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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卢国强:奔腾的豆子

卢国强 在场主义散文 2020-09-05




1


做豆腐的主意是我妈提出来的。当时二舅在生产队做豆腐,妈妈说,咱也做,到别的村子卖,不影响二哥。这话是对我爸说的,我爸言听计从,那时电磨已经出现,吹风机也有的卖,一个半现代化的豆腐坊就在我家的茅草屋里支撑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过早的商业活动会影响到我受教育的权利,十四岁那年,我正式辍学,帮爸爸熬豆腐。

北方的腊月,正是办年的高峰,豆腐销量陡增,而天却特别短,往往还没从白天的疲倦中解脱,又要起来熬豆腐。时间是凌晨三点,夜色正浓,眼睛睁也睁不开,满脑子都是学校里的事。好像是在给班级生炉子,那时值日生负责在学生到来之前把炉子点着。

灶坑里的煤火捅旺后,用洋井压水。这很费力气,要先往井里倒一水舀子水,然后上下紧倒井把,跟倒气儿似的。“压水”两字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动作,压井把;二是原理,汲水利用了大气的压力。不过那时候我没闲心搞科学研究,我只记得铁制的井把冰冷刺骨,冰凉的水流从井管里汩汩流出,结满冰茬的水缸便被缓慢注满了。我用一个大号的白铁做的水瓢,舀满水,倒进悬在半空的一只铁桶。铁桶底部接出一根塑料管,穿过间壁墙,搭在电磨的料斗上。料斗里豆子是昨晚用热水泡好的,一颗颗涨得珠圆玉润,像娃娃脸蛋儿那么嫩。合上电闸,机器隆隆作响,地面瑟瑟发抖,雪白的豆浆便喷薄而出,直到装满所有的水筲。我一会儿拎起一只,倒进正在预热的大铁锅。

铁锅里的水慢慢沸腾,豆浆翻滚一遍全都浮在水面上,像个天然的大锅盖。不一会,锅盖慢慢鼓起来,如孕妇饱涨的肚皮。又一桶豆浆倒进去,隆起的泡沫瞬间开裂,然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塌陷下去。


(做豆腐的水井  摄影/卢国强)


我常常面对隆起、开裂和缓慢塌陷的豆浆发呆,幻想从翻滚的锅底突然钻出什么吓人的生物,这样我既可以出名,也可以借机休息几天。可是,乳白色的豆浆翻滚了好几年,破裂了好几年,一个怪物也没诞生,顶多时不时漂上来几片黑色的锅巴,那是锅底豆浆被烧糊了的表现。

豆浆越倒越黏稠,每烧开一次,都要用一只长把的铁铲,清除锅底的沉积物。也有照顾不周的时候,比如我靠在热乎乎的锅台睡着了,那么白天爸爸走街串巷买豆腐时,就会有人颇具微词,说今天的豆腐有股串烟味,没法吃。当然,也有濮锅的时候,滚开的豆浆溢出锅台,岩浆一样在地上肆意,这便是挨骂的节奏了。

所有豆浆都煮开后,把泡豆子用的大缸刷干净,挂上过包(过滤)用的十字型木架,拴上干净的豆腐布,再次抄起那只大水瓢,舀起滚烫的豆浆,倒进豆腐包里。豆腐布下坠形成一个布兜,过滤后的豆浆落进缸里,热气砸在缸底后翻卷而出,墙上、棚上很快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不一会,连人影都看不见了,全都淹没在又粘又稠的水气里。

过滤后的豆腐渣粘在布兜里,我拼命地、有规律地摇晃十字架,把豆渣摇滚成团,然后用夹板夹。夹板就是两块扁木棍,一头用铁丝拴在一起,一头夹在腋下,两膀用力,挤压豆腐包布。这是个力气活,即便三九天,脱光上衣,我仍然会在蒸气里挥汗如雨。好在豆腐锅里的豆浆冷却后形成一层薄薄的豆腐皮,用竹板挑起来晾干,这是最富营养的一道美食,每天“过包”后,我会用它补充体力。


(当年的豆腐锅  摄影/卢国强)


豆腐坊建在紧挨正房的一间偏厦子里,狭窄矮小,油毡纸顶棚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墙壁也湿透了,门框因潮湿而带电,碰上去麻酥酥的。

电闸保险丝总被烧断,干脆换成铁丝,有一次我出去上厕所,短路的电闸在雾气里像烟花一样燃烧。三弟看见火光喊二弟,二弟够不到刀闸,情急之下,拿起灶坑边的炉钩子就勾。因为经常连电,刀闸的塑料保护盖早被扔掉了,好在,二弟的炉钩子躲开了三根火线,准确地勾住并拉下那根瓷质的把手。想想真是后怕,没护盖的刀闸,嗤嗤冒火的电线,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当包里的豆腐渣越滚越大,使用蛮力夹不动,就要动用杠杆和机械压力。这是一种四面带眼的木匣,上下用木板封死,扳动螺纹千金的铁杆,木方向下用力,豆腐渣里的最后一滴豆浆就这样被榨出来了。

