办事了。当时文人爱说为国家、为苍生,古人为苍生的意识特别强烈,有作为有抱负,总为民、为苍生。古人这种意识很强,我昨天还和周闻道说,中国文人从古到今当官意识都很强,哪怕他才再大,名大再,只要有人给个什么官当,这些文人立马放下文章不写就去当官。当官是文人骨子里的东西,也是人秉性里的一种东西,追求权力。追求权力也是男人的一种意识,有了这种意识后,才能把事情干成。在他们心里,有了权力,写文章都是雕虫小技的东西。古人常讲,写文章就是雕虫小技的事。

然后苏东坡到了民间,壮大了抒发人生的感怀,领悟了人生的大意义,而进一步获得了文学的大自在。古人讲,文章忌命达观,命达就入仕途,就是主流。从古到今,仕途是最扼杀人性的,而人性又恰恰是文学的根本。所以好文人都是在仕途上落寞的,失去主流。对仕途,对官,对权力的追求,这是男人的深重秉性。一旦进入仕途,就成了权力符号,在权力推动下成为社会人,而不是自然人,失去自我。自觉或不自觉地远离了文人的本性。一旦退仕时,有人就沉沦了,阴郁了,疯了,自杀了,这种例子从古到今很多。而从此进入人生另一境界,回溯人生的秘密和真谛,成千古文学家的,就只有苏东坡。

苏东坡在失意后,了解了自己的角色和处境,获得了人生的自由和文章。什么叫自由?就是了解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你了解了自己的角色才能自由;你了解不了自己的角色,你永远不能自由。苏东坡失意后,了解了自己的角色和位置,获得了自由,他的文章也获得了自由。他的文章象水一样进入。苏东坡的一生,用一句话说,就是曾经在高高山上站,也曾经在深深谷底行。有一句话说,从坟墓里活过来且活得好好的才是菩萨。苏东坡说过,“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聊”,其中“不合时宜”“独弹古调”完美了他的人格理想。

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深思:不论当下发生了什么,人要获得自我,一般情况下任何时候事一发生,你先有感觉,再是立即做出反应。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你做出了反应,你知道你是看到了这件事和这件事的你的反应,这个时候你就获得了自我。这好像是一个哲学家谈的。这就是说,一旦有了自我,你就会有正确的办法处理。按现实生活中常遇到的,就是咱平常说的“冷处理”。


在当下社会,到场或在场,是一种良知


贾平凹:

这就又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了“自我”,你就不会偏激,不会愤怒或痛苦。愤怒和痛苦都是你毫无意识时发生的。这是说,任何事情一旦来时,你都在“那里”,你都会“接纳”,而不是逃避。什么叫逃僻?谴责是种逃避,辩护也是一种逃避。这就说到了在场主义。昨天也和周闻道说过,他提出的在场主义,也了不起呀。他提出写文章要有在场意识。目前咱很多人写文章,人不在场,脑子也不在场。所以说,在场不在场,到场不到场是一回事,在场或到场做出反应是一回事情。在目前,也就是当下社会,到场或在场,是一种良知;到场或在场作出任何愤怒和痛苦,是良知人群中的精英。文章写到这个地步就是相当好的了。而接纳和自我的存在,已是在精英中的超越者,那就是苏东坡。苏东坡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失意之后,也就是很多苦难他都在场。但他的文章没有一句刻薄的话,没有一句愤怒的话,没有一句指责、痛苦在他的诗词赋中。咱现在说写文章要在场,苏东坡早就超越了这一切,但是咱现在有多少人了解苏东坡?说苏东坡达到这一境界虚无呀,消极呀。我觉得,这是一般人无法理解苏东坡,因为中国人以天为上,以天为高。但现实中,常常不相信天,不相信生命。总是竞争、焦虑、嫉妒、恐惧。实际上这就阻止了天道运行,阻止了生命行走,而放下一切,让天运作,人就恢复一切本来正常的感知,恢复到自己的角色,就能明白自己的角色和处境,就能真正地活人,这样就是苏东坡。

再一点,我谈谈苏东坡的另一个点。大家的作品都是要经历苦难,然后用生命写作,我觉得苏东坡就是这样。苏东坡真诚与热情,如对父母之情,对兄弟感情,对爱人的感情,对情人的感情,每一种感情都很强烈。他从苦难中超越,成为哲学家,成为思想家。他一生写了那么多名句,流传到民间那么多名句,仔细一看,他都不是抒情写景,任何一句都关乎人生哲学。

总之,他的一切一切都在无形中建构着人格的理想。因为西方的现代艺术以及后现代艺术,是以“自我”的发泄,作为艺术源泉和创作动力;中国是以修养一种“人格理想”作为构建。这种东西不是政治的,也不是概念的。是非理性的,但又离不开理性,带有群体性和积累性,是在建构这个群体性、积累性的理想过程中,建构个体的“自我”,在这种建构中完成自我。苏东坡之所以千年来,中国人推崇他,就是因为他代表了中国人的人格理想,而这种人格理想又集中体现在他的文学中。苏东坡能把任何痛苦化作他的诗词,化作他的文字,苏东坡之所以是中国千古第一文人,原因就在这里。而他的文字中没有任何尖锐、刻薄之句,他建构了一个理想的人格,这值得我们深思。


孙绍振:

我听懂了85.6%,我想,谢有顺大概听懂了99%。在谢有顺发言前,我想再简要说一下。

贾老师是个书法家,他参加我们的会,写了六页论苏东坡。你们要申请把它留下来,将来放到苏东坡的纪念馆,不但是论文,而且是书法。如果贾老师愿意把稿子给你们,那你们再慢慢研究。现在请谢有顺把贾老师精彩的思想再梳理一遍。


谢有顺:

贾老师概括了苏东坡的很多方面,而且是带着他一些个人的理解,我也没有全部记住。

他首先肯定苏东坡是绝代天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苏东坡,虽然苏东坡的名字,在我们每个人的口中都可以随意地说出来,但能理解他的,可能少之又少。另外,他还强调,苏东坡是个有性情的人。这个他没有发挥,但我们通过他的文字也能感觉得到,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溶解进去,这其实就是写作的一种在场,把整个人投入进去。读苏东坡的文章,看到他人情的独到情节。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与他脱离了人情不无关系。他也强调了苏东坡的天下意识,这些都很有意思。最有意思的,也是值得我来翻译、探讨和引申的一个独到的观点:苏东坡饱受各种曲折、苦难,生活中也有蛮凄凉的一面,后来被贬到儋州,不毛之地,潮湿,南方的各种虫子等各种不如意。他最后写的那首诗我们都知道,蛮凄凉的: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我也专门到我们广东的惠州,苏东坡呆过两、三年的地方。他去的时候也是将近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因为一个月当地才能宰一头羊,肉都是让当地的官家和有钱人买走了,他经常是买一些骨头,回去煮熟之后,就挑骨头缝里面的肉吃。

贾老师提到,这么一种命运坎坷,看起来苦难重重的人生,但是他在文章里居然没有怨气、没有刻薄的话,没有抱怨的东西,没有阴暗的东西。这就是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话,无论人生多曲折,他的文章是刚健的,是明亮的,是饱满的,生命依然是能够滋养的。这就表明,个人生命的能量,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超越的。


“无罪之罪”才是“悲剧中的悲剧”


谢有顺:

我为什么说这个问题特别值得探讨?我觉得这确实说出了非常重要的写作问题:我们究竟该怎样面对世界,面对人,面对生命?由此,我想起很多年前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写得很好,但是胡兰成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他说:“苏东坡和王安石是政敌,他们在生活中尚且能和平相处。但是,林语堂却在《苏东坡传》里面帮苏东坡恨王安石。”他说得太精彩了,说出了非常有意思的话:“恨”———为什么在苏东坡身上没有,但后人理解还要帮他来恨?苏东坡本人没有,这就表明苏东坡生命里确实有很超越、很达观的东西;这表明他对人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可能比我们要宽广,要超越。我们之所以有恨,有怨气,终归是因为我们对人的理解还是很狭窄的。我记得国学大师梁漱冥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为什么后来变得宽广、慈悲?因为他看到别人有的弱点,我也会有;别人容易犯的错误,我也会犯。他是站在生命更高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我们人有非常复杂的一面,有非常丰富的一面,如果没有对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充分的理解,你的作品就很难超越一时的怨恨,很难超越个人的怨气,达到真正的宽广的、慈悲的境界。