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因此做豆腐的人家都养猪。吃不了的冻在园子里的雪地上,热气腾腾,能塑成各种造型。后来养猪的人多起来,豆渣也能卖钱。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今饭店里,豆腐渣竟是一道名菜,称农家小豆腐。不过我从来不点那道菜,因为它会让我想起我家那头吃得肥嘟嘟的老母猪。

这时候妈妈已经起床,点卤水的技术活必须她来操刀。卤水是盐卤做的,黑漆漆的,只要一点点,整缸的豆浆就被点成了豆腐脑。怪不得杨白劳喝完就死了,原来血都被点成豆腐脑了。奇怪,每次妈妈点卤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好在刘安发明豆腐之时,是用石膏做实验,否则他要是尝一尝卤水,那后果……

点豆腐时要一边滴卤水一边用耙子倒缸,同时仔细观察豆浆的变化,这里最见功夫。点嫩了,干豆腐会粘在豆腐布上,揭一下只能揭掉手指肚那么大的一片,卖也卖不出去;点老了,豆浆全化成水,变戏法似的,豆腐就没了。而大豆腐和干豆腐便从这里分工,点好的豆腐脑倒进木槽轻轻压出水分就成了白白嫩嫩的大豆腐,而干豆腐的出炉则还要两道程序,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大雪中的老屋  摄影/卢国强)


豆腐包布两尺多宽,无限长,卷在一个小木棍上,记忆里我家的院子时常飘舞着这些浆洗后的白布条。揭豆腐,凉晒豆腐包布和把它们有规律地卷在小木棍上也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家有一条名叫老虎的大狗,我们揭豆腐的时候,它就守在旁边,我们会用豆腐布上的边角余料逗引它。比如,明明已经触到它鼻子上,又收回手,送到我们嘴里吃掉。狗不恼,反而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不好意思。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那么厚厚的一桌干豆腐摆在面前,一张嘴就能咬下一大口,它为啥就不吃,就那么乖乖地等着我施舍呢?

泼豆腐的时候,爸爸已经起床,这时候离点燃锅灶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太阳还没露头,但天已经发白,像刚烧开的豆腐锅那样。爸爸拿起一卷豆腐布,木棍两头正好担在木匣上,豆腐布铺在木匣底部。他用一个类似小扫把的东西,把点完卤水后已经成为豆腐脑的豆浆重新打碎,然后一瓢一瓢泼在豆腐布上。一层豆浆一层布,反反复复,直到装满整个木匣。这时候重复压豆腐渣的动作,但是力度要掌握好,铁杆螺纹黝黑发亮,多少斤黄豆,拧到哪个螺纹是有尺度的。当然也不绝对,手上的感觉也很重要,压得轻了,豆腐水分大,揭不起来;压过力了,豆腐钻进豆腐布里也揭不下来。另外水分流失严重,豆腐太干,分量不够,也会亏本。

做豆腐产生的唯一废料是浆水(不是豆浆),淡红色,味道微甜,可用来喂猪(也不算浪费)。可是太多了,自己家根本用不了,吆喝邻居家来担,邻居家要是没时间,就打开后窗倒进园子里。因此,多年以后,我家后园子靠近豆腐坊的那块土地仍然寸草不生。

浆水的另一个功效是洗头。每天干完份内的活,回屋睡回笼觉之前,我都把头伸进浆水缸大洗特洗一番,然后在暖烘烘,甜丝丝的味道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第一次相亲,我当然要利用好这免费的豆浆水,轰轰烈烈地洗了头,用木梳梳得油光簪亮光可鉴人。因此,我老婆至今也没弄明白,当时我是用什么摩丝给头发定的型,山风浩荡,不但没吹散,还飘来一股甜甜的豆香。


2


十六岁?还是十七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卖豆腐了。

妈妈说,与买豆腐的人说话一定要嘴甜,男的叫叔,女的叫婶。一次,有一姑娘买豆腐,我问大婶买几斤?大婶怒目圆睁:“我有那么老吗?我还没结婚呢!”

买豆腐地点是广大农村,方圆不超过35公里,工具是一辆破自行车。我用两只塑料编织袋缝成一个褡裢,挂在自行车货架上。乡间常用豆子换豆腐,一斤顶一斤,另外交2毛钱加工费。换来的黄豆就装在这个褡裢里。褡裢上边用八号线固定一个敞口木箱,木箱里装干豆腐。干豆腐是用豆腐包紧紧包裹的,上边用自行车里袋勒紧。木箱与自行车货架之间的空隙很大,自行车在乡间土路上一路颠簸,“嘎达嘎达”响个不停。有时人们根本听不清我的吆喝,但他们能听见我的豆腐箱子嘎达声。因此,常常我骑出半里地,买豆腐的才出来喊我,所以每天我都要走好多村子,往往也不能完成爸爸交给的任务。