前几天莫言到我们广东来演讲,他讲了一个例子,很有意思。莫言强调,我不但要作为老百姓来书写,还要把自我当罪人来写。这个观点是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但他举了一个例子很有意思:他原来不喜欢单位的一位领导,这个人原来真是坏透了,是天下最坏的坏人。但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了那个领导带女儿上街,他发现,他看女儿的眼神,完全是慈父的眼神;逗女儿开心,完全是慈父的形象。原来以为非常坏的人,在女儿面前,却是生活中非常良善的、慈爱的父亲。那你说哪一个人是真实的?究竟是单位那个表现坏的真实,还是在女儿面前那么慈爱的真实?就像我们十几年前,广东抓了一个香港的世纪大盗张子强,这个人绑着炸药向李嘉诚勒索十几个亿,可以说是不要命的。但是这个人对老婆、孩子绝对好,在外没有女人。像这种汪洋大盗,最恶的人身上也还有善,有人性的光辉,有闪亮的东西。这表明,我们对人的理解,应该更公正和全面。

所以,鲁迅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之后,为之写了一篇小序言,特别说:“文学要写出灵魂的深。”怎么才是深呢?就是写出善人身上也有恶,恶人身上也有善。他说到了双重的审判,作家应该———当法官审判一个罪犯,说他的恶的时候,我不断地要取证他的善,不断地要在他看起来恶的事实上,说出人还有善,还有光辉,还有亮光,还有希望。因为对人有全面的理解,才有对人的慈悲之心,才有对生命超越的、仁慈的、宽广的胸怀,才有对人的现实恩怨的、计较得失的赦免。为什么我要发挥这一点?贾老师看到了苏东坡身上刚健的东西,那种生命中非常明亮的东西,没有刻薄和怨气,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我曾经有个表述:中国当代文学中,心狠手辣的写作太多,就是写黑暗的经验,写痛苦、绝望、焦虑和人生的黑洞般的经验写得非常好。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应该说,这样的经验写得特别好,但是,写不出人的善、温暖、关怀、光辉和光明的东西,即便有,可能都是很假的。一个作家没有能力证明善、光明是真实的,也就是说我们习惯了这种黑暗的写作,习惯了心狠手辣的写作,尤其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文学,基本上是黑暗的和心狠手辣的写作,对人毫无同情,缺少对人的宽广的、慈悲的心。对苏东坡的文章,贾老师的看法非常重要。

我再举一个例子《红楼梦》。如果你读懂了《红楼梦》,你就会发现,也是苏东坡这样一种生命的情况,没有变狠。可以说,《红楼梦》里那么多的人物,几乎没有坏人。《红楼梦》的悲剧,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是好人的悲剧。没有坏人的悲剧,就是悲剧中之悲剧的演成,全部是由一帮好人造就的。王国维不是说了“悲剧有三种”吗?他用的是叔本华的理论。第一种,是所谓的蛇蝎之人造成的。假如说,林黛玉的死,是因为有人偷窃被发现了把她杀了,那这样的悲剧就毫无意思了;第二种,是盲目的运命造成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多多少少像祥林嫂这样的人。但是,为什么王国维说《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更深刻的悲剧?第三种悲剧,是自我和时代的错位造成的。也就是说,人生活在这个错误的时代,共同演成了悲剧。《红楼梦》里的悲剧,是由通常之人情,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世情所造成的。贾母觉得,宝钗比较适合宝玉,希望他俩成婚,这无可厚非。没有人要害林黛玉,所有人都爱黛玉。而宝玉就得遵从祖母,这是一种孝道,听祖母的话听大人的话成亲,这也没有错———因为在清代以孝为先。林黛玉要追求自己所爱的人也没有错。整个《红楼梦》里都没有错,没有人希望林黛玉死,没有人不爱黛玉,所有的好人在没有犯错误的情况下,却演成了这么巨大的悲剧。这个悲剧是没有答案的,这就叫“悲剧中之悲剧”。也就是说,没有人来承担这个罪责,叫“无罪之罪”,没有人需要承担这个责任。正因为没有人需要承担这个责任,所有人都要来承担这个责任,所谓的“共同犯罪”。所以《红楼梦》对生命的追问,就比别人的生命理解得更宽广了。他恰恰不是通过批判某一个人,恨某一个人,来解构《红楼梦》精神的空间的。

从《红楼梦》看得出来,在中国文学里面,还是有这样的传统,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他这种超越的、达观的理解,确实是我们文学创作中非常重要的。假如我们能够吸纳一点传统对我们的滋养,写作中多一点超越的东西,多一点生命中刚健的、明亮的、慈悲的东西,少一点个人的斤斤计较的东西,中国文学的今天会宽广很多。这是我听了贾老师发言特别有感受的一点。


苏东坡为人认真、郑重,为文放荡、自由,能在日常小事中,发现生命的勃勃生机


孙绍振:

我非常同意谢有顺关于《红楼梦》的观点。《红楼梦》的作者一开始就说,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有共识,尤其是一家人当成坏人来挑拨,酿成了悲剧,并不是陈词滥调。他说,我写的就是这样子的。我想,就是这样的一个非常有才能,非常光辉,非常纯洁美好的女子,表面上是三角恋,好像林黛玉爱上贾宝玉,把薛宝钗当成假想敌,但曹雪芹并没有写三角恋之间的互相仇恨。薛宝钗这个人很善良的,听说“金玉之论”之后,就主动回避贾宝玉。贾母非常爱林黛玉和贾宝玉,爱的结果却把人伤害了。贾母出于爱,为贾宝玉娶一个适当的妻子,她觉得薛宝钗整个方面都不错。其实林黛玉只是心重了一点,并不是品德有问题。但爱的结果却伤害了双方,所以临死的时候,林黛玉说了一句:“老太太,你白疼我了。”

人生的爱,是件很大的难题。爱是不容易的,爱是要痛苦的,爱是很恐怖的,爱是要死人的。你看看,杜十娘爱死了,林黛玉爱死了,外国的安娜卡列尼娜爱死了,茶花女也爱死了,后来民工也爱死了……

但是,苏东坡懂得珍惜生命,他生活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饭也吃不起,刚谪居黄州的时候没有粮食。但他还是很热爱生命,写下了著名的《赤壁赋》和《赤壁怀古》。

刚才贾老师讲,我们实际上没有真正读懂和理解苏东坡的深刻,他的爱情,他的亲情,他的生活,包括他吃猪肉———“东坡肉”也吃出了生命的欢乐和享受。

我觉得,真正能读懂《赤壁赋》的也不是太多,我也钻研了很久。我们看《赤壁怀古》,“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后来范成大跑去一看,根本就没有嘛,苏东坡就是一种逆境中的豪气。但光有豪情还不行,人生就是一种苦难。就像贾老师讲的,不能只是看到抒情,不能光是看审美,否则看不懂苏东坡。生命有代价,他也想到了,比如曹操下荆州,“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但是项羽都没了。这是他思想深刻的地方。所以,光看到抒情是不够的。我念一段给大家听。

人家说,其实曹操就没什么,他这么酾酒临江,横槊赋诗,那项羽死掉了啥事也没有,有什么意义呢?苏东坡讲:“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你知道水和月亮吗)?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水流过去就流不回来了),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这非常深刻。天地间的一切只是一瞬间,过了一年,对宇宙来说是一眨眼,地球是三十多亿年,人类文明的历史五千年,用李金发的话来说,生命是死神唇边的笑);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从不变的一面来看,我跟世界都是无穷无尽的,包括大自然),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不是我的我不要去乱抢)。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明月有声音,很漂亮),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段文字,你要当作抒情的话,你没看懂。他有哲学,有佛理,有生命的大爱,有生命的真正的理解。他把“永恒”和“暂时”的佛家之理,跟道家顺其自然。所以说,你要读懂苏东坡这篇文章的话,光有抒情是不行的,你得有思想;没有思想,你就不懂得《红楼梦》里的爱会死人的。人生真是很件难办的事情,可生活往往不是想象,很深刻的道理。所以我讲“审智”,没有智慧,感情就不能解决问题。

我看,谢有顺普通话讲得好……


谢有顺:

贾老师有句名言:普通人才讲普通话。


孙绍振:

贾老师还有句名言:毛主席都讲不好普通话,我也讲不好普通话。我讲不好普通话,我就不去见女人,不去见领导;我讲不好普通话,但我会用家乡话骂人,反正你们也听不懂。所以,我们光有抒情审美的话,你就读不懂贾平凹了,他随便写两千字、一千多字,都写得很深刻。比如说他写上厕所,没带草纸,地上有张纸,而对边有个人也没带草纸。两个人都希望对方先走,好把那张纸拿过来。两人就这样扼,后来打扫卫生的进来,一下把地上的纸扫走了……这不仅仅是个有趣的笑话,笑话背后有人性的东西。

为什么苏东坡说,随便怎么写都是文章,心胸都很宽广。这么有趣,这么丰富,人生境界这么豁达。

有个周处的故事。周处本来很坏的,为家乡除掉三害,其中一害是水里有个蛟龙,他把蛟龙杀了。为大家做了好事了,乡邻要庆祝,请他喝酒。这是原来的故事,后来周处当官了。但贾老师改成了近代的故事:乡邻请他去喝酒,有人说,贾老师啊,人家在酒里下了毒。为什么啊?人家说你是英雄。我是英雄?一个英雄做了好事,人家不放心你;你做了英雄后,谁知道你还做什么坏事啊?还不如让你早死。

他这是对原诗歌的批判。这就说明,你光有抒情,没法读懂贾平凹,也没法读懂苏东坡。

贾老师,今天是我太惭愧了,没准备什么东西。谢有顺就更糟糕,一张纸都没带。我是一个老油条,你也是小油条,贾老师是真正的苏东坡的精神。


谢有顺:

其实贾老师是能说的,大家慢慢理解就能发现,贾老师的一些观点,尤其是一些比方,往往是很深的道理,很浅显、通俗的解释。

我经常看到贾老师给很多人签名。我看到有些著名作家签名,跟医生的签名一样,很敷衍。但贾老师的签名,他面前那么多书,再紧张也认真得很。我跟贾老师说,这么多书你快点签,别那么认真。贾老师说:“把服务做好。”足以见得贾老师对人、对事的郑重之情,很多人其实是没有的。一个人飞得这么高做得这么大,一定有他特别不同的地方,跟贾老师对世界、对人的郑重,不轻慢小事情很有关系。但是反过来说,他可能像古人所说,为人谨慎,为文却放浪,这是一个境界。生活中郑重的、认真的、不轻慢小事的人,但他写作里面可以非常自得,可以在写作里面极为奔放。

贾老师前天跟我说过,为什么他有一段时间写小说,有一段时间写散文。当大家说他小说写得好的时候,他偏要写散文;当大家说他散文写得好的时候,他就写小说去。他在小说和散文里面尽情地抒发自己,这就是为文的放荡、自由。这是一个境界。为什么苏东坡谈诗、谈画、谈砚台、谈音乐,谈什么都是文章,其实是进入了为文自如的境界。你去读贾老师的文章,其实也是这样的。他经常谈生活中的雅事、趣情。一个对生命不热爱的人,没有这种观察能力的人,没有孙老师总结的“智慧和思索”的人,他不可能在这些小事里面,发现生机勃勃的东西。其实,苏东坡身上有这样一种气质,这也让我们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理解,古人(包括苏东坡)写文章的时候还真不觉得在写文章。

贾老师曾经说过,他的散文是业余的,他不喜欢专业写散文的人写散文。容我说句冒犯的话,我认为,最好的散文,都不是专业散文家写出来的。贾老师更多的是小说带给人的印象。余秋雨是理论家,包括汪曾祺、张承志、于坚等都是好散文家,没有人知道他们写散文。散文本就是业余的艺术,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是读者的邻居,是一种谈心事的自由事。如果没有进入到这种自由的境界,确实是写不好散文的。所以我发现有些散文太像散文了,就是他写散文的时候明显感到,作者坐下来打开电脑就要写文章了。

作家叶兆言曾经对我讲了一个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周作人的散文堆砌很多材料,引用很多东西,他的很多散文都是给报纸写的。如果报纸的编辑给周作人约稿,说这个八百字的专栏是他的,周作人的习惯,写到八百字就结束了,不管这句话有没有结束,不管这个意思有没有解释,反正写到八百字就句号。如果从一篇文章的角度来看,你经常感觉到这篇文章没有写完,不完整;但如果变成一本集子的时候,就非常好看了,有错落,有参差。我发现有些散文家,每篇文章都写得很工正,每篇文章都是开头、高潮、结尾。从修辞的角度来看,每篇文章都像文章,但是变成一本集子就很难看,非常单调,篇篇如此,没有破绽,没有旁逸斜出。这就表明,周作人在写这批文章的时候,确实有自由的心性,所谓笔之所笔,笔之所到———随意,如水一样。这就是写作的一个秘密。