爸爸给我买了一辆新车,永久牌的,双梁加重。第一次骑上,精神焕发,威风凛凛。下小河屯大岭,听耳边呼呼风起,国道两边的杨树纷纷向后扑倒,心里才开始害怕。以前的破自行车没有瓦盖,也不知车闸是何物,刹车时用脚伸进前叉与轮胎之间摩擦制动。新车瓦盖锃亮,哪里伸得进脚指?而通往目的地西杨木村的岔路口就在眼前,慌乱之中,一歪车把,人和车射进公路边的水沟里。我爬出来,拎起豆腐包一看,有的地方已经浸水,我把浸水的豆腐一张纸撕下来,扔了。我记得我那天有许多喜鹊围着我叫,我把它们都喂饱了。这时候我看见自己胳臂上的皮被柏油路面蹭得鲜血淋淋,我没哭,连同干豆腐掉称的秘密,回家后都没敢告诉爸妈。因为爸爸给我买的新车也受了伤——他缠在大梁上的电影胶片的和车条上夹着的花花绿绿的塑料片都被蹭掉了。


(作者在废弃的豆腐坊  摄影/卢国强)


这次事故最大的收获是,我知道了自行车还有车闸这个至关重要的装置。但是,在一些特殊的天气里,即使再灵敏的车闸,也阻挡不住摔跤的脚步。

那是个冬天,又偏偏下了点冻雨,路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我无法去更远的农村走街串巷,于是冒着挨揍的危险去溪河集站排。溪河集卖豆腐的人是固定的,食堂、饭店,都有各自的主顾。外人来了,麻利地掀开豆腐包,揭几张在手,啪啪摔得山响,嘴里吆喝:“看一看,瞧一瞧,看我的豆腐薄不薄……”

“薄”字念成“bao”,二声。比天津买布头的还苦。你若再不买,他能把干豆腐摔成烂布头。集上的竞争如此激烈,不是特殊原因,我才不去趟这份浑水。

可是今天情况特殊,赶集的人多,卖豆腐的人少。应该是打场时节,下午3点钟光景,卖豆腐的十字路口就剩下我和我表姐,我二舅家的,眼看豆腐不够卖,我俩一合计,涨价吧!原来5角一斤,一下涨到8角。这是个破天荒的举动,从分产到户到如今,从来没人给豆腐涨价,这是否属于投机倒把,是否会被派出所抓都是未知数,我们俩利欲熏心一下就给破例了。

这事放在现在也有人微词,毕竟有趁火打劫发国难财的嫌疑。可是当时的黄豆已经涨价很久,做豆腐的又多,竞争十分激烈,利润薄如白纸,只是没人率先涨价罢了。此后,溪河集的豆腐就没有掉下过8角,接着,红旗、法特的价格也纷纷跟进,很难说,吉林地区的豆腐坊能在良性竞争中生存,与这次冻雨中的涨价是否存在直接联系,但是,溪河集卖豆腐的小贩们,还是很感激我和表姐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把价格挑了起来的。


(无人居住的老屋  摄影/卢国强)


当天,在顾客的埋怨声中,我们的豆腐被一抢而光。我的上衣兜里重来没有这么充实过。各种规格的纸币把胸部顶起两个大包,像发育良好的娘们一样令人骄傲。两只褡裢也被黄豆撑得满满的,像村干部发福的肚皮。最后几斤装不下,用豆腐包裹住放在木箱里。我和表姐骑车往家走,心情舒畅而且快乐。

雨和雪早就停了,公路上结了一层冰,火红的夕阳铺下来,整条公路如河流般波光潋滟。有辆从榆树开往吉林市的客车滑下路基,牌照被树枝刮掉了,戳在公路上当警示标志。乘客全都下车推,我一边骑车一边歪脖看热闹,心里想象着回家后该被爸妈如何如何夸奖一番。谁知车轮一歪,我瞬间便跌坐在冰面上,豆腐包翻了几个跟头,里边的秤盘甩出来,贴着冰面溜出去好远。豆腐箱上的角铁在冰面上划开一道伤口,露出的润柏油马路散发着潮乎乎的气息。最惨的是,褡裢里的黄豆瀑布一样洒在冰面上,像一群被关押太久的小猪崽,猛然扑向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后边的表姐刚要躲避,一愣神的功夫,连人带车也摔倒在地。她挣扎着站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行车,从光溜溜的冰面上扶起来……

我坐在冰面上收黄豆。先是左一把右一把划拉,然后用双手一点点捧,最后一粒粒捡,心态很平和,一点也不生气。夕阳里的黄豆金光闪闪,像一颗颗温润的小精灵,真是招人稀罕,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喜欢过这个小东西。

客车上的人不推车了,都被我和表姐的窘迫逗得前仰后合。客车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刚要发火,看见我坐在白亮亮的冰面上,一把把划拉黄豆;看见表姐岔开两腿支着自行车,一动也不敢动,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责任编辑:袁志英  题图据网络,其余由作者提供)



  卢国强,男。47岁,内蒙古霍林郭勒市人。经商。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2015年加入内蒙古作协。先后在《内蒙古日报》《通辽日报》《西南商报》《国际日报》《草原》《骏马》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60余篇,有作品被《海外文摘》转载。2014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第五届文研班,同年获得“2014年内蒙古日报十大文学新秀”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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