胡兰成还有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嘲讽现在的一些书法家,纸一铺就开始写书法了。他说,他的书法拿来写字,王羲之的书法拿来记账,就是平时买菜记账,或者记一个便签也是书法。也就是说,如果不能日用,这个艺术就不能长久。为什么现在有些人不喜欢书法,就是不能日用。其实,散文也应该可以日用,为什么我们把书东坡谈诗、谈情、谈砚台、碑记、奏折,放在一起就觉得很丰富?我相信,那个时候苏东坡一定不觉得自己是在写文章,就是心之所至,笔之所到,随意挥洒。你生命里要有这样一种文采。

王羲之的写在哪里都是书法,不一定要写到正式的《兰亭序》里面。《兰亭序》也不是正式写的,而是酒后随意挥洒的。这就是为文的境界,那种自由,那种随意,那种心之所属,那种生命中恣意的挥洒。这就是大作家,大的艺术家的自在境界。有时候,我们太缺少这种东西了,太把写文章当文章了,太把文章经营得工正、修辞、华美,太有一个文章的框架,缺少这种生命自然挥洒的东西。像苏东坡这样的大文人(贾先生其实也是大文人),身上还是留了中国古人的气势,这点很重要。贾老师的体验这么大,生命中有这样自由的、随意的,包括生命的宽度、广度和厚度。


贾平凹:

实用的变成不实用的,常常就是艺术。就拿书法来讲,最先前是为了记载事情的,后来慢慢变成不实用了。说得简单点,就像男女情事一样,本来是为了生孩子,后来演变得就成了艺术了吧,不纯粹是为了生孩子了。很多艺术就是这样来的。还有刚才你俩谈《红楼梦》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好在这里谈论一下。因为我一直有两个问题搞不清楚。我先说陕西的吧。陕西人一直崇尚黑颜色,后来我看到从秦朝时陕西人就开始崇尚黑色,秦始皇打着黑旗子灭了六国。最近我突然看到伊斯兰国也崇尚黑,在电视上那些人戴着黑脸罩,穿着黑袍子,打着黑旗子,而且像唐朝时的样子,狂风暴雨地过来。秦朝也是狂风暴雨式的,很快就消亡了。这伊斯兰国的黑色深层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是一个问题。还有,就是刚才谈到的《红楼梦》。《红楼梦》里塑造了一个人物贾宝玉。大家知道,小说里塑造反面人物容易,正面人物,二号人物、三号人物都好写,就是一号人物不好写。在戏台上,那些丑角好写,就是逗人笑的。在《红楼梦》里,为什么塑造贾宝玉这样一个人物,这叫人联想到京剧里的小生。剧台上的小生就是贾宝玉的形象,有男又有女,有雌又有雄,雌雄共体。这究竟代表了中国文化里的啥东西?好像这一直是中国文人创作中塑造的理想人物,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为什么现在没有了?趁机会问下孙老师。


孙绍振: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试着答一下。

我先翻译一下。他说:中国古典小说、戏剧里有很多小生,在《红楼梦》里,贾宝玉也是小生。为什么传统的小生,到了曹雪芹的笔下是这么一个人物?

我想,有这样一个矛盾。为什么有这样的小生在这个世界?在中国传统的小生,都是才子,他的理想和佳人的关系,“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 。这女的很有眼光,虽然落难了,但将来会高升。

始终,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但是这个男人认为,女人比男人更纯洁。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可为什么女人有限度?女孩子一结婚就变得土了。这就有个女性崇拜,他崇拜的是未婚的,也就是“非实用”的。结婚后,女人的“实用”性强了。这就有一个问题,太理想的、不实用的世界,不愁吃不愁穿,没有“实用”的危机。他认为女性是这样,人心也一样最纯洁最可爱。因而他拒绝去做官考试。因为到他那一代不能世袭了,必须去考试。考试就遇上了一个女孩,就想跟她在一起,生活在女儿国的世界里就很幸福了。但是他又矛盾了,他不去考试,不去做官,他就没有钱,要站在女儿国的世界里,必须要有一个人做官才有钱,才能一代一代做官留下大观园。如果他不去做官,等他父母亲死了,这个大观园就没有了。所以,曹雪芹感觉到,人的自由是有极限的,必须有人去做官,你才能自由。如果你不去做官,不愿意当接班人,那你自由的经济基础也没有了,女孩子也谈不了了。因而,曹雪芹写人的自由,实在是痛苦,必须有一个人非常不自由。这个有点像鲁讯写的《娜拉出走后》,要么当妓女,要么回来。贾宝玉也是这样,最后只好去当和尚。这是人生的痛苦。

所以要懂得一点哲理。


一个生命就像一棵树,让他自然生长,写作也一样


现场提问


涂勇安提问:

三位老师好!我是眉山车辆厂中学的老师涂勇安。眉山和贾平凹先生的商州,这两地的文化都特别有底蕴,这两地的文化,对当地文化人都很有滋养。我想请教孙绍振先生,您是研究诗歌和散文的大师级的人物:你是否认同,一方水土养一方散文?谢谢!


孙绍振: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这个话有一定道理。像四川这样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养一方文人,像苏东坡这样的全才,这是有道理的;像杭州那些地方养一些才子美女,这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想,任何谚语都是可以推敲的,难道江南就不可能产生刚烈的叱诧大地的英雄?难道北方就不可能产生一些柔美?像陕西的婆姨也是很漂亮的嘛。南方,像打鱼的、冒险的、偷渡的这种人,他的世界观就是发财,不要命。你们四川也出来很多革命家,像陈毅,他是革命家,他的诗写得一塌糊涂。所以,这个话有一定道理,但不能简单一概而论。四川出文人,出苏东坡、李白,也出邓小平、朱德。任何谚语都要加以分析,比如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不吃窝边草”,也是这样,是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有一定道理;一方水土养八方人,有没有道理?有道理,请鼓掌!


谢有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一方文虫,正常情况下是对的。但是,大的作家、文人,恰恰是这个世界的例外,恰恰他展示出来的面貌不像这个地方。苏东坡一定有不同于普通的眉州人的地方。你看,贾老师也是这样。我见过商州人,可能贾老师恰恰有不像陕西人,不像商州人的地方。恰恰这些例外,造就了他这种体量。就是说,他不受这种所谓的俗定的东西局限。他是突破的,他是个例外,这才是拔地而起的大才。所以反向来思考也是可以的。


胡旭提问:

三位老师好!我叫胡旭。我喜欢散文、诗歌,我向谢老师请教一个问题:眉山人文资源十分丰富,除了大家所熟悉的三苏,两宋时期也有八百多进士。近几年当中,眉山也在实施文化立市战略,东坡区也提出了“文化扬区”。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利用眉山的历史、人文资源,推进地域文化建设,或者说,这两种的结合,是否本身就是文化发展的需要?第二个问题:三苏散文对中国当下文学有什么样的借鉴意义?也就是三苏散文的当下意识。谢谢谢老师!


谢有顺:

第一次来眉山,但我对眉山的历史文化了解了一些,尤其对当下很活跃的眉山在场主义散文作家群,我还是很关注的。你刚才讲到这个问题,我想说,这种历史也好,文化也好,最终要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形态。那么,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如何来理解这种文化和地方性?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这种所谓的全球化、现代化的方兴之事存疑的。但我觉得在这种全球化的过程中,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有趣、丰富,就因为保存了文化的这种差异性。那么,保持这种地方性,恰恰是一种差异性的体现,其实全世界的这种差异非常小。看眉山的城市建设跟别的地方一样,所以我也没有强烈的愿望要在市区走一走。但是我很想了解,这个地方不同于别的地方文化的差异。所以我觉得文化的发展,要坚持这种地方性;但是我也觉得,这种地方性不要成为束缚自己的一个理由。

刚才你提到“三苏散文的当下意识”有什么启发。有一个启发你们可能没太留意,其实三苏生活的年代是宋代,士大夫文化最成熟的年代。那个年代有一个特点:都崇尚一个“道”,包括三苏都强调“三教合一”。那个时候是比较特殊的,唐代的时候非常凸显“佛”,宋代是比较反对“佛”的。但三苏是反对否定“佛”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写作、生活、生命中是有“道”的,这个“道”是超越了一个地方、一个区域保持的比世间更高的东西。像贾老师说的,天下也好,我刚刚才讲的“道”也好,怎么结合,这可能是我们当下文人要思考的问题。我们谈的不完全是地方,也不完全是全球化的,而是在一种更高的“道”的领悟当中,又坚持从一个地方性出发。这或许是一个相对比较平衡的看法。


曾春冀提问:

贾老师好!我是眉山中学高三六班的学生曾春冀,很荣幸在这里提问题。我是一名理科生,我听了您的发言非常感动,因为我觉得,文章也好,理科也好,好的文章背后一定是一个好人,有一个伟大的灵魂。我也曾经造访过贾先生的故乡陕西,正好去了商州,但我却感受不到文章中描写的那么深刻,那么富有哲理。我也写了一首诗,当然更不好了。我想问的是:作为我们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学生,该如何从生活当中去汲取能量,来丰富我们的精神?如何平衡课外知识与课内学习?谢谢!


贾平凹:

你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你们的话。

这个社会吧,好多东西改变了,比如我小时候,谁要是有个照相机,谁能照个相就了不起,现在人人都成摄影师了。在我二十多岁时,单位里谁会开车就不得了了,那权力就太大了,而现在人人都会开车。

写作也是一样。这个年代,有很多人都会写作,在我接触的中学生里,有很多就出书了,有些少年的确是天才少年。这是个令人赞叹的事情。但是总的来说,在人群中天才也并不是很多,也是极少数的。所以一般我对中学生写作的看法是,我并不主张很早写文章,除非你是张爱玲,16岁就可以写出有相当代表性的书。但是有几个张爱玲?一般情况下,我主张在学校里要先培养自己的观察能力,起码一般东西和细节能看到眼里;训练自己的想象能力,有意识地大胆地胡乱地想象;再一个就是表达能力。这三大能力培养好了,就不怕写不出文章。并不一定要在学生时期出书,学生时期的阅历,对社会的理解都出于起步阶段,不可能写出惊世的文章。所以还是先培养这三种能力,你先把这三种能力培养好了,一旦走进社会,有了各方面的阅历,对人生,对社会有了一定的体验和感觉之后,就肯定能写出好的文章。

我在想,你刚才问,你怎么写不出我现在的文章。其实,我在你这个年龄时连写的想法都没有。一个生命就像一棵树一样,让他自然生长,他长到什么阶段就成什么样子,他长到一定时就会开花,开花后就会结果。所以,在一次会议上我也谈到,世界上很多种子,当遇到土壤,有了一定的湿度、温度,那些种子就会冒芽,这些芽有可能是包谷芽,有可能是黄豆芽,有可能是树芽,有可能是麦芽。刚开始时是一样的,冒出来时都是一只小杆顶着一个尖尖,长到一定时候,才分出什么是白菜,什么是树,什么是玉米,开头都是一样的。世界上有很多人成为体育健将,有些人喜欢搞文学,有些人唱歌跳舞,有些人绘画。大家在冒苗的时候,都是一样的,都说不来自己能长成啥,有些苗想长成树,最后长成了白菜。所以说,世界上每个生命最初都是一样的,你只有顺着生命的自然状态去生长。就说你不学习,没有阅历,活到二百岁你就是神仙,你啥都知道了。就跟树一样,到春天是啥样子,到夏天是啥样子,到秋天是啥样子,到冬天是啥样子,它自然就来了。有些人经常问,自己一生能不能搞创作,实际上每个人都已经有感觉。

实质上,你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你心里有一定的感觉。比如你到朋友家吃饭,朋友端了一碗饭给你,一般人,看到一碗饭,能不能吃完,能吃多少,你心里肯定有数,吃不完就说你给我拿个碗,我往出拔一些;或者说我不够,你再给我来一点。除非你是个傻子,端起就吃,最后给人家剩半碗。就像对这一碗饭的感觉,你对所有事都有感觉。有些时候,小时候别人就可以看出你能干什么,三岁看百年嘛,是不是?别人对你有感觉,你对自己更应有感觉。也不知说清了没有,说说就说迷糊啦,就说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